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窗随笔节选

莲池大师

 

人命呼吸间

一僧瘵疾经年,久惫枕席,众知必死,而彼无死想,语之死,辄不怿。予使人直告:‘令速治后事,一心正念。’彼谓男病忌生日前,过期当徐议之耳。本月十七日乃其始生,先一日奄忽。吁!人命在呼吸间,佛为无病人言之也。况垂死而不悟,悲夫!

 

心喻

心无可为喻,凡喻心者,不得已而权为仿佛,非真也。试举一二:如喻心以镜。盖谓镜能照物,而物未来时,镜无将迎;物方对时,镜无憎爱;物既去时,镜无留滞。圣人之心,常寂常照,三际空寂,故喻如镜。然取略似而已,究极而论,镜实无知。心果若是之无知乎,则冥然不灵,何以云妙明真体?或喻宝珠,或喻虚空,种种之喻亦复如是。

 

坟墓

予既老病,众为择地作塔,数易之。予叹曰:‘世人极意营图风水,冀子孙长永富贵耳。尔辈望荫出紫衣国师耶?古人有言:“弃诸林莽以饲禽兽。”幸不置我于鸦肠狐腹足矣,余非道人所知也。’

 

菩萨度生

经言:‘菩萨未能自度,先能度人。’愚夫遂谓菩萨但度众生,不复度己。不知己亦众生数也,焉有度尽众生,而独遗自己一众生乎?何得借口菩萨,逐外忘内!

 

悟后

沩山和尚云:‘如今初心,虽从缘得一念顿悟自理,犹有无始旷劫习气未能顿净,须教渠净除现业流识,即是修也,不道别有法教渠修行趋向。’沩山此语,非彻法源底者不能道。今稍有省觉,便谓一生参学事毕者独何欤?

 

实悟

妙喜云:‘若是干屎橛如是说得落时,如锯解称锤、麻三斤、狗子佛性等,皆可如是说得。既不可如是说,须是悟始得。你若实得悟,师家故言不是,亦招因果不小。’学者当切记妙喜此语,息却口头三昧而求实悟。

 

心得

以耳听受而得者,不如以目看读而得者之广也。以目看读而得者,不如以心悟明而得者之极其广也。以心为君、以目为臣、以耳为佐使,可也。用目当心,斯下矣。用耳当目,又下之下矣!

 

好乐

人处世各有所好,亦各随所好以度日而终老,但清浊不同耳。至浊者好财,其次好色,其次好饮。稍清,则或好古玩,或好琴棋,或好山水,或好吟咏。又进之,则好读书。开卷有益,诸好之中,读书为胜矣!然此犹世间法。又进之,则好读内典。又进之,则好净其心。好至于净其心,而世出世间之好最胜矣!渐入佳境如食蔗喻。

 

世智当悟

智有二:有世间智,有出世间智。世智又二:一者博学宏辞,长技远略,但以多知多解而胜乎人者是也。二者明善恶、别邪正,行其所当行而止其所当止者是也。仅得其初,是谓狂智,当堕三涂。兼得其后,是谓正智,报在人天。何以故?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也。出世间智亦二:一者善能分别如来正法四谛六度等,依而奉行者是也。二者破无明惑,如实了了,见自本心者是也。仅得其初,是出世间智也,名为渐入。兼得其后,是出世间上上智也,乃名顿超。何以故?但得本,不愁末。得末者,未必得本也。今有乍得世智初分,便谓大彻大悟者,何谬昧之甚!

 

时不可蹉

凡人初出家,心必猛利,当趁此时,一气做工夫,使有成立。若悠悠扬扬,蹉过此时,日后或住院,或受徒,或信施繁广,多为所累,沦没初志。修行人不可不知。

 

憎爱

语云:‘爱其人及其屋上之鸟。’言爱之极其至也。忽缘变而情迁,转爱为憎,憎而又憎,向之爱安在哉?转憎为爱,亦复如是。是故爱不必喜,憎不必怒,梦事空花,本非实故。

 

静之益(一)

日间有事,或处分不定,睡去四五更起坐,是非可否忽自了然,日间错处于此悉现。乃知尔来不得明见心性,皆由忙乱覆却本体耳。古人云:‘静见真如性。’又云:‘性水澄清,心珠自现。’岂虚语哉?

 

静之益(二)

世间酽醯醇醴,藏之弥久而弥美者,皆由封锢牢密,不泄气故。古人云:‘二十年不开口说话,向后佛也奈何你不得。’旨哉言乎!

 

对境

人对世间财色名利境界,以喻明之:有火聚于此,五物在傍:一如干草,才触即燃者也。其二如木,嘘之则燃者也。其三如铁,不可得燃者也,然而犹可镕也。其四如水,不惟不燃,反能灭火者也;然而隔之釜瓮,犹可沸也。其五如空,然后任其燔灼,体恒自如,亦不须灭,行将自灭也。初一凡夫,中属修学;渐次最后,方名诸如来大圣人也。

 

去障

修行去障,亦有五等。喻如一人之身,五重缠裹,最外铁甲,次以皮裘,次以布袍,次以罗衫,又次贴肉极以轻绡。次第解之,轻绡俱去,方是本体赤□自身也。行人外去粗障,去之又去,直至根本无明极微细障皆悉去尽,方是本体清净法身也。

 

以苦为乐

厕虫之在厕也,自犬羊视之不胜其苦,而厕虫不知苦,方以为乐也。犬羊之在地也,自人视之不胜其苦,而犬羊不知苦,方以为乐也。人之在世也,自天视之不胜其苦,而人不知苦,方以为乐也。推而极之,天之苦乐亦犹是也。知此而求生净土,万牛莫挽矣!

 

思惟修

禅那者,此云思惟修,故称禅思比丘,是贵思也。经又言:‘有思惟心,终不能入如来大涅槃海。’又言:‘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及。’是病思也。所以者何?盖思有二:一正思惟,一邪思惟。无思之思,是正思惟也;有思之思,是邪思惟也。又思有二:一从外而思内,背尘合觉者也。一从内而思外,背觉合尘者也。从内思外者,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无尽而真弥远也。从外思内者,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尽而还源也。由思而入无思,即念佛者由念而入无念也。

 

诤友

予初出家时,皋亭茶汤寺老僧,以诞日延予斋。时大岭有立禅,北人也,戆直无谄,顾予曰:‘彼延子为佛法耶?人情耶?彼以人情重子耳,何往为?’予大惭。又友古溟者,谓予言:‘子以后不出世为妙。’予告以素所愿,愿终身居学地,而自锻炼。溟笑曰:‘子却有出世日在,未免也。’今思如二友者不可复得,凄然伤感者久之。

 

道人重轻

古所称道人,以世所重者彼轻之,世所轻者彼重之故也。世所重者何?富贵也。世所轻者何?身心也。今与世同其重轻,是得为道人乎哉?

 

佛经不可不读

予少时见前贤辟佛,主先入之言,作矮人之视,罔觉也。偶于戒坛经肆,请数卷经读之,始大惊曰:‘不读如是书,几虚度一生矣!’今人乃有自少而壮、而老、而死不一过目者,可谓面宝山而不入者也。又一类,虽读之,不过采其辞,致以资谈柄、助笔势,自少而壮、而老、而死不一究其理者,可谓入宝山而不取者也。又一类,虽讨论,虽讲演,亦不过训字销文、争新竞高,自少而壮、而老、而死不一真修而实践者,可谓取其宝把玩之、赏鉴之、怀之、袖之而复弃之者也。虽然,一染识田,终成道种。是故佛经不可不读。

 

睡着无梦时主人

雪岩初问高峰:‘日间浩浩作得主么?’次问:‘夜梦中作得主么?’三问:‘正睡着无梦时,主人公在甚么处?’今人便向第三问,以情识卜度,错了也。汝且日间作主不得,又何论最后极深深处?不如就初门着紧用心,以次理会去未晚。虽然,若于第三问了悟无疑,白日间、夜梦中无不帖帖地矣,过量人前,又不可以格例拘也。

 

布施

庞居士以家财沉海,人谓:‘奚不布施?’士云:‘吾多劫为布施所累,故沉之耳。’愚人借口,遂秘吝不施。不知居士为布施住相者解缚也,非以布施为不可也。万行有般若以为导,三轮空寂,虽终日施奚病焉?又凡夫胶着于布施,沉海之举,是并其布施而布施之也,是名大施,是名真施,是名无上施,安得谓居士不施?

 

尚直尚理编

国初空谷禅师,着尚直、尚理二编,极谈儒释之际,其间力辨晦庵先生暗用佛法而明排之。愚意晦庵恐无此心,或是见解未到耳。何以知之?记少年曾看朱子语类,自云:‘昔于某老先生坐中,听一僧议论,心悦之。后进场屋,便写入卷中。试官被某哄动,遂中式。及见延平先生,方知有圣贤学问。’以是知晦庵之学佛,不过如今人用资文笔而已,原不曾得佛深理。其排佛,是见解未到。空谷责之,似为太过。

 

心之精神是谓圣

孔丛子云:‘心之精神是谓圣,杨慈湖平生学问以是为宗,其于良知何似,得无合佛说之真知欤?’曰:精神更浅于良知,均之水上波耳,恶得为真知乎哉?且‘精神’二字,分言之,则各有旨;合而成文,则精魂神识之谓也,昔人有言:‘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认作本来人’者是也。

 

宗门问答

古尊宿作家相见,其问答机缘,或无义无味,或可惊可疑,或如骂如谑,而皆自真参实悟中来,莫不水乳投、函盖合,无一字一句浪施也。后人无知效嚬,则口业不小。譬之二同邑人,千里久别,忽然邂逅,相对作乡语、隐语、谚语,傍人听之,亦复无义无味,可惊可疑,如骂如谑,而实字字句句皆衷曲之谈、肝膈之要也。傍人固不知是何等语,而二人者,则默契如水乳、如函盖矣。今不如缄口结舌,但向本参上着力,只愁不悟,不愁悟后无语。

 

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恒言也,实至言也。世人大约贫贱、富贵二种:贫贱者,固朝忙夕忙以营衣食,富贵者,亦朝忙夕忙以享欲乐,受用不同,其忙一也。忙至死而后已,而心未已也。赍此心以往,而复生,而复忙,而复死,死生生死,昏昏蒙蒙,如醉如梦,经百千劫,曾无了期。朗然独醒,大丈夫当如是矣!

 

真道人难

凡人造业者百,而为善者一二。为善者百,而向道者一二。向道者百而坚久者一二。坚久者百,而坚之又坚、久之又久,直至菩提,心不退转者一二。如是最后,名真道人。难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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