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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无边誓愿度

发布日期: 2015-04-14 浏览量: 1,892 次浏览

 

铃木大拙著

未也译

 

 

没有想到这次会来参拜高野山,但毕竟还是来了。能在这个历史悠远的山中看一看,听一声,我想,无论是谁都会怦然心动吧。寺院里,有缅怀大师遗德的袅袅香烟和肃雅的鲜花。繁茂的古杉林中,数以千计的大小新旧墓碑默然矗立,人世间那么多的悲剧被葬在这里,如今只剩下了永恒的和平与安息。他们活着的时候,无疑也会深陷于爱与恨、友与仇的冲突中;瞑目长逝了,却都化作一捧寒灰。如果此时他们尚能冷静地反省,一定会明晓生活在一个吵闹不休的世界里真是大可不必。但是,生命力活跃的时候,却看不到终局,只是相互争吵、欺诈…。那尘世的浮荡、喧嚣、流转,谁在生前能说清呢?我想,大概是愈想说清便愈茫然无主,愈悲观沮丧吧。于是,世界便是不可思议的世界,人生便是不可理喻的人生。于是,便有了烦闷狂燥和心如死灰,便有了绝望的自杀者。在这里,文人雅士们为后来者记下了那种时刻的诸般情怀。对面临死亡的情怀的描述,当然会使我们的心灵感到震颤。不过,我总想,今天(包括早已飞逝的过去和冉冉而至的未来》,人也许更需要的是对人生执着如一的精神。关于这种精神,有一个乞丐曾在讨饭桶上刻下了深沉的饱含人性的五言律诗。现在,看着他的诗,想着他舍身乞讨的情形,我是感慨万千……。我想,我们首先要说:"众生无边誓愿度"。佛教的目的从诞生之日起就是普度众生,而那么如森林般矗立的墓碑不是正在呼唤么?

 

关于高野山的学术研究资料已经有很多了。特别是历史、美术、宗教等方面的研究尤为出色。"亲王院"的水原尧荣大师曾经倡导过"高野山学"。想来,大师对此学是很精通的。据说,哪怕是一、两个墓碑的来历,乃至墓碑的搬运费用和搬运工的人数,他都要全部调查。对墓志铭的研究,他就更擅长了。另外,关于墓灯的形状等,也是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这些研究很有趣,蕴含也颇深,如果有一天见诸于世,我相信,对学术界一定会大有益处。

 

无论如何,高野山是"灵"山。但是,听说近来颇为世俗化了,而且还在进一步世俗化。这方面,客店等的旅游性倾向很突出。如果这种倾向再巩固、发展下去,那寺院的庄严和肃穆必会减弱甚至丧失殆尽,其结果就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经营性的"罗汉"生活,另一种就是通常所说的"现代化"生活了。凡夫俗子们来到寺院,大都是作为游客,随随便便地转一转、玩一玩,哪里会顾及寺院的宁静和庄严。这样,大师的遗德便要蒙受不恭或者说便要被抹煞了.对此,我想,无论是真言宗的门徒还是所有的佛教徒乃至整个日本国民都应该感到耻辱和不安。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吧。金刚峰寺是秀次自杀的地方。金刚峰寺是原青岩寺一度烧毁后重建的。现在,在柳林里,还有着关于原寺的记载和介绍。这大概是为了让人们记住久远的过去,激起人们悠悠的怀古之情吧。但是,不管怎么写,在人们的怀古之情里,青岩寺也罢,金刚寺也罢,似乎都不会是很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这里,有近习的五六个被逼迫剖腹自杀。那惨烈的气氛毕竟太深厚太沉重了,只要一踏进这里,无论谁大概首先都会对此有深切的感受。

 

我的历史知识很有限,因此,对秀次在政治上陷入窘迫的原因并不十分明晓、但我相信,那是另有种种阴谋的。秀次还不算作恶,最终却成为阴谋诡计的牺牲品,不足三十岁便撒手尘埃,应该说是可哀可叹的。不过,我想,作为战国时代的一个男儿特别象秀次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们危机四伏的环境没有一定程度的觉悟,那"可哀可叹"的结局也实属必然。对此,我不想再说什么。相比之下,更可哀可叹的倒是陪秀次而死的女人和孩子们。她们更能深深地刺痛我的心。

 

 

关于命运,我们可以认为是由自己主宰的,但是,有时,也确实被迫掌握在他人手里,这大概没有异议吧。可是何时何地,命运是由自己主宰,何时何地又被迫掌握在他人手中呢?这大概又是很难明确的。我想,'即使"业力说",恐怕也不是轻易就能说清的吧。这样,人生的赌场上,成败得失便很耐人寻味了。但是,无论如何,秀次的命运虽然不佳,可毕竟还算在历史的漩涡中占据了一个小小的位置,而他的妻子儿女的命运,无论是从当时还是从后世看,都是十分可怜的。这正如白乐天的诗:"为人切莫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这样看来,所谓的一夫一妻制,其实也很模糊。如果追根穷本,也还是"夫唱妇随",即女人的地位是从属的,女人是应当追随男人、唯男人"马首是瞻"。当然,也有女人在幕后操纵男人的,可那终究微乎其微。一般的情形下,女人都是被操纵的对象。在过去的年代里,这种情况更为严重。那时候,名人、豪客和王公贵族大多有很多妻妾。在今天,这很难令人真正理解,除了肉欲以外似乎也确实再找不到别的什么理由。象秀次,围着他的女人,从十五六岁到三十一二岁的,也总有三十几人。他(她)们的心理因素,对现代人来说,是一个没有确定性的谜。当然,所谓"后宫三千",我想,其实也不过是把三十、五十、一百个妇女安置在高墙深院里,但是,即便这样,那也不是大贪婪、太冷酷、太没人性了么?因此,对秀次是不该为其树碑立传的。因为,如果把秀次作为榜样,那没有人性的事情在今天就或许还会发生。瞧,先前的"榜样"便是这样做的嘛。先前许多人都这样做,我为什么不这样做?日复一日地生活在那温馨的天地里,即便是为此而生,不是也尝到了美妙的世界的滋味么?-一诸如此类的想法会不会潜入现代人的心底并转化为"恶"的力量呢?我想会的。

 

由于秀次的剖腹自杀,"在三条碛,三十几位妙龄妇人,还有几个幼童,也一个一个地被利刃刺杀了。这能说是人的行为么?谁能感到这是人的行为呢?而且,那刺杀还是在秀次悬挂示众的头颅前。秀次是七月十五日在高野山自杀的,他的女人和孩子死于八月二日,其间有两个星期的时日。那时虽是旧历的秋天,但经过两个星期,秀次的头颅也一定腐烂了。可那三十几位女人和孩子就是同腐烂的头颅站在一起。主刑的武士们不是也大没有人情了么?即便是单单从美的方面看,武士们通晓茶道,作歌奏曲,该是何等的风流飘逸。可是对待女人和孩子却是如此凶残暴虐,人性的缺欠、矛盾和丑恶暴露无遗。那美的情感,那风流飘逸的品格躲到哪里去了呢?我想,历史上,或许还有这样的事情,在此,我就不多说了。

 

在被虐杀的女人中,有一位是右大臣的女儿,据称还是绝代丽人,但在这种场合里,却是不如一条狗了。当人性中凶残、丑恶的一面大发淫威的时候,所谓关于社会的、艺术的、人道的顾虑是半点儿也没有的。有的,只是屠刀,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罪芒,于是,像宰牛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母亲和孩子们的尸体叠在了一起。哦,如果说人心是全然善良,那么,这时的穷凶极恶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借来的?雇来的?不!那穷凶极恶就是人心的真实写照。历史,是一面镜子,可以照出我们人的丑陋和美丽。

 

 

那三十几位女人,在悲剧降临的两个星期前,还是以秀次为中心,并且各自因女人特有的情怀的缠绕而烦恼。如果从她们各自的性格、经历、环境和地位来看,那么可以说她们都有一个自己的人生舞台。在她们各自的人生舞台上,自然也有属于女人的骄傲和欢乐以及维持这骄傲和欢乐的其它东西。但是,当她们被拽到河滩上的时候,什么尊严、品位、礼仪等全被撕扯得粉碎了。她们像狗一样地被杀掉了,她们作为人的一切全部荡然无存了。她们作为女人特有的情怀也只好弃之黄土。这,太惨了?急急流年,滔滔近水。后来者们回顾她们悲惨的命运时,我想,大概都会有一个共同的感想:对生物,特别是对女人,不能这样无所顾忌地虐杀。人,毕竟还应该有一点尊严,不管他是善人还是恶人。不能简单地划分善恶并且超越善恶的观念,应该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扎下根。那样,我们对尊严的心,对尊严心的殿堂-一躯体,无疑会很谨慎了。当我们有了这样的观念或者说有了这样的感觉、这样的心情,我们就有了宗教的发源地,就有了"根"。然而,现在,人们已经把这个"根"忘掉了,人与人之间难以沟通,甚至相互欺诈、相互迫害。长此以往,人,还谈什么尊严呢?

 

秀次剖腹自杀的情况,是他的妻妾们事先无法预料的。从七月十五日到八月二日还有一些时间,如果有所醒悟,那大概谁也不会去死。我对那时的具体情况不十分清楚,但是,我想,如果有一线生的希望,那无论谁都会竭力奋争的。求生,是人性的闪光,未必便像有些人笼统说之的那样是人性的弱点。当然,那样,她们的最后结局或许会更悲惨,更可怜,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总之,对于这些不幸的女人,我想,应该有拯救她们的阿弥陀佛,即应该把她们收容到极乐世界中去。我以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应该只有一种冷酷无情的"因果"报应。"竖超""横超"是应该都有的。如果不切断善因善果、恶因恶果的锁链,那有很多人在终局时便得不到济度。不过,怎样才能实现这一点呢,我当然也不十分清楚。我只是强烈地感到了应当如此,而且,我有这样的信念。

 

惨遭不幸的妇人们几乎都留下了自己的辞世歌。对此,有人怀疑是后人的伪作。我想,战国时代的习俗,女人是可以受到较高的教育的,这样,辞世歌也极有可能是濒临绝境的妇人们的创作。辞世歌中,除三四首外,大都有佛法-一特别是净土宗-一的思想。当然,如果仔细分析,其中关于佛法的思想也很复杂,有宣扬"无常"的思想,有希望摆脱差别得到平等的思想,也有赞美佛陀期望赎罪的思想,还有明确表示希望自己能登上莲花台而成佛的。更有表达空观绝对安心的。所有这些都是佛教安心的影子。

 

另外三四首,则是抒发仰慕秀次言行的情怀。我想,这几首辞世歌的作者大概是想从这里求得安心吧。其中一位年仅十九岁的妇人,她同四岁的幼子即将踏上死亡之路时咏道:"君于先约,妾孺后至;思追君迹,矢志不移。"还有一首三十五岁的妇人的歌,更是咏出了对秀次的眷恋情思:"幽幽冥途,君待我来;似梦非梦,永不分离。"而下面这首辞世歌,却道出了两种矛盾的心情,确实是至精至纯的人性的表现:"求诸弥陀,心似明月;生死同一,当有迷执。"此外,在被虐杀的妇人中,尚有一位女"丈夫",她年仅二十二岁,青春年少,热血精诚,当刽子手命令她"面向西"时,她昂然回答:"没有东西!"然后,面对秀次的头颅慨然殒命。她的辞世歌是:"人生短暂,此没留芳;视死如归。浮云流水。"

 

在三十余首辞世歌中,上述几首是最有特色的。让人感到了人性的、美的光辉在强烈地闪耀。

 

 

问题在于,在人世间,被虐杀的事情作为一种存在却是必然的。那么,什么缘故使它一定要存在于人的世界里呢?又是什么缘故使人终究无法避开它呢?对此,我想,在历史的发展进程中,如果出现了无宗教或否定宗教,那么,人类的目的-一假使有目的-一便永远也不能达到。这里,"目的"意味着美和善。而且,象那三十几个妇孺惨遭虐杀的事。还有可能重演。这样,人类便不会前进也便没有希望了,只能永远在一个丑恶的乱七八糟的境地里愈陷愈深。

 

到了三百年后的今天,机械工业已经非常繁荣了,人类的文明的脚步也已经向前迈了一大步。于是,人们也许会认为,象在三条碛,三十几个妇人和孩子被塞进木笼里然后在其主人腐烂的枭首下惨遭虐杀的事情便不会再有了。其实却不然,那样的虐杀在暗地里以另外的方式也许会更惨酷。

 

这样看来,人的无宗教行为只有直接与间接、粗与精、拙与巧、文明与野蛮的差异,而无本质的差异。过去和今天都是如此。今天的世界,由于武器、组织、金钱的巧妙运用,暴行和丑行往往是不能直接感受到了,像秀次的妻妾被残杀那样的真实场面也看不见了,但是,我们要记住:惨虐的行为却是在冥冥之中进行的。这更可怕。我想,再过三百年后,未来人看我们,大概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由于个体、时间、本能、意识都有极限,所以便有了历史。于是,随之而来的,也便有了种种悲剧、喜剧的演出。可是,不论哪一部剧毕竟都有终局。从历史的角度看,宇宙的"太灵"也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关于这个"太灵",可以用人的意识来测度。因此,似乎也可以说在"太灵"里有无数独立自由的人格。但是,构成"太灵"发展和运动的材料是无限的。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即便有独立自由的个体,那也不会是完整的。秀次在其三十几个妻儿妾嬖的惨死中,作为个体的自由还会存在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太灵"把他们弄成了傀儡。我想,在这个"原因"中,我们每一个人的"因"都已经被包含了。而我们有限的意识又无法彻悟空的真谛。那永远是一个谜。对这个谜,我们无可奈何,只能勉强作出各自的解释以求得安心。

 

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在这个问题里,还有二个社会与个人的关系的问题。"业力说"已经对个人的命运作了说明。在个人的意识里,也有错综复杂的构成要素。不过,说到底,个人的意识是被社会限定的。因此,我们个体的"业"便是直接同社会发生冲突了,而"因果"的网便也是一层又一层地张开,永远也没有尽头。这样,弥陀的普度众生的誓愿就更要完成、实现了。个人与社会,两者是缺一不可的。秀次的妻妾们是受动的,秀次的一举一动影响着她们,刽子手的屠刀杀掉了她们。而她们的不幸结局今天都影响着我们。万事万物之间总会超越时空的联系,我们能说个人是纯粹的人么?秀次的妻妾被虐杀的阴影促使我们不断地反省,在我们心中不能仅有阴暗地潜伏着的伏魔殿,而且更主要有一个永恒的"极乐"。地狱的上面是"极乐","极乐"的前面是地狱。

 

这样,四弘愿以"众生无边誓愿度"为起点的缘由也就很容易理解了。尽管断除烦恼是个人的工作,但是却不能把个人的存在置于众生之上。如果我们把弥陀看作是众生的弥陀,那么就会感到所有的烦恼都会烟消云散。在弥陀永恒的思绪里,有没有秀次妻妾被虐杀的幻影呢?这恐怕是谁也不能断言的。但是,我想这里,所谓为社会尽力的意义却是十分明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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