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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读书·上

发布日期: 2002-11-30 浏览量: 2,064 次浏览

高玉宝

 

三月里,天气晴朗。玉宝拿上镰刀、绳子,和村里八九个穷孩子上山去拾草。一出屯子,见太平村的小学生排着队伍在大路上走。有个学生走在队伍旁边,喊着“一,一二一,......”象个小教官似的。小学校的老先生走在队伍后边。

玉宝呆呆地看了一阵,真羡慕他们。回头对小朋友们说:“人家旅行,咱们拾草。来!咱们也排个队伍走。”穷孩子们没一个不愿意的。玉宝把镰刀往腰上一插,排好队伍,他也走在旁边,喊着:“一,一二一,......”穷孩子们照他的口令,踏着步子,挺起胸脯,肩上扛着镰刀,走得很带劲,远远地跟在小学生队伍后面。

小学生们听见后面又来了一支队伍,一个个扭回头直朝后看,步子就乱了。那老先生回头瞅瞅,也很惊奇:这是谁家的孩子?居然把一帮小孩子管得住,还怪有精神的!老先生回头招手,叫道:“喂!小孩,你过来!”喊口令的那个小学生名叫于志成,见老师叫玉宝,就说:“我去叫他。”

玉宝见老先生叫他,忙回头喊了声:“立--定!”说:“大家听着,老师叫我,你们就在这儿玩,等我一下,咱们一块儿就去拾草。解散!”有个孩子说:“玉宝,别去,先生会打你的。”玉宝说:“怕什么,我去看看就来。”于志成跑来拉着玉宝的手说:“玉宝,走吧,我们老师叫你。我们老师可好哪!来,跟我们一块儿去旅行吧!”“我不去旅行,我还要去拾草。”“走吧!待会儿再拾草。”“大伙儿等着我呢。”玉宝又回头对众人说:“你们等等我,我就来。”玉宝到老先生跟前,恭恭敬敬给他敬了一个鞠躬礼,偷偷瞅那老先生:个儿好高呵,怕有五六十岁了,干干净净两撇八字胡,穿一件粗蓝布长衫,青布鞋底都快磨完了。他眉毛胡子都在笑。玉宝心想:“怕是要我旅行。家里还没柴火呢......”小学生们不知有啥事,都一齐围拢来看热闹。

老先生哈着腰摸着玉宝的头,笑着说:“嘿!还懂得规矩呢!你叫什么名字?”玉宝把小脖子一歪,笑着说:“你猜猜看!”于志成说:“我知道。我们常一块儿玩的。”玉宝连忙堵住于志成的嘴,说:“你先别说呀!”老先生看这小孩挺有意思,笑说:“你这孩子,叫我怎么猜呀?”玉宝说:“你真猜不着?你看!”就蹲下用指头在地上划了“玉宝”两个字,字划得不象个样子,老先生眯着老花眼,双手撑着膝盖,低头默了半天,好容易才认出来。笑了笑说:“有天资,有天资!你姓啥?”于志成一口接过去,说:“我知道,他姓高。”玉宝瞅了于志成一眼,怪他不该早说。老先生说:“你爹叫啥名字?”玉宝笑了笑,还没说呢,于志成又说了:“他爹叫高学田,跟我一个屯里的。”“啊,高学田,嗨,他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又对玉宝说:“来,我也考你两个字,看你认识不认识。”老先生蹲在地下,拿中指划了“太平”两个字,说:“你看,这两个字念啥?”玉宝瞪着小黑眼珠想了好半天,这两个字很面熟,在哪儿见过?想了一会,一下子他想起来了,这不是咱们太平村村公所门口大牌子上的“太平”两个字吗?就说:“这是咱们太平村的‘太平’。”老师故意摇头摆手说:“不对。太平村没有太平,这是‘天下太平’的‘太平’,懂吗?”玉宝红着脸硬争说:“字是一样的。”老先生说:“字倒是一样的,现在意思可不一样,这个,你小孩子就不懂得了。来,你看这是个啥字?”老先生又在地下写了个“犬”字,玉宝一看,心想:“这回,老先生可写错了。”忙用手指头抹去“犬”字肩头上那一点,说:“这不是‘大’字吗?你写错了。”引得老先生和小学生们“哗”一家伙都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你念过书吗?”

“没有。”

“喜欢不喜欢念书?”

“怎不喜欢?念书可好哪。我爹说,人不念书,光受欺负。念书识字,又旅行,又下操,又听讲故事,又藏猫猫,有多好呵!”

“那你为啥不念书?”

“我爹我妈不让我念书。”

“为啥不让你念书?”

“我......”玉宝心里难过起来,低下头,想起从前好多事情,心一酸,忍不住泪水就想往下掉。“我......不知道。”话没说完,扭头就挤出人圈子来,往穷孩子们伙里跑。老先生叫他,于志成来拉他,他连头也不回。

提起念书,原来玉宝曾经和他爹妈闹过几回。今年开春,有一天,玉宝去找于志成一块儿上山去拾草。谁想,这天一到于家,他见于志成穿上了小学生服,背个小书包,和本屯几个孩子一跳一蹦地正要上学去。于志成见玉宝来了,高兴地说:“玉宝,你怎不念书?你看我的书包有多好!”“你不拾草啦?”“回来再拾草。去给你爹讲一声,咱们一块儿念书吧。”玉宝忙跑回家,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要读书。”他妈说:“孩子,你看咱家里,‘日无逗鸡之米,夜无鼠耗之粮’,三天两头挨饿,怎供得起你念书?”玉宝不听。他爹腿上的疮化脓很厉害,侧过身子躺在炕上骂:“越大越不懂事。你念书,家里吃啥?喝西北风?--快去给我拾草!”“我不去。”“不去,我揍死你!”一动,腿上的疮疼得他父亲直咬牙。他妈把玉宝拉到怀里抱着,脸亲着他,叹气说:“孩子,听妈的话!你人也大了,也该念书了,不是爹妈狠心不让你去,你爹苦了一辈子,也盼你将来给爹妈争一口气,苦出个头!孩子,眼目下正在难处,你爹腿上的疮都没钱治呀!老天爷不开眼,你就别想念书;你不去拾草,家里连烧的都供不上!”玉宝苦苦哀求说:“我放学回家就去拾草,家里不会缺烧的......”“孩子,我们家出不起这个学钱呀!”“我要去。”他爹说:“你敢去。看我把你的腿给打断!”玉宝真气了,把手里的镰刀、绳子往地下一丢,噘起小嘴说:“你不让我去,我自己去。”回头就往门外跑。他妈急了,就跟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叫:“玉宝!孩子!你往哪跑呀?......”玉宝不听,穿过屯里的小巷,朝太平山方向一直跑到小河滩上。那小河的小哗哗地流着,没有桥,也没有石磴子,过河的人都得脱鞋。玉宝正脱鞋,回头见他妈“扑通”一声,给一块石头绊倒了。玉宝吓坏了,也顾不得穿鞋,返回去把妈扶起来,一头扑在妈妈怀里,“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妈妈抱着玉宝,眼泪就象小河的水一样,流在孩子的脸上,母子二人坐在河沿上闷闷地哭了一场。哭了半天,玉宝妈伤心地说:“孩子,你爹妈不是不疼你;村上买枪的钱,保长来催过了十几遍了呀!你不是不知道,你爹腿上的疮、心疼病,都没钱治......。天呵!我们哪里有活路!......”说到伤心之处,又大哭起来。玉宝心里象滚油煎一样,泪流满面地搂着妈的脖子,抽抽噎噎地说:“妈,我,不......读书了,回,家吧!

......”从此以后,玉宝再也不敢想那读书的事。

玉宝妈端了一筐萝卜缨子出来,在院子里,吩咐玉容拿到井台边去洗,又进屋去给玉宝他爹擦掉腿上的脓,才把腿上的包布解开,听院子里有人叫:“高学田在家吗?”玉宝妈听声音不熟,伸头向门外看看,原来是太平村小学校的周先生来了,连忙下地招呼周先生家里坐。高学田腿上吊着一条包布,忙要下地,给周先生拦住了。“嗨!又不是外人,看你腿上还流脓呢,别下来啦。”高学田只得回手装了一袋烟,递给周先生抽。周先生瞅着他的腿,说:“怪不得好久没见你了,腿上怎么长这样大疮?”高学田叹了口气,把年底算账时阎王保长放狗咬他的事讲了一遍,周先生直叹气说:“这是什么世道呵,唉!蹲在人家屋檐底下,啥事还不由得人家?哪一天天下太平就好了。”“有那一天吗?周先生,咱们能盼到吗?到那一天,咱们的骨头还不吊起来当梆子敲了?”“终归有一天的呵,咱们慢慢熬吧,你还不老,熬得到的。我是不行哪,土都埋到脖颈根啦!”两人又谈了一阵家常话,周先生就提到玉宝念书的事:“喂,大兄弟,我来找你,不为别事,你那玉宝是个聪明孩子呀!将来有出息呀!不是我当你面来夸口,十个里也难挑一个呀,可不能把孩子给耽搁了呀!”高学田叹气说:“唉!周先生啊!你看,不怕你老人家见笑,我们家连这个(他比划吃饭的样子)都糊不上口呀!还有钱叫孩子去读书?只要有一线生机,我老早就送他上学了,实在是旱地的鱼虾遭天旱,眼看都活不下去了呀!”玉宝妈说:“周先生,难为你为这孩子的事跑来一趟。当父母的,谁不盼自己的孩子将来有个出息!千怪万怪,怪咱们自己命不好,怪我们当父母的不中用;嘴巴都顾不上,还顾得上孩子读书!”说着,玉宝妈心里一发酸,忍不住想掉眼泪。周老先生仔细看看高家屋里的动用家具,也真够穷了:土炕上的破席子都快蹬成碎条条了,炕上只有两床破烂被子,靠墙一张破桌子只剩了三条腿,一口石灰补好的水缸还缺了一大块,两个小木板凳,坐上一动就吱吱叫。高家穿的衣服,补钉上面加补钉,胳膊肘、膝头上还露着肉。屋子里除了破瓢破盆破锅盖,就是灶前那堆烂柴火,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周老先生说:“也不必难过了。人穷嘛,这也怨不得你们。谁不想过几天好日子,何况如今穷也不是穷你一家。我若是倒回去十年,有一点力气,我也不来教这个穷书了。这哪是教书,这是受气!你是知道的:保长放个屁,就是圣旨,咱们死活都不敢吭一吭气。非要我学日语不可,非要我教日语不可,唉!中国人到底是中国人啊,中国孩子怎么去学鬼子话!唉,不说这些吧。大兄弟,我也不是为挣钱来的。象我如今这把年纪,活一天算一天,多教几个学生也累不着我,少教几个学生也闲不着我;明天叫你家玉宝来吧,我不要你们半文钱,纸墨笔砚,书本本,我那里也有,都用不着你们出。上午放学早,他还可以给家里拾柴火。”高学田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前光听人说太平村教书的周先生是个好人,现在看来,果然不错,怪不得有些穷孩子也去上学;心中感激不尽,不知说啥好。过了一阵,高学田说:“承周先生的情,那孩子调皮呀,爱打架,给你添麻烦!”玉宝妈也说:“是呀,就是孩子的性子野得很,不成材,就怕枉费周先生的一片心。”周先生站起身来,把旱烟袋递还给高学田,笑了笑说:“你们说孩子长得野?如今这个世道,穷人家的孩子,我看还是野一点好,少受多少欺负!大兄弟,别怪我嘴直,你呀,就是太老实了,要多吃多少亏!别说了,明天叫孩子来上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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