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与野蛮

邢晓彤

 

文明与野蛮是两种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东西。人,能发展出高度的文明,而人性、人心中野蛮的成分却未见减少;人,于是兼二者而有之,成了文明与野蛮的混合物;人,实在是一种怪物。

文明,是不可能直接对抗野蛮的。去对兽性大发的强盗、暴徒、侵略者大讲文明哲学、仁义道德,不过是自找挨刀。文明,如果要抵御野蛮的威胁,只有依赖另一种更高程度的野蛮。文明,可以从其工具理性、技术层面中发展出这种野蛮,不过这样做的代价是,一旦发展出来,这种野蛮也就异化成为与文明非同质的力量,甚至成为破坏文明的新的威胁。国家、军队、警察、监狱,以及武器装备,都是人类社会文明进步的产物,并随文明的进步不断地强化。同时,它们又都是暴力机器,一旦让专制暴戾者、法西斯独裁者掌控,文明社会将暗无天日。二战末期,为加速法西斯的灭亡、尽快结束战争,科学家们提出研制核武器,果然核武器杀伤力的野蛮程度举世震惊。战争结束后,科学家们又倡议控制并最终销毁核武器,然而时至今日,还不见有乐观的前景,科学文明所发展出的杀人武器,已是异化了的、脱离了文明范畴的野蛮力量,已不是文明自身能作得了主的了。一个拥有高度文明的国家、民族,却被外来的野蛮民族所毁灭,那不是它文明发达之过,而是因为,在它发展高度文明的同时,没有建立起足够强大的野蛮力量来保卫这种文明。宋代文化发达却备受外族欺凌,并最终为外族所灭,同为重文轻武的国策所致。当时的有识之士,也有清醒地看出此结症的。朝中始终有主战派与主和派之争,包拯任监察御史时,就曾力主加强边关军备,抵御外敌。阿育王在皈依佛教之前,是用强大的武力,野蛮的杀戮统一全印度的,成为护法明王之后,对佛法的保护、弘扬也始终有强大的国力为后盾。玄奘大师的译经成就,还少不了太宗派御林军保卫译场的功劳吧!当然,再强大的野蛮力量,即使它的产生和存在是为了保护文明,也终究躲不过无常法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或是被外来更野蛮的力量所打败,或是被内部异化的力量所瓦解,最终难免灰飞烟灭的结局。新一轮野蛮威胁文明,文明借助野蛮来对抗的悲喜剧接着开演。

人与人之间,族与族之间,国与国之间,以文抗暴,死路一条,以暴抗暴,又没完没了。那么,人类以文明替代野蛮的善良愿望,究竟能否实现?出路又在那里呢?为佛弟子,当然相信是在佛法里!既然文明与野蛮的混合存在于人心,既然以文明替代野蛮的愿望出自于人心,那么,也被称为内学、心学的佛法正是单刀直入、直指人心,“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就是引导每个人通过自身的修持,增长智慧,再用智慧修持的力量,在自己心中培植起醒觉、分辨、抉择的能力。当自心能作得了自主时,便能选择让文明的种子现行、熏生、增长,让野蛮的潜在势力起不了现行,熏不出新种,熄灭于无形。人类以文明战胜野蛮的愿望之所以难于实现,只因人类对文明的发展过多地求之于外、用之于外,却忽略了返之于内、用之于内。只有在佛法智慧之光的普照下,在每个人的自心中,文明战胜野蛮的理想才是可能实现的,前途光明的。不过,在佛法感化到每个人的自心之前,佛法自身在世间的存在与弘扬,同样暴露于野蛮的威胁之下,同样需要依赖、借助更强力的野蛮的保护和支持,虽然菩萨戒中有“蓄杀众生具戒”的律条,那也只是从戒杀心而论。大雄宝殿上,两侧的护法诸天中,多有拿刀持剑者,确是功德无量,理当位列于释尊亲侧。

野蛮,是不可能直接战胜文明的。野蛮所能摧毁的,只不过是文明的物质外壳,杀掉一批人,毁掉一些东西,消灭的只是承载文明的人的色身和物质的遗痕,作为文明本质核心的精神传承和精神遗痕,是任何野蛮力量所无法触及、无法摧毁的。野蛮,如果想要征服一种文明,也必须借助另一种更高级的文明,于是有了冒亡国之险,发倾国之兵,去别国强抢一位高僧法师的历史记载;有了在文明最高级、最核心的哲学、宗教思想领域中,一手威逼利诱文人动用哲理为己歌功颂德,炮制天赋己任的神话,一手批判、禁锢、封杀异己异端的思想自由的两面派手段。无非都是为了在文明世界中树立起与其野蛮相称的地位。然而一种文明征服另一种文明自有它截然不同于一种野蛮征服另一种野蛮的规律和方式。从这层意义上说,高级文明与低级文明间不适用“征服”一词,更恰当的表达或许是交汇、融合,即低级文明在高级文明中获得进步、升华,高级文明融合低级文明中诸多独特的成分而使自身更丰富多彩。正因如此,当一个文明程度相对落后的民族去征服一个文明程度高度发达的民族,成为军事上的战胜者,政治上的统治者,同时却又会不自觉地成为文明上的被征服者、被同化者。军事胜利、政治统治只能是暂时的,文明上被同化而获得进步的影响则是恒久的。也正因如此,文明需要进步这一堂而皇之的口号,使文明相对落后的民族为其野蛮侵略找到了发展自身文明这一绝好理由,也使文明相对发达的国家为其野蛮侵略找到了带给他国先进文明这一绝佳借口。

然而,还是因为文明发展与融合的自身规律,显示出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不同程度、不同特色的文明之间,交汇融合、发展进步的最佳途径,就是和平友好、平等对话、协作交流。文明的进步,绝不能自相矛盾地去成为殖民扩张、野蛮屠杀、疯狂掠夺的借口。如果一件文物因被掠夺而得到更好的保护,那也绝非文明之幸。因为文物本身只是一个物件,甚至是并不起眼的物件,是历史赋予它承载一段辉煌文明史的意义和荣耀。但当它被侵略者以野蛮手段劫掠而去,无论它在强盗手中得到如何高贵的尊宠和礼遇,仅就其被劫掠的这段历史,就其以不该有的方式出现于不该出现的地方的这个事实而言,它所承载的,决不再是文明的荣耀,而永远只是文明的耻辱!如果说只有被劫,才能得到有效的保护,那就会引出强盗有理的谬论,引出哪国军事最强大、经济最发达、科技最先进,全世界的文物,所有国家的国宝都该归它的谬论。须知一切文明的成果既是人创造的,也就和人一样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如果一种文明创造了它,后又无法保护它、无力保卫它,为不蒙受被劫掠的耻辱,毁灭恰是它正确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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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与魔

法 雅

 

一、有限性之歌 

 

歌为心声。尽管心声可以作为一种魔性而流露。《阿含经》中的波旬就是这样一位魔性的歌者。

四部阿含的经文中,皆有提及波旬之处,其中较为集中的地方是《杂阿含》的第三十九和四十五卷等。在《杂阿含经》卷三十九,波旬“反复”以偈而歌演魔性。在1091节,波旬展现的是手执琉璃柄琵琶,鼓弦而歌的形象;只不过,当佛同样以偈的形式对答了他,这位歌者先是“忧恼”,“琵琶落于地”,继而“内怀忧戚”,“没而不现”。这位歌者在佛陀面前,常常是这样失意而沮丧的。

我并不试图仅从《阿含经》的文学性上来说明何以称波旬为歌者。印度古典文学从《吠陀》以来的神话传说、历史故事等,多是歌集,类似于古希腊的史诗,它们都是以歌演口传的方式继承发展下来的。作为早期的佛典,《阿含经》多多少少保留了古典歌集反复咏唱之风,是很自然的,在这里也无需特别说明。而若深究何谓歌者,这只能在文学之外。歌者必然是洞达者,其声音超越个人性,具有一般的、普遍的意义,并且深远地回响。俄耳浦斯即便不鼓弦,其声音也已是漂离之歌,因为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漂离。同样,佛陀的讲法无不是法音宣流;如果不能唤起人们内在觉性的共鸣,他宁愿沉默。而波旬呢,他宣演的是人的有限性之歌,是爱欲染著之歌,是忧惑恐惧之歌,是放逸懈怠之歌……只要未成就,人人心中都有一处有限的角落,就像一个音箱,只要波旬一开口,他的歌声就在其中波动。而成就者的心胸是无限广大的,其中一派宁静,根本没有魔音着落的地方。

“心无所著法,超出色结缚,了达一切处,不住魔境界。”(《杂阿含经》卷三十九,1102)而有限性,就是可住性,可结缚性;有限即未了达一切。可以说,凡是有限的境界都是魔的境界。

 

 

二、《阿含经》中的魔波旬

 

波旬(梵文Papiyas或Papman)在《阿含经》中常作魔(mara,即魔罗),或魔波旬(Mara-Papman)。经载,他是欲界第六天主,故又称为“自在天主”或“天子魔”,其所为,在于夺取或断除人的生命、善根,而妨碍善事、破坏正教。有意思的是,波旬的在世,恰恰与释迦牟尼佛同时代。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恶魔之“出现”于佛经,并不单单限于《阿含经》,其他如《愣严经》、《佛本行集经》、《大品般若经》等经典中皆广载恶魔或波旬之名相、语意,及其娆害佛陀或诸修行者、破坏善法的事迹。本文主要是从《阿含经》中波旬的行迹、变化出发去揭示其性格之特征——即魔性的。

波旬常常追随佛及其弟子,进行娆乱、留难。其行迹所到之处,遍及王舍城、毗舍离城、波罗柰国、郁鞞罗聚落、娑罗婆罗门聚落、释氏石主释氏聚落、乌暂婆利梵志女林、婆奇瘦鼉山怖林等各处,可以说,凡是佛及其弟子所在的地方,波旬皆可能出现。波旬既出现于佛成道后与入灭前这样的重要时刻,又频频出现于佛陀独处径行、卧息、禅坐、乞食,以及为比丘或四众说法之时,还常常单独出现于佛弟子跟前。通过其他经典,我们还可知,佛在成道之前亦曾与波旬发生过“交锋”。

逆佛乱僧时,波旬会借用多种变化手段。如化身年少、大龙、少壮婆罗门像、大牛、壮士大身,或施以碎石、蒙蔽阿难等魔法;在《中阿含经》的降魔经中,波旬是化为细形而潜入大目犍连尊者腹中的;有时波旬会直接以魔力动乱梵志心意。在《杂阿含经》卷三十九中,波旬的三个女儿爱欲、爱念和爱乐也来到佛面前进行娆乱。从策略上讲,波旬对佛及其弟子可谓软硬兼施,极尽威吓利诱、诓瞒误导之能事。如《杂阿含经》卷三十九波旬“执大团石,两手调弄,到于佛前,碎成微尘”(1087),及“化作大龙,绕佛身七匝,举头临佛顶上,身如大船,眼如铜炉,舌如曳电,出息入息若雷雹声”(1089)等,这是使用威吓的策略。再如波旬对佛说“大修苦行处,能令得清净,而今反弃舍,于此何所求?欲于此求净,净亦无由得”(1094),这是以极端苦行来误导正修行。而有时波旬看似来称赞佛,实是威逼不成,而改为打“糖衣炮弹”:“如是,世尊!如是,善逝!今可作王,不杀生,不教人杀,一向行法,不行非法。世尊!今可作王,必得如意。”(1098)佛要作的是三界的法王,而不是人间的转轮圣王,所以,波旬的赞叹和怂恿,实际上也是一种扰乱。正如印顺导师所说,我们不但要降服自己内心中的懒惰、懈怠、放逸等的恶魔,对于师友们的劝慰,也要多加留意;凡是引导鼓励我们向上进步的,才是善知识,而劝导我们退一步的,无论其形式如何,都是恶知识,也就是魔。另外,在阿含经中,波旬还直接诱导修行者,使其发愿往生魔界,例如,他对优波遮罗比丘尼所说偈:“三十三天上,炎魔兜率陀,化乐他自在,发愿得往生。”(杂含卷四十五1026)

由以上几个方面可知,魔波旬与佛及其弟子的关系实在是很“密切”的。波旬施展种种变化和伎俩,这只不过是魔法的外在形式,魔法的实质内容是以放逸、爱欲、忧惧、退转、愚蠢的苦行以及片面的执著等动乱或蒙惑人心。可以说,正是这些构成了魔性的“实体”。如果说可以把由一己身心所生之障碍称为内魔(内枪),把来自外界之障碍称为外魔,那么,究竟而言,此二魔实为一魔,实为心魔——心魔是人天绳索。因为,无论魔性以什么样的侧面表现出来,最终都要通过我们的心来起作用。一方面,我们要向善,要修习佛法出离三界;同时,面对客观环境和人际的种种障碍,以及自身的种种病苦,我们人性中的弱点,即我们内心中懦弱、自私、愚蠢的方面,就容易趁势生起、显现出来,从而使我们退失道心。这就是着了心魔,前面所说的人的有限性,其实正是指这种心魔。

《阿含经》对恶魔侵扰佛及其弟子身心的有关描述,可谓详尽、生动。而经中对波旬的心理以及性格的描写——如何作意娆乱或留难佛及弟子,乃至于被识破后之沮丧、忧戚、惭愧、懊恼,以及当佛告以即将灭度时之欢喜踊跃等,尤其让人难忘。这些文学性的效果无外乎带来一个人性化或人格化的恶魔,进而又深刻地反映出,在人性之外无处有恶,在人性之外无处有善。所以说,魔性不离人性。

此外,在《阿含经》有关波旬的文本中包含了丰富的佛法思想,如其集中于《杂阿含经》卷三十九中的,大致上就有:四圣谛(1101);舍无益苦行而修正愿、戒定慧(1094);佛对饮食的态度——欣悦为食,不依有身(1095);以哀愍众生故而行教化(1097);舍非时乐而就现世乐——离诸炽然,不待时节,能自通达,于此观察,缘自觉知(1099);修平等观(1099);正念系心修禅定三昧(1093、1100);不住色著法(1102、11030);断欲离爱(1086、1087、1091、1092、1099)等。

 

三、佛-魔关系

 

魔界义有二。其一指欲界六天之他化自在天、化乐天、兜率天、夜魔天。其二指魔道,即指恶魔之境界。前者见于《长阿含经》卷二十忉利天品;后者集中见于《杂阿含经》卷第三十九。在《杂阿含经》中与魔及魔界有关的名词,还有魔军(1091、1092)、魔境(1092)、魔境界(1102、1103)等。

《大智度论》说,除诸法实相外,其它一切均为魔。佛教修行的目的是成就圆满觉悟,这就是要超越人的有限性。超越有限性即是去除与超越魔性。《杂阿含经》卷三十九所集中开举的放逸、爱欲、染执、恐惧、退转……等境界即是魔境界,波旬的三女爱欲、爱念、爱乐亦即是魔军。以上种种,实质上都是人自身的有限性,是人的心境、人性的弱点。不仅是世间的一般人,即便是修行人,如果不够精进,缺乏定力和正念,也容易堕入魔道或魔境,而克服这些弱点,超越这样的有限性,正是佛教修行的重心所在;也正因如此,于一切有为法无所著与勤修戒定慧,就成为了圆满觉悟的基础。

魔既由心而起作用,自然亦由心而退灭。在《阿含经》中我们可以看到,佛在遭遇波旬时,总是要作是念:我知汝(恶魔)。而波旬在隐没前也总是会想:佛(沙门瞿昙)已知我心。这实际上就是告诉我们退魔却乱的重要而根本的方法,这个方法就是修正念:

“如是知恶魔,于是自灭去!”(《杂阿含经》卷三十九)

这里,知就是觉知,正念或观照。所谓:观念念即住,就是这个意思。在《阿含经》中,“正念”是得到反复强调的:

“身得止息乐,心得善解脱,无为无所作,正念不倾动。了知一切法,不起诸乱觉……”

“于佛无价宝,正念系心住。随汝变形色,我心不倾动;觉汝为幻化,便可从此灭!”(《杂阿含经》卷三十九)

正念反映了定力,而定力的建立与培植,必然是跟精进心、慈悲心与般若智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所以,对治魔性,也正是精进修定,悲智双运,故也就是显发佛性。

在《杂阿含经》卷三十九中,佛所说的两个经偈道出了五蕴六识的身心与魔界的关系:

“色受想行识,非我及我所;若知真实义,于彼无所著。心无所著法,超出色结缚,了达一切处,不住魔境界!”(1102)

“色声香味触,及第六诸法,爱念适可意,世间唯有此。此是最恶贪,能系著凡夫;超越斯等者,是佛圣弟子,度于魔境界,如日无云翳。”(1103)

著于或系于身心境界即是住于魔境,不住即超越此魔境界,即了达一切。了达一切即敞开了无限的“如”的境界,即是通达于佛性或佛界。什么是佛界?佛界是超越魔境界,是超越一切境界,是无境界——实相非相而依相显。在《阿含经》有关波旬的文本中,显而易见,正是在魔性作种种张扬之处,佛性亦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魔界即佛界”(《摩诃止观》),或者,“魔界如即是佛界如……不二不别”(《首楞严三昧经》)。

正像在欧洲的浮士德传说中,浮士德博士与魔鬼墨菲斯托曾“签下契约” ,在《阿含经》中,佛陀与魔波旬也有过两次“约定”。第一次是佛陀在尼连禅河边菩提树下初成道时,波旬到佛跟前,劝请入灭,佛与之“约定” :“……须我诸弟子集,乃至天人见神变化,乃取灭度。”第二次时,佛陀年已八十,身老体疾,波旬又来到佛前劝其入灭。佛陀说:

“止!止!波旬!佛自知时,不久住也,是后三月,于本生处拘尸那竭娑罗园双树间,当取灭度。”(《长阿含经》游行经)

每当读到此处,我的内心都会被深深地打动。也许正是在这种死亡约定中,佛陀内在的平静打动了我。与其说在约定中,佛陀与波旬之间长久的默契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那么不如说,这种默契是佛陀深刻地默契于其自身,或所谓生命本身。一切深义都在于佛陀对自性的通达。通达自性即能平静安详地纵浪大化之中,这是通达一切的标志。通达一切,必通达自性;反之,通达自性,即标志着通达一切。通达“一”与“一切”(宇宙)正是佛教修行的目的,也是印度其他林栖圣哲们努力的共同目标;生是为了亲证生命与一切对象的和谐无碍,灭是使生命融化、契合于宇宙万物。

正是在衰老病痛与平静安详的入灭中佛性得到了最高体现(涅槃)。与此形成天壤之别的是,浮士德通过与墨菲斯托的“契约”,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以此而换取知识与权力。浮士德与墨菲斯托的对立与统一反映的是在个体生命中,魔性(墨菲斯托式的)与人性的一体两面的关系。这种关系揭示了人类心灵内部的冲突——求知的崇高与危险,靠这种内在的张力与冲突实现了(欧洲式的)荒谬理性与悲剧性人格。不同于墨菲斯托与浮士德在浮士德传说及诸作品(匿名作者的《浮士德书》,C·马洛的《浮士德博士悲史》,歌德的《浮士德》等)中的一体两面、对立统一的关系,在《阿含经》中,佛性与(波旬)的魔性却是体用关系。佛性为体,魔性为用。《阿含经》中波旬的所有性格表现,都是为了体现佛性——正像波浪体现了水一样。所以埃略特说得对,究其实,摩罗并不是毁坏好世界的恶魔(《印度思想与宗教》),而是佛性借以显现的力量。从大乘法门言之,魔王实为深位菩萨以大方便力所示现者,其目的在于教化众生。

 

 

四、摩罗的基因

 

在浮士德的后期传说及有关作品中,魔性即人性(一体两面),而在《阿含经》中,魔性即佛性(体用关系)。但是,要分清这里的魔性是在不同层次上说的。由人性到佛性是一个不断超越的过程,而同样是魔性,墨菲斯托的魔性与波旬的魔性也必然是差异的。在《浮士德》中,浮士德最终得以净化和赎罪——基督教强调恶魔是罪或原罪,而在佛教乃至大多数印度宗教体系中,世界的缺陷被认为是痛苦而非罪(埃略特)。释迦牟尼初成道时所思维的问题不是罪或原罪,而是生老的痛苦,通过逆顺观十二因缘,佛陀找到痛苦的根源,那就是痴(无明)(《长阿含经》大本经)。痴是难以去除的。由于不能精进修行,不能开发慈悲心与般若智,染著、爱欲、放逸、疑惧……等等,皆成为我们人生的巨大障碍。

如果说无明是流转生死的根本,那么无正念就是魔罗的基因。无明的存在和正念的缺乏,凸显了社会现实日益增长的复杂性与危机,凸显了人的认识与心智活动日益增长的复杂性与危机。逐渐增长的复杂性使善与恶都同时有所增长,从而使社会中每一个作为个体的人,其生命内部时时刻刻都发生着没有硝烟的战争,这是善恶之战,也是生死之战。根据佛教的缘起观,没有一个绝对的死亡,死亡是当下的,死亡时时刻刻都发生在我们身上。魔罗的基因,使我们听任自身陷于无明而不能自拔。不打赢这场战争,不战胜魔罗,不战胜自我,我们的生命就会永远在大苦中轮回;反之,征服了自心的魔性,我们的生命就解脱了无明和痛苦,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拥有真正幸福美好的人生。《阿含经》中的佛陀及其弟子,为我们树立了勤修正念、增长慈悲与智慧,在这场与魔性的战争中取胜的光辉榜样。

在今天,我们的整个社会现实与认识活动,无论就其复杂性还是危机性都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可以说,现在的人都发疯了,现在的人都着了魔,一个魔罗的时代已经到来。佛教承认“诱惑者”或“魔”的重要性,佛教的修行实践紧紧围绕着对治恶或魔性这一中心,无疑是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的。

在《阿含经》——这部佛教的“创世纪”中,违逆佛与娆乱僧的极恶者魔波旬的形象与性格是丰满的、复杂的,在每次与佛的“交锋”之后,波旬或忧戚,或惭愧,或欢喜……,我无法判断在佛陀灭后,波旬的“内心”会有怎样的反映,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会再一次弄弦而歌,尽管我不知道那是孤独的歌、失落的歌、悻悻的歌,还是得意的、喜悦的,或者赞叹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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