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知识处境下的佛法信仰

陈永革

 

现代人谈论信仰的方式多种多样,但较为典型的则是谓之为主要与宗教现象相伴随的意识形态(包括观念体系和思想方式),而且是虚假的、非真实的意识形态。这种基于宗教与社会的关系而对信仰所作出的价值性评判,所导致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把信仰的实践推向个人性的决定。信仰实践的个体性,往往实则意味着信仰的可置换性。即随着时境的变迁,人们的信仰行为往往产生这样那样的改变。如日本虽说只有一亿多人口,却统计出超过两亿的宗教信徒,说明有些人至少在表面上归信二种甚至数种宗教信仰。在所有现代人的精神处境中,最令人担忧的事情,也许还不在于信仰的匮乏,而是信仰的混乱。当然,我们也可以说,现代人的信仰混乱,正说明精神生活中真正信仰的匮乏。

真正的信仰抉择,必将导致人生行为的改观,所以具有实践性的内涵。从人生实践不断调整以适应社会的意义上说,个人的信仰行为与社会人心秩序相关。因此,现代人的信仰处境所面对的是力量强劲的社会实践活动。现代人精神处境下的一大现象,就是使越来越多的人成为生活的还原论者。所谓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或唯心主义者,在现实的个人生活中,其实都有着一种典型的还原论心态。所谓精神生活的还原论心态,就是通过把充满不确定性的现实生活归约化,以寻找精神生活上的一致性与连续性。这是由现代人社会实践的复杂系统所决定的。如果说传统社会中(如历史上的政教合一社会)的信仰生活源于普遍的宗教实践,那么现代人的信仰活动则受制于变动不居的社会实践。现代人的社会实践,需要的是源于经验(经济、政治等)的规则意识。现代人日常生活世界的真实,交由常识客体和大众化的实践行为所解释,而不是象传统社会那样托付给具有神圣权威的教义知识体系、宗教修学规范。正惟产生了如此之大的实践转向,为了保持或维护教义知识在现代社会中的正当性与合理性,各宗教信仰群体往往作出许多基于各自教义体系的新阐述。时下较为普遍的事情是,各宗教群体纷纷调整传统教义知识以适应现代人的道德实践,在不同文明间的对话中构建普世化的全球伦理体系。对于这种共同合作的努力结果及其对当代世界的影响,我们正拭目以待。

就现代人而言,随着现代教育的普及、社会经验的多元化、现代资迅对日常生活世界的深刻影响以及全球化色彩的日益弥漫,不仅使人们获得知识的途径大为扩展,而且还使日常生活世界更加疏离心性祈向的生活方式,被动地满足于破碎的、浮面化的大众经验。在最完整的意义上说,信仰的本性意味着生活方式的改造,即通过仪式象征、教义知识等规范改变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从中表现出信仰者心性生活中稳定的一致性,至少是保持着精神生活取向上稳定的一致性。尽管大众导向的生活经验同样会表现出某种一致性,但这种一致性,由于缺乏心性上的稳固支撑而摇摆不定。这正是现代人生活中会渴望事业成功而深感精神空虚的“成功精神症”。信仰的选择,虽说不必定与个人的现世成就构成比例关系,但以他人或社会经验为内容的大众导向下的生活方式,无疑会极大地增加原先的信仰被可能置换的变量。尽管信仰指向对现实失序生活的超越与克服,但在现代人的信仰抉择之前,已经堆积着许多他人经验(表现为大众化的强势话语)的影响,甚至可能认定某种信仰具有普世性的真理知识。这种误区,可以说明为何信仰群体中会产生或出现如此之多的不同分岐。

现代人谈论真正的信仰之所以如此困难,与现代人强调社会实践与关注大众经验的精神处境形影相随。如我们时下所普遍谈论的“诚信”话题,更多地是着眼于诚实守信的社会化行为规范,更多的是关注参与市场共同体的规则意识,而不是着眼于更富有挑战性的信仰建设或信仰教育问题。社会信用当然不可等同于信仰规范。诚信对于现代人来说,与其说是源于个体性信仰的行为规范,倒不如说处理社会化事务的大众经验。每当社会化的大众经验日益渗透个人化的心性生活时,必将导致信仰的片断化、碎片化而使人无所适从。信仰活动中充满不确定性的个人化的心性诉求,必将日渐消归于以确定性(稳定性)为指标的社会系统。因此,严峻的事情是,现代人的心性信仰的深层基础,正面临着来自社会大众文化的全面冲击而变得面目全非。

无论是面对现代人精神生活处境中的信仰匮乏,还是无所不在的信仰混乱,我们都有必要追问:人类信仰结构的内在本性究竟是什么?具体地说,“信仰”在佛教的语境下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这个问题的应答,则有必要回溯到对人是什么的生存论追问。用佛法的语言说,人是什么的生存论追问,属于人的根性或根机问题;而人的信仰,则属于人的择法智慧。

佛教中有“无信非器”说,意指如果有情众生缺乏对佛法的真正信受,不仅殊难成就佛法,而且还丧失人生在世的生存目标。这其实是说明了人类生存根器与择法信仰的统一性问题。从现象或客观描述的意义上讲,信仰并不完全是由于人生有限的生存经验,也不完全是因其可信而信仰,而是因信仰本具的真理性内容。而佛法信仰本具的真理性内容,就是心性圆满觉悟的生存智慧。从理论或价值规范的意义上讲,信仰决不是人们对秩序世界的幻想,而是对秩序世界的向往。对于经验上可信性的事物,人们让给对科学解释客观世界的图景的相信;对于道德事物的相信,则可以出于对道德行为的普遍规范的认受;对宗教教义的认信,则必然意味着对社会人心秩序的接受与确信。在此意义上说,信仰意味着最真实的或最高的现实,是改善或完满日常生活的现实,这正是信仰的超越性意指。

上已表明,信仰的超越性必将体现于现实社会的人心秩序建构中。因此而言,任何宗教性信仰都是社会化价值取向的一种表达。然而,宗教参与社会人心秩序建设的实现程度,却取决于信仰自身的合理性证明。如果宗教不能证明自身存在的合理性,那么所谓参与现实社会人心秩序建设也就无从谈起。因此,宗教自身存在的合理性证明,乃是关注社会人心秩序建设的必要前提。

具体到佛法信仰来说。佛法信仰的合理性证明,必须既是认识性的或者是规范性的,同时更应该是意义性的或者说是价值性的。所谓认识性或规范性的合理性证明,也就是对“佛法是什么”的整体信解;而所谓意义性或价值性的合理性证明,则必须从行证上切实体认“皈信佛法对于皈信者的生活意味着什么”的根本旨趣。探究佛法入世机宜,究其实都离不开对“佛法是什么”这一本源问题的深切反思。进言之,惟有真正审视佛教修证解脱的终极价值的内在理据,才能有效地说明皈信佛法对个体生命所具有的意义与价值。在此基础上,佛教弘化才能确立其于现实社会结构的合法化或正当性地位,并在参与社会人心秩序的重建过程中,为全体佛教徒众构筑安身立道的意义世界和价值空间,从而让皈信佛教者的个体生命获得了生活的终极性意义和价值。然而,在现代处境下,传统佛法以“出世”成佛为修行旨趣和不二法门,但现代国家却把佛教纳入社会化、制度化的行政掌管序列,因此,如何让以“出世”所标明的超越性佛法,落归于面向大众社会实践的即世佛行,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佛教弘化的一大时代课题。

从佛法信仰的合理性证明中(意在回应现代大众经验对佛法教义的知识结构,太虚为理论导师的“人间佛教”思想,正是面向社会大众弘化而展开佛法合理性证明的典型实例),我们不仅引出了传统佛法中信解行证或闻思修证的修学程式,而且还关涉到大乘佛法中化度大众的社会实践旨趣。由此,我们还将进一步引出佛法信仰的开放性。

人生在世,充满着诸多不可确定的复杂性事件。信仰的一个经验性事实,在于寻找从充满无量变数的个体人生经历中的最为确定的、甚至是终极性的真实。所以,人们常说信仰是有限人生实存中的“终极关怀”。但另一个同样经验的信仰事实是,人生常常会由于境遇的变迁而出现阶段性的改信行为。改信的出现,往往出于对信仰知识体系解释人生经验能力的怀疑、信众忍耐意志的缺乏、内心道德的有限,当然还有修证范式的可公度性,如此等等。一句话,信仰时常面临着被置换的可能性。因此,经论知识或教义知识的可解释性(一种多义性)总是受制于时代根器的择法智慧。正信与邪信的较量,就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同时也是佛教正法生命力的一种体现。释迦时代尚且如此,末法时代更是如此。另一方面,经论知识或教义知识配合于时代根器的可解释性,正是佛法信仰的开放性特征的表现。但必须指出的是,佛法信仰的开放性,根植于佛法信仰的终极性与不可置换性。如果佛法信仰本身不具有终极性,那么佛法信仰就可能被种种外道乃至魔道的邪信所置换;如果佛法信仰是可以被置换的,那么就意味着佛法信仰不具有终极性。二者是共生互联而不可分离的。

太虚大师曾结合当时佛法信仰的现状,指出以信解双美“净信”对治种种“杂信”的弊端说:“现在我们中国人,往往信了佛教,同时也信别的宗教的神鬼,或别的学说的主张,这样信佛,便没有清净纯正的信心;原因就是对佛没有深刻清晰的认识,所以信心不能专一。对于佛,既如此。于法于僧,亦复如是。要知其他一切宗教学说之法,都是有漏杂染的不究竟法,唯佛法是无漏清净的究竟法;而僧乃是依佛法修学传承佛法的圣贤,亦非普通的宗教徒及一切学派的信徒所能相比的。故信解行证的程序,虽先由信而解,亦须由解而信;由解而信,方是净信。”(《清信士女之学佛以完成正信为要素》,《全书》,第35册,第252页)通过正信三宝与证解领悟的并进,把净信之成就落实于“理”性悟解之展开,以保证佛法的圆满究竟。太虚以为信既居于知解之先,亦彻于理解之后,实即主张信仰先于修行,信仰先于认知,修学与认知都应以佛法正信为先导,从而纠正知解等同于信仰、功德等同于信仰的佛法误区。

尽管“起三宝之信”的如法知见,其标准为人所熟知: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依了义不依不了义、依智不依识,但如何面对立足于以“还原论”心态为依归的现代大众经验,充分保证正信佛法的步步推进、层层深入而融摄,却值得加以系统的、知性化的深究。在此,我们仅能提供极初步的粗见。

正信的佛教,无论是从知识描述的意义上,还是教义规范的意义上,其指涉性都极其明确,即皈信佛、法、僧,并落实到具体修学中的行为仪式。因此,佛法正信的开放性,还意味着佛法信仰在修学中的奠基性或根本性。人们经常引用的《华严经》“信为道源功德母,长养一切诸善根”之句,实即明此。世出世间一切善根功德之本,唯此信心。大乘佛教无不强调皈信三宝的奠基性作用。如禅宗三祖僧燦的《信心铭》(当然还有傅大士的《心王》及牛头法融的《心铭》),都指向信心不二,以明达磨西来明心见性之旨。永明延寿亦谓“但入信心,便登祖位”,足证皈依三宝之信心,实为佛教修证中超凡入圣的根本,是学佛者的第一层基础。基于如法信心而生解行证化,由信心方可成就佛法修学者的闻思修证度。

为了保证佛法正信避免被层出不穷的种种邪信所置换的危险,还必须极其重视修习佛法者的知性规范。对此,太虚尝称:“孔子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信心犹立志也,志立而学成矣。信心立则一切善根具,无上菩提之基立矣。求正知正见之道,当具如下三种修习:一,经论为正教量,当精澈研究,学习思维,以为思想之标准。二、善知识为先知先觉者,当时刻亲近,乞其开示。三、息心静虑,以参研所疑,以期断疑生信,入佛知见。”(太虚:《信心》,《全书》,第35册,第240页)佛法正信作为菩提心的充实与修证工夫完善的过程,这是由佛法信仰的终极解脱指向所决定的。依太虚之见,佛法信心至少由研习经论圣言正教知识、善知识的先觉导引及个体参证努力三者所具体构成。

太虚大师的识见,对于佛法信仰如何如法回应现代大众知识经验,提供了一种可资借鉴的方向。首先是确立正法胜解、如法净信与善知识引导三者相配合的整体修行观念,并必须落实于修学者个体的日常努力中。对此,太虚大师同样有明确的主张。他说,“虽由胜解而生净信,但能真正成就净信,亦非易易。须从信解上再起相当的修行,在自己平常的日用行事中去体验。……故虽由解而信,使信纯正清净,而更须由解而行,信心方能更加充实,不落于空虚。”“学佛者须先具有净,然后由解成立净信,由行充实净信;这充实就是净信的结果,便是做到实证了。所谓证,就是从原来信心中所信的得了实际的证明;从这实际上得到的证明,就是完成了净信。”然而,信佛不诳语之正行,信法无错谬之学修,证三乘所证之圣果,及佛果依正庄严之功德,所有这些佛教语境下的信仰规范,如何才能普摄异在于佛法之外的现代大众经验,还有待于更进一步的知性化探讨。

佛教经论中的信解一如的修行规范,具有三种明确指向,《成唯识论》将之界定为信实、信德、信能。对此,太虚解释说:“信实者:信有缘生因果的实事,更信诸法实相的真理。信德者:信有三宝一切的真净功德,知此功德,即从实事、实理中所成就。信能者:即信因能成果,信一切众生皆有证此实事实理之可能,如佛能了生脱死,众生亦能了生脱死;佛能具诸功德,众生亦能具诸功德。由此,此一信心,不但由信清净,亦由解成立,由行充实,而由证方知。”(《全书》,第35册,第253页)如理了达实相、如法虔修净德、生佛同证解脱圣果,作为可传达的实证心性解脱智慧,信解一如的佛法信仰,必须经由信解行证化、闻思修证度的修学、化导程式,方可圆满成就清净正确的信心。在此修学规范中综摄现代人的大众知识经验,才能对现代处境下的佛法信仰做出切实而如法的回应。

从由信发心、自信生解、因信起行、经行证果的修学规范,谈论佛法对现代大众的知识经验转化性融摄(转识成智),必然要求佛法的经论教义体系能够全面地回应于现代人的知识诉求,应答普世性或共同性的价值关注。现代人最为关注、最为核心的知识经验问题,是个体与秩序共同体(社会实践系统、心性价值观念)的关系问题。因此,现代处境下的佛法信仰建设或信仰教育,就应该关注如何从佛法正教的经论教义体系析解出能够描述并回应人类共同领域或公共价值的普世性知识。这不仅是当代“人间佛教”运动所直面的知识处境,也是末法时代佛法信仰能力的考验。这种处境与考验,当然不是佛法信仰的依据,但可说是磨练佛法修学者信行的广阔道场。应该指出,如果能够从佛法经论教义知识,构建起全面应对现代处境的阐释体系,提升佛法解答大众实践的创造性的沟通能力及融摄性的渗透能力,就完全能够融摄诸多类型的实践性知识。亦自可不必拘泥于佛法非宗教、非信仰之类的无谓论诤。现代人的知识经验,决没有完全为理性知识(无论是科学认知理性还是道德人文理性)所占领,反倒不时地展现出非理性、反理性乃至超理性同场共竞的情形。我们从邪说邪信乃至邪教的乱世之象中,甚至可以悲哀地看到理性化知识的无能。总之,如果认信佛法是不离世间而出世解脱的智慧,是不可置换而终极性的真理,就必须认信在佛法正信的指导下能够整摄人类经验的知识体系。如果不能很好地做到对现代人纷杂经验的全面融摄,佛法在现代处境下就难以得到合理性的证明。

对于作为非皈信三宝者的现代大众经验来说,佛法的信仰可能并不具有不证自明的真理性。放眼世界历史,自近代以降,先是科学、哲学与宗教相分离,然后是教育、政治与宗教相分立,都无不严重地限制了宗教的社会教化功能和文化功能的发挥。宗教信仰的合理性一直需要这样那样的证明。佛教亦不例外。许多佛教大德都力图从人类宗教的构成要素中,可以重新审察佛教适应现代社会的教化功能。如太虚曾指出,宗教家创宗立教的超常经验,应以特殊的修养工夫,才有根据,如佛教的持戒、禅定,以达圣灵境界。这是构成宗教信仰最为根本的要素。宗教的第二个要素是“大悲愿力”。即通常所说的仁爱心、奋勇心、博爱心,不求一己修证解脱,而更求救世觉人,使宇宙万物与世界人类的共享安宁快乐。宗教之为教化的第三个要素,是必须具有通达事理的知识体系。最后一个要素是具有适合时代需求的道德行为(德行)。于此可见,宗教教化功能在现代社会中的充分发挥,应该是一个包括情怀体验、信仰愿力、知识体系与道德行为的整合系统。我们今天谈论“人间佛教”,同样应该着眼于此。“人间佛教”作为普世佛教的现代展开形态,其基本涵义即在于能够全面融摄现代人实践经验的知识化、大众化、日常化。因此而言,皈依三宝正信,既是人间佛教普世性的具体表征,同时也是出于对现代处境下佛法教义进行合理化证明的弘法现实。

 

点击返回戒幢电子杂志总021期 目录

排版|正信

智慧和信仰

——读史铁生《病隙碎笔》

 

周国平

 

三年前,在轮椅上坐了三十个年头的史铁生的生活中没有出现奇迹,反而又有新的灾难降临。由于双肾功能衰竭,从此以后,他必须靠血液透析维持生命了。当时,一个问题立刻使我--我相信还有其他许多喜欢他的读者--满心忧虑:他还能写作吗?在瘫痪之后,写作是他终于找到的活下去的理由和方式,如果不能了,他怎么办呀?现在,仿佛是作为一个回答,他的新作摆在了我的面前。

史铁生把他的新作题做《病隙碎笔》,我知道有多么确切。他每三天透析一回。透析那一天,除了耗在医院里的工夫外,坐在轮椅上的他往返医院还要经受常人想象不到的折腾,是不可能有余力的了。第二天是身体和精神状况最好(能好到哪里啊!)的时候,唯有那一天的某一时刻他才能动一会儿笔。到了第三天,血液里的毒素重趋饱和,体况恶化,写作又成奢望。大部分时间在受病折磨和与病搏斗,不折不扣是病隙碎笔,而且缝隙那样小得可怜!

然而,读这本书时,我在上面却没有发现一丝病的愁苦和阴影,看到的仍是一个沐浴在思想的光辉中的开朗的史铁生。这些断断续续记录下来的思绪也毫不给人以细碎之感,倒是有着内在的连贯性。这部新作证明,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不是一个残疾人和重病患者,他的自由的心魂漫游在世界和人生的无疆之域,思考着生与死、苦难与信仰、残缺与爱情、神命与法律、写作与艺术等重大问题,他的思考既执著又开阔,既深刻又平易近人,他的“写作之夜”依然充实而完整。对此我只能这样来解释:在史铁生身上业已形成了一种坚固的东西,足以使他的精神历尽苦难而依然健康,备受打击而不会崩溃。这是什么东西呢?是哲人的智慧,还是圣徒的信念,抑或两者都是?

常常听人说,史铁生之所以善于思考,是因为残疾,是因为他被困在轮椅上,除了思考便无事可做。假如他不是一个残疾人呢,人们信心十足地推断,他就肯定不会成为现在这个史铁生,--他们的意思是说,不会成为这么一个优秀的作家或者这么一个智慧的人。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更加肤浅的对史铁生的解读了。当然,如果不是残疾,他也许不会走上写作这条路,但也可能走上,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他的那种无师自通的哲学智慧决不是残疾解释得了的。一个明显的证据是,我们在别的残疾人身上很少发现这一显著特点。当然,在非残疾人身上也很少发现。这至少说明,这种智慧是和残疾不残疾无关的。

关于残疾,史铁生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在此意义上,残疾是与生俱来的,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这样。看到人所必有的不能和限制,这是智慧的起点。两千多年前,苏格拉底就是因为知道人之必然的无知,而被阿波罗神赞为最智慧的人的。众所周知,苏格拉底就不是一个残疾人。我相信,史铁生不过碰巧是一个残疾人罢了,如果他不是,他也一定能够由生命中必有的别的困境而觉悟到人的根本限制。

人要能够看到限制,前提是和这限制拉开一个距离。坐井观天,就永远不会知道天之大和井之小。人的根本限制就在于不得不有一个肉身凡胎,它被欲望所支配,受有限的智力所指引和蒙蔽,为生存而受苦。可是,如果我们总是坐在肉身凡胎这口井里,我们也就不可能看明白它是一个根本限制。所以,智慧就好像某种分身术,要把一个精神性的自我从这个肉身的自我中分离出来,让它站在高处和远处,以便看清楚这个在尘世挣扎的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可能的出路。

从一定意义上说,哲学家是一种分身有术的人,他的精神性自我已经能够十分自由地离开肉身,静观和俯视尘世的一切。在史铁生身上,我也看到了这种能力。他在作品中经常把史铁生其人当做一个旁人来观察和谈论,这不是偶然的。站在史铁生之外来看史铁生,这几乎成了他的第二本能。这另一个史铁生时而居高临下俯瞰自己的尘世命运,时而冷眼旁观自己的执迷和嘲笑自己的妄念,当然,时常也关切地走近那个困顿中的自己,对他劝说和开导。有时候我不禁觉得,如同罗马已经不在罗马一样,史铁生也已经不在那个困在轮椅上的史铁生的躯体里了。也许正因为如此,肉身所遭遇的接二连三的灾难就伤害不了已经不在肉身中的这个史铁生了。

看到并且接受人所必有的限制,这是智慧的起点,但智慧并不止于此。如果只是忍受,没有拯救,或者只是超脱,没有超越,智慧就会沦为冷漠的犬儒主义。可是,一旦寻求拯救和超越,智慧又不会仅止于智慧,它必不可免地要走向信仰了。

其实,当一个人认识到人的限制、缺陷、不完美是绝对的,困境是永恒的,他已经是在用某种绝对的完美之境做参照系了。如果只是把自己和别人作比较,看到的就只能是限制的某种具体形态,譬如说肉体的残疾。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以自己的残缺比别人的肢体齐全,以自己的坎坷比别人的一帆风顺,所产生的只会是怨恨。反过来也一样,以别人的不能比自己的能够,以别人的不幸比自己的幸运,只会陷入浅薄的沾沾自喜。惟有在把人与神作比较时,才能看到人的限制之普遍,因而不论这种限制在自己或别人身上以何种形态出现,都不馁不骄,心平气和。对人的限制的这样一种宽容,换一个角度来看,便是面对神的谦卑。所以,真正的智慧中必蕴涵着信仰的倾向。这也是哲学之所以必须是形而上学的道理之所在,一种哲学如果不是或明或暗地包含着绝对价值的预设,它作为哲学的资格就颇值得怀疑。

进一步说,真正的信仰也必是从智慧中孕育出来的。如果不是太看清了人的限制,佛陀就不会寻求解脱,基督就无须传播福音。任何一种信仰倘若不是以人的根本困境为出发点,它作为信仰的资格也是值得怀疑的。因此,譬如说,如果有一个人去庙里烧香磕头,祈求佛为他消弭某一个具体的灾难,赐予某一项具体的福乐,我们就有理由说他没有信仰,只有迷信。或者,用史铁生的话说,他是在向佛行贿。又譬如说,如果有一种教义宣称能够在人世间消灭一切困境,实现完美,我们也就可以有把握地断定它不是真信仰,在最好的情形下也只是乌托邦。还是史铁生说得好:人的限制是“神的给定”,人休想篡改这个给定,必须接受它。“就连耶稣,就连佛祖,也不能篡改它。不能篡改它,而是在它之中来行那宏博的爱愿。”一切乌托邦的错误就在于企图篡改神的给定,其结果不是使人摆脱了限制而成为神,而一定是以神的名义施强制于人,把人的权利也剥夺了。

《病隙碎笔》中有许多对于信仰的思考,皆发人深省。一句点睛的话是:“所谓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人的精神性自我有两种姿态。当它登高俯视尘世时,它看到限制的必然,产生达观的认识和超脱的心情,这是智慧。当它站在尘世仰望天空时,它因永恒的缺陷而向往完满,因肉身的限制而寻求超越,这便是信仰了。完满不可一日而达到,超越永无止境,彼岸永远存在,如此信仰才得以延续。所以,史铁生说:“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这条路没有一个终于能够到达的目的地,但并非没有目标,走在路上本身即是目标存在的证明,而且是唯一可能和唯一有效的证明。物质理想(譬如产品的极大丰富)和社会理想(譬如消灭阶级)的实现要用外在的可见的事实来证明,精神理想的实现方式只能是内在的心灵境界。所以,凡是坚持走在路上的人,行走的坚定就已经是信仰的成立。

最后,我要承认,我一边写着上面这些想法,一边却感到不安:我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无情的事实是,不管史铁生的那个精神性自我多么坚不可摧,他仍有一个血肉之躯,而这个血肉之躯正在被疾病毁坏。在生理的意义上,精神是会被肉体拖垮的,我怎么能假装不懂这个常识?上帝啊,我祈求你给肉身的史铁生多一点健康,这个祈求好像近似史铁生和我都反对的行贿,但你知道不是的,因为你一定知道他的“写作之夜”对于你也是多么宝贵。

 

点击返回戒幢电子杂志总021期 目录

排版|正信

论附佛外道

陈 兵

 

释迦牟尼成等正觉,创建佛教,如日游空,光照万世,恩覆全球,予亿万众生以无穷利益,为人类文明作智慧眼目。俗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释迦创建的佛教,作为一个享有崇高威望的文化实体,生存于浊恶众生之中,也难免被一些邪魔恶人当作获取名闻利养的招牌、广告、孳生出种种“附佛外道”。鱼目混珠,恶朱夺紫,贻众生以无穷祸害。就象参天大树有葛藤缠附,名优产品往往被冒牌伪造。

 

 

附佛外道源流

 

附佛外道在中国的炽盛,虽然是近世的事,但溯其渊源,亦甚为深远。以神通获取名利、分裂僧团、自立“五法”欲图佛陀教主之位、多次谋害佛,因而遭受生身堕陷阿鼻地狱现报的提婆达多(调达),堪称一切附佛外道的宗祖。佛教传入中土蔚成大势之后,渐有附佛外道出现。起初多是不法僧徒、妖妄刁民借佛教威望,假佛僧为旗号,造反作乱。如东晋建武元年(317年)北平(今河北满成一带)人吴祚“立沙门为天子”,聚千人造反;后赵建武三年(337年),安定(今甘肃泾川)人侯子光自称佛太子,“当王小秦国”,聚众称帝。北朝乱世,不法沙门造反者,如张翘、司马百年、昙标、法秀、司马惠、刘惠汪、刘光秀、刘僧绍等,不胜枚举。其最著名者为北魏宣武帝时冀州沙门法庆,他自命“新佛”,创“大乘佛”,力倡杀人,谓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又合狂药令人服之,父子兄弟不相识,唯以杀害为事,”率徒众数万,攻城夺郡,被元遥所歼灭。

法庆自称“新佛”,当是利用佛经中弥勒下生成佛说在社会上的广大影响,迎合民众不满现实、憧憬象弥勒佛那样的救世主及早降世的社会心理,自称弥勒以煽惑民众,起事造反。此后,假弥勒降世为旗号造反者此灭彼起,如北魏五城郡胡人冯宜却、贺悦回城,隋代唐县人宋子贤、扶风沙门向海明、唐贝州王怀古、怀州沙门高昙晟、四川万年县女子刘凝静、延州白铁余等,皆假称弥勒佛造反。这成为中国一大社会问题,历代王朝,皆严加镇压惩治,斑斑血迹,溅红史册,腾腾杀气,染污人间。然屡禁不绝,犹如毒树旋砍旋生。

宋代以降,附佛外道日渐活跃。如宋金元之白莲教、毗卢教、糠禅、香会,明清之罗祖教、闻香教、斋教、黄天教、圆顿教、大乘教、真空教、青莲教、弘阳教、青帮,近代之同善社、先天教、灯花教、归根道、一贯道等,其名目流派愈演愈繁,愈来愈大。在有些地区,其教势远远超过正统佛教,如明万历十四年(1586年)憨山大师到山东崂山一带时,发现当地人已不知有佛教,多信奉罗祖教。由于历代朝廷严禁,附佛外道与其它类似道门只能在民间秘密传布,至民国肇兴,政府失控,乃得公开活动,其中有些如一贯道、真空教等,在港台地区已取得合法地位。

宋代以来的附佛外道派别虽多,但溯其渊源,主要有依附佛门弥勒宗、净土宗、禅宗的“弥勒教”、“白莲教”、“罗祖教”三大系。

自北朝以来借弥勒下生说起事作乱的“弥勒教”,唐宋以后不绝如缕。北宋庆历七年(1047年),贝州(今河北清河一带)人王则以“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为口号造反。元代,以烧香礼弥勒聚众结会的“香会”在华北活动频繁,河南棒胡托弥勒下生“妄造妖言作乱”,袁州(今湖北宜春)僧彭莹玉以劝人念弥勒佛号、入夜燃火炬名香礼弥勒结社造反,其后韩山童、徐寿辉等假香会起红巾军(号称“香军)反元。明初虽遭禁绝,然其弥勒降世说与道教思想混合,演变为诸多民间秘密会社共同信奉的”三佛应劫“、”三阳劫变“说,依弥勒下生说编造的《弥勒三会说》、《五龙经》、《大圣弥勒化度宝卷》、《弥勒古佛救劫编》等伪经,流传于各教门中。明清两代,假三佛应劫、弥勒降世说起事造反者仍持续不断。

白莲教,系从南宋初吴郡僧茅子元创立的净土宗系的“白莲宗”演变而成。茅子元自称“白莲导师”,依天台宗义理制《晨朝礼忏文》、《圆融四土图》等,劝人茹素念佛,将净土教义世俗化,开男女同室共修净业、在家人主持寺庙之先例,甚至以男女通淫吸引人,渐演变为外道。元代流传的白莲教,已杂糅了弥勒教、摩尼教、道教的内容,衍生出许多流派,明清以来诸会道门,都被看作白莲教的衍变。

罗祖教(罗教)初称“无为教”,由成化朝密云卫戌兵、山东即墨人罗梦鸿(罗清)、人称“罗祖”者创立,依附宗门临济宗。罗祖力传其道,被囚入狱,徒众记其言为《苦功悟道卷》等五部宝卷,称“五部六册”。万历年间,教势日炽,佛教徒也颇有通习“五部六册”者。历朝禁而弗绝,衍生变换出老官斋教(斋教)、一字教、大乘教、三乘教、龙华教、糍粑教、金幢教、观音教、真空教、青帮、一贯道等流派。

明末以来,弥勒、白莲、罗祖三系附佛外道互相融合,并与依附道教等的其它外道相混杂,衍生出黄天、弘阳、闻香、静空、还源、西大乘、鸡足山大乘等道门。黄天教,由明末北直隶万全卫(今北京万全县)李宾(号“普明虎眼禅师”)创立,外托禅宗,暗承罗祖,编造有《普明如来无为了义》等宝卷。收元教、长生教、圆顿教等,皆其衍生物。弘阳教具称“混元弘阳教”,由明万历年间河北曲周县人飘高(韩太湖)创立,尊罗祖,造有《混元弘阳叹世真经》等数十部宝卷。闻香教,有大乘教、东大乘教、大乘弘通教、弘封教、善友会、清茶门、清净门等别称,由明万历年间蓟州皮匠王森(石自然)创立,有《老九莲》、《续九莲》等经卷,教势甚炽,衍生出的圆顿教、金幢教等,在台湾至今传续未绝。西大乘教是一个以北京西郊香山南麓的尼寺——保明皇姑寺为基地的教门,由明正统时陕西尼吕氏(人称“吕菩萨”)创立,与王森所创东大乘教(闻香教)有血缘关系,奉《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等伪经。鸡足山大乘教又称“张保太大乘教”,由清初云南大理贡生张保太在佛教圣地鸡足山开堂立“大乘教”而得名,张保太袭永昌杨鹏翼之说,长斋念经,自称“西来教义”,以吃斋念佛做会烧香拜佛劝人入教。杨、张撰有《佛赦》、《三教指南》、《归元直指》等书。其教流布西南、江南十省,乾隆帝斥为“邪教之尤”,镇压甚力。民初流行的归根道,即颇袭取其说。此外,明清以来流传的附佛外道,还有多种。

 

 

附佛外道的特质与祸害

 

中国历史上形形色色的附佛外道,大略表现出以下共同特征:

一、其教首率多自称或被徒众称为佛、菩萨降世,或自称苦修悟道,或现神异惑人。如北朝法庆、隋宋子贤、向海明等,皆自称弥勒佛降世,多白衣长发,“称解禅观,妄说灾祥”。宋子贤还“善为幻术”,“能变作佛形”,现光明、火坑等境,因致“远近惑信”。向海明能依归心者“辄获吉梦”,由是“人皆惑之”,“翕然称为大圣”(《隋书》卷二三)。罗教教祖据称自幼奉佛,多方参访,苦修十三年而悟道。西大乘教祖吕氏尼有“阻驾出征”的神异,被视为观音菩萨或无生老母化身。闻香教创立者王森据说因救孤仙而得异香之术,人闻其香,“心即迷惑,妄有所见”。黄天教祖李宾号称“普明如来”、“皇极古佛”,其妻称“普光佛”,其二女称“普净佛”、“普照佛”。真空教祖廖帝聘称“无极圣祖投化”。一贯道创始人王觉一号称“王古佛”,传其掌心有古佛字纹,该教所奉的第十三祖杨还虚、徐还虚,号称观音、弥勒二古佛托化,其前身青莲教的五位祖师“五老”被称为“先天五老古佛”化身。圆顿教祖弓长所造《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中,自称阿弥陀佛、真武老祖、天真古佛临凡。其它附佛外道教首,也多自称古佛降世、菩萨化现。这显然是一种利用民众崇佛心理欺世惑众、诱人入教的手段。

二、附佛外道的教首祖师,绝大多数为文化程度、社会地位很低的在家人,至高不过贡生,多有家室之累,往往传位于其子女。即使是僧尼,也多属不守佛戒、不通佛法的伪僧,多带头破戒,如北魏法庆以尼惠晖等为妻,唐武德元年(618年)造反称帝的怀戌沙门高昙晟,立尼静宣为”耶输皇后“,西大乘教皇姑寺的尼众皆蓄发作男子揖,不具尼僧威仪。这与正统佛教的祖师大德绝大多数是佛学湛深、戒珠清净、解行超群、有高度文化素养的出家比丘,形成显明对比。

三、附佛外道皆表面崇佛,打着佛教或佛教新派的旗号。其教名目如“白莲”、“大乘”、“真空”、“圆顿”等,多取自佛书,白莲教由佛教白莲宗衍变而成,罗教、大乘教、鸡足山大乘教、黄天道、圆顿教、一贯道等声称出达摩、慧能门下,编造有以禅宗六代祖师为前辈祖师的传宗谱系。它们虽然也尊奉、礼拜佛菩萨,但其归依对象与正统佛教并不相同,多神、佛共奉,如鸡足山大乘教崇奉无极圣祖、玉皇大帝、弥勒佛,弘阳教奉“混元老祖”为唯一至上神,罗教、真空教、圆顿教、一贯道等皆以“无生老母”为诸佛之上的最高神,为其实际归依的对象,“无生老母”乃一杜撰的神祗,与佛教无关。至于自称出达摩、慧能门下,则纯属假冒,无何凭据。

四、附佛外道虽假佛教为幌子,其实并不真正皈依佛法僧三宝,尤其是不皈依以僧伽为核心的佛教教团,不皈依代表佛陀正法的佛教各宗祖师大德的正见,而且多反对、否认、排斥正统佛教、住持僧伽。如北魏僧法庆以“新佛出世,除去旧魔”为口号,对指为“旧魔”的正统佛教进行疯狂破坏,“所在屠灭寺舍,斩戮僧尼,焚烧经像”(《魏书·元遥传》),实为灭佛魔王。罗教、真空教、一贯道等虽自称宗门儿孙,而扬言六祖后佛法不传出家人,只传在家人(指他们所奉的教首),否认宗门法脉,实际只皈依罗祖等教首。其活动多不在合法寺庙,不受政府有关部门管理,与正统佛教历来以合法寺庙为传播中心、受政府有关部门管理的情况颇为不同。

五、附佛外道虽然也有奉、诵《金刚经》等佛经、念阿弥陀佛者,但实际上主要尊奉其教祖编造的“五部六册”等伪经,其说多杂糅三教言句,鄙俚粗浅,难登大雅之堂,不堪与浩瀚精深的佛教三藏相提并论。其所宣扬,虽亦颇有行善修道乃至真空无生、明心见性等相似于佛法的词旨,但总的看来,不成系统,佛学水平甚低,不具佛四谛十二因缘、三法印等核心义理,不具正见,且往往篡改、曲解佛经。如佛教《弥勒上生经》等明明说弥勒下生成佛在“将来久远”、“阎浮提岁数五十六亿万岁”以后,附佛外道则篡改为现在下生,以便作他们假冒弥勒佛的依据。元明以来诸附佛外道共同宣扬、作为其教义支柱的“三佛应劫”说,称过去燃灯佛出青阳劫、管度道人道姑,现在释迦佛出红阳劫,管度和尚尼姑,未来弥勒佛出白阳劫,管度在家贫男贫女,此说不见于经传,纯属无稽之谈。附佛外道经书中水平最高、最近禅语,曾被兰风和尚评颂的“五部六册”,大略以未有天地之前的“不动虚空”为当人自性、诸佛法身。《苦功悟道卷》载,罗祖自言他参禅时,蒙“老真空发大慈悲,从西南放道白光,摄照我身,梦中摄省”,方得“心地开通”。“老真空”实际上是人格化的神明,又称“无极圣祖”,后来更被进一步神格化。罗祖还反对净土信仰,混同儒释道,鼓吹“三教原来只一般”。从宗门正见看,此乃错认光影,堕于忆想空,其所见“真空”并非佛法所言缘起性空、本来空性,乃外道见解。当时高僧莲池大师及紫柏真可弟子密藏道开,曾予批驳,斥其“假正助邪,诳吓聋瞽”。附佛外道教人的修炼功夫,往往须赌咒盟誓方得其传,其实不过杂糅释道修持法之皮毛,不得释道之真髓,如黄天教实以丹道诱人,然所传并非真正丹道,有些道门虽亦念阿弥陀佛,而不依净宗正旨。附佛外道还往往编造一些政治世变方面的预言谶记以煽惑人心。总之,附佛外道的教义终归以背离佛法正道、“心游道外”为实质。

六、附佛外道往往有反当局的政治目的,常造反作乱。诸附佛外道,差不多都曾有过造反的历史,“教案”千宗,班班可考。附佛外道之所以多次更换名目,便是为躲避朝廷镇压。附佛外道因秘密活动,易与黑社会牵连,至如青帮、一贯道等,其教首与地方封建豪强结合,进行贩私行动、霸赌包娼、贩卖人口等罪恶活动,近代以来又有投靠帝国主义、卖国蠹民的丑史。附佛外道教首,多由索取信施、剥削徒众而发财致富。如罗祖自建经堂传道后,移家眷于石匣,“远来馈送颇多,因而致富”(《军机处录副奏折》)。其后代袭掌教权,多藉教发财。莲池大师当时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罗祖“口谈清虚,而心图利养,名无为而实有为耳”(《正讹集》)。闻香教祖王森当教主后,迅速由一穷皮匠变为一方巨富,田产遍天下,庄园“屹立如城”。向信徒索取香钱,逐级往上递交,是他们致富的财源。设置封建等级制的严格管理体制以紧紧控制信徒,于是便成为各附佛外道的拿手好戏。附佛外道屡禁不绝,其教首甘冒杀身之险违法传道的一大原因,大概与贩毒分子一样,是被巨大的经济利益所驱动。

 

挑战与反思

 

附佛外道为什么千余年来不绝如缕、屡禁不绝为什么在推翻了封建专制、社会苦难大大减轻的现代还有增无减?为什么三宝俱在,代有高僧大德住持弘扬正法,而不少虔信佛教者包括一些知识分子和受过三皈五戒的佛弟子不去听那些佛学湛深、道德高尚、博学多识的佛学大师说法,不读诵渊深精妙的佛典,不参加合法的佛教活动,偏偏愿受不通佛法、人格卑劣、文化甚低的附佛外道教首诳惑,爱读诵他们编造的鄙俚不经、文句不通的伪经,爱冒着危险参加他们的非法活动?附佛外道这种久治不愈的社会毒瘤,病根究竟在哪里?如何根治?这是从古到今一脉相承的附佛外道现象提供给政界、学界、教界的一则公案,应严肃对待,深刻反思,认真参究。

从根本上讲,附佛外道是人们较低层次的宗教需求与佛教现状之间矛盾的产物。较低层次信仰的第一需求,是企望“活佛”、“新佛”等圣人降临救度世人,与古犹太人盼望弥赛亚降临同类。怀此信仰者对不可见的神明和已灭度的佛陀信心不足,执着有形相可见的崇拜对象,不喜欢或不能依理性思考高深的哲理,而仰赖活生生的肉体佛、圣人救度,这种“活佛”、圣人往往被赋予神通广大、能满足多种世俗愿求的神格。这种信仰需求,常因专制压迫、人间苦难、社会弊病等外缘而膨胀。然现实佛教,已不能满足广大民众的这种信仰需求:肉体的佛陀早已灭度,时值末法,佛教哀颓,虽佛祖遗教尚在,而多深奥难懂,祖师大德之解释发挥,多带经院哲学气味,析理玄深,思辨致密,名相繁多,且侧重于出世间,层次过高,不能贴近人们的现实生活,唯上智者、专业修道者可入,非无文化、理论思维能力很低的广大民众所能接受。修持好的高僧大德虽然代不乏人,然多隐遁深山、谦恭无为,接触面、知名度较小,不能令多数民众见闻获益;或则其修持过于精严刻苦,广大民众难以引为楷模。而众多粥饭僧、哑羊僧之坐食信施、不守禁戒、贪求利养、执着事相,使民众产生反感。佛教之衰,与附佛外道之盛同步。佛教的衰颓,给了精于掌握民众心理的擅长文化投机的恶人可乘之机,他们被经压抑而膨胀变态的强烈世俗欲望驱迫,不遑顾及因果报应,可不象高僧大德那样严谨审慎、谦恭无为,而敢于抓住民众信仰心理,瞄准佛教弱点,妄称新佛出世或古佛降世蛊惑人心,用一切造神技术和方土伎俩制造偶像崇拜、名人效应,编造些通俗易懂的宝卷伪经广为宣传,信仰热切而智慧微浅的善良民众,便糊里糊涂上了他们的当。从法庆到李洪志,代代附佛外道,莫不以“新佛出世”或古佛降世为立教之本,一脉相承无有变更,自称古佛降世或新佛出世,成为一切附佛外道最明显的标记,凡遇此等人,便可断定十个中有五双不是好东西,慎须提防佛菩萨化身,非仅一二,所在多有,既为化身,绝不会自己说破。《楞严经》佛言:“我灭度后,教诸菩萨及阿罗汉,应身生彼末法之中,作种种形,度诸轮转,或作沙门、白衣居士、人王、宰官、童男童女,如是乃至淫女寡妇、奸偷屠贩,与其同事,称赞佛乘,令其身心入三摩地,终不自言我真菩萨、真阿罗汉,泄佛密因,轻言未学,唯除命终阴有遗付。”自称佛菩萨化现降世,不是骗子,便是入魔。兴办附佛外道,有巨大世俗利益可图,可使文化甚低、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费气力地升级为万众归仰的神佛、明星,享受到皇帝也未必能享受到的尊荣,满足种种世俗欲望。正是这世俗尊荣名利,诱使一代代烦恼增上之徒附佛兴教,自投地狱。只要众生贪心不息,佛教虽存而衰,附佛外道恐怕就不易绝种。

较低层次信仰心理的另一特点,是崇拜神异奇迹,并把神异奇迹视作心目中的“活佛”必备的神格。古今附佛外道,莫不抓住民众的这种信仰心理,制造神异奇迹以神化其教首。直至当今的卢胜彦、李洪志,依然如此,并尽量攀附科学以为凭据。不少人误上附佛外道的当,便是由于好尚神异。炫耀神通异能,可看作附佛外道的又一重要标记,凡遇此等人,大须仔细。当知依佛法修持有素者,即便发诸神通,也必隐藏不露,不遇除以神通教化外别无他法教化的众生,绝不轻易显现,更不会以神通自夸。因为神通异能,仅为心识幻用,不能敌业,外道亦具,佛法精神,在以智慧断烦恼了生死,神通不过是禅定中的副产品,无神通也不妨正道,无智发通,容易增益烦恼,障道造业。为防盛谈神通掩盖佛法正旨故,为防世人误解佛教为神教巫术故,佛陀不言咒术,戒律严禁显通。故真正圣人、有修证者,不会炫耀神通。世间所见神通异能,往往作假非真,如“佛子张小平”原来被吹得神乎其神,后来被揭穿全属捏造。即使真实不虚,也未必是真神通,或可以咒术役使非人而现,或可被鬼魅附体而有,巫婆神汉,及病羸、意志薄弱者,常见因鬼神凭附而显神异,岂可当作圣人活佛之标志、具大智慧的凭据?

较低层次信仰心理特别是现代人信仰心理的又一特点,是执着眼前小效,或只求治病健身,或仅望改善世俗生活。附佛外道尤当代李洪志等,便善于抓住人们的这种心理需求以售其奸,或吹嘘入其教者可凭其符水、祖师加持触摸而愈病,或宣扬练其功者有病不用吃药而自愈,或鼓吹习其法者诸事顺遂、家和人安、不遭灾厄。他们传习的功法,也不无治病健身之效。当代附佛外道,善于陈列若干事例大事宣传,人们往往因得了治病消灾等效验,对附佛外道教首感恩戴德,深信入骨,或因轻信附佛外道的实效例证宣传而误入其邪径。殊不知愈病健身,原因多端。各家气功,练习有方者几乎都会有祛疾健身之效。信仰佛教,坐禅念佛,得治病健身、消灾免难、家和人安之益者,更为习见之事,发神通能“发功治病”者,亦大有其人,因属世间小效,佛教徒多不肖张扬宣传。现代心理学已证明:任何信仰的安慰及心理上的自我暗示,都可以产生调节身心、治病健身的效果。鬼神附体、巫婆神汉,也颇有确能发功为人治病者。被附佛外道、气功师们大肆吹嘘的发功治病及炼功不药而愈,大抵多属心理暗示或鬼神附体的作用。利用造神技术、名人效应,把一个人吹得神乎其神,使人崇仰信赖,组织盛大集会,形成集体气场,总会有一些人当场得气,有些人多年痼疾会当场不药而愈,甚至被激发出特异功能。千万人中,有一二个如此治好的病例,便大肆宣传,大量治之无效者则掩盖不言。这是当代气功大师们人人知晓的秘机,附佛外道最会运用。即便是练其功实际得到好处,也是得小失大:因此深信附佛外道,接受其邪见,远离正人正道,随附佛外道谤佛谤法,卖力传其邪道,成为魔眷,造无间业,自害害人,堕入地狱长劫受苦,是为占小便宜吃大亏,可谓无智之尤。

附佛外道的猖獗,严重破坏佛法的弘扬,是佛教在近世以来面临的诸挑呀中不得不回应的一种。随着社会的不断民主化,政治力量对附佛外道的压制越来越小,附佛外道自由发展,将会升格为合法的新宗教,与佛教革新派相混淆。在日本和南韩,新兴佛教层出不穷,数以百计,其中便不乏实际背离佛陀正法的附佛外道。这已成为现代佛教发展的一种趋势。如何在这种情势下弘扬护持佛陀正法,是佛教界应作长远考虑的一大问题。

郭兆明居士说得好:附佛外道的昌盛,“亦可反影佛教正信者在宣传方面的失败,使跳梁小丑有机可乘”(《香港佛教》第355期)。附佛外道是佛教衰颓的伴生物,也是反射佛教弊病的镜子,佛教应从这面镜子中发现自身的缺陷,针治弊病,振作图强。加强自身建设,整顿道风,培育人才,是回应附佛外道挑战的根本。其次,应在契机施教上大下功夫,说法应尽量通俗易懂,尽量契入民众生活,使广大民众都能接受,都能从佛法中首先得到去病健身、安和吉祥的实效。应尽量提高佛教徒的素质,提高信仰层次,运用多种方式弘扬佛教的智慧,提高国民的思维水平,使广大民众都明白佛法以智慧自净其心的精神,将较低层次的信仰引导向理性的、智信的高层次信仰。

对附佛外道,佛教界不能坐视不理。应向民众和政府有关部门揭露附佛外道假佛教旗号贩卖邪法的行径,批驳其邪说,揭示其祸害,以佛教团体的名义对其毁谤佛教的作法和助长附佛外道宣扬邪法的出版部门等提出严正抗议,乃至通过法律程序提出控诉,维护佛教权益。对佛教内部的附佛外道,应予驱摈揭露。对误信附佛外道的人,应以友善的态度予以劝导,帮助他们弃暗投明。只有芟除附佛外道的毒草藤蔓,佛法的菩提树才能茁壮生长,福荫群生。只有广大民众具有了佛法的正见,提高了信仰层次,附佛外道的毒草藤蔓才会失去其孳生的土壤。

 

点击返回戒幢电子杂志总020期 目录

排版|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