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佛教思想研究·05大乘经教育思想及其方法之研究

李志夫

 

今年七月,中华佛学研究所与中国文复会宗教委员会合办之“佛教与中国文化国际学术会议”中,圣严法师以“中国佛教以《法华经》为基础的修行方法”为题,我在文大硕士班讲授天台学好几年,才从圣严法师之论文中领悟到《法华经》对中国佛教修行方法上之重要。

从而,也启示了我,以《妙法华》为主轴来探讨大乘经之教育思想及其方法。一般说来,《阿含经》比较重人世、重伦理、经文故事简短,文学性较少;而大乘经则比较重菩萨行乃至如何成佛,经文繁长,文学性极高(注1)。

例如《华严经》之主要思想是在说明宇宙为“华藏世界”,一微尘,如一须弥山;一微尘之理,如一须弥山之理(注2),最后收之于一心生万法(注3),心即是理(注4)。所以华严宗之“法界观门”说,理无碍,事无碍,理、事无碍,事事无碍(注5)。其方法,则是在信、解、行、证四个因果周(注6)。在教育上更以文学方式之七处、九会及善财童子之参学,以完成参见普贤行愿(注7)。

华严法会一及九会在人间,其中七会均在天上,《华严经》的理想人生,是要人们具有出世之修养,才能真正普度众生。至于七处九会亦如我们现代经常性之国际会议,可由不同之国家主办。也可以说,七处九会就是七场、九幕之剧作(注8)。

又以《维摩诘经》为例,本经以维摩法居士“因众生病而病”(注9),佛陀派诸大弟子前去探病,众弟子都恐怕居士问难而不敢前往,最后文殊因智慧第一,所以佛陀请他去了(注10)。当他与居士讨论到“入不二解脱法门”时,文殊说:“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当文殊问道居士时,居士则默然无言(注11)。

本经亦具有高度之戏剧性:

第一幕,幕启处佛与诸菩萨、天王相聚于耶庵罗树国,宝积尊者请开示佛国国土清净法门,佛告以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第二幕:居士以游戏神通、以生疾为由,趁机为诸菩萨说法。

第三幕:为讨论“不二法门”之发表会,由诸菩萨发表自己所了解的解脱不二法门。

第四幕:居士与文殊率诸菩萨往诣佛说,承佛授记,并撰写信受本经不渝(注12)。

尤其本经之〈菩萨品〉中,有魔派遣万二千天女意图引诱持世菩萨,而影响其修行。持世菩萨都敏谢不受,唯有居士乐意受之,众不以为然,居士亦不加申辩,却私下教诸天女修行,果然所得修行之乐,胜于五欲之乐(注13)。〈天女散花〉始源于此(注14)。几年以前,杨惠南教授,曾改编成歌剧,在台北侨教馆演出。

再以《楞伽经》为例,本经以“自心为境”(注15),“离分别分别……非有非无法,离有无诸法,如是离心法,故我说唯心”(注16)。“非语言即第一义”(注17),最后目的,在于“勤修如来地上上智”(注18)。成一乘道相(注19)。

就文学之观点看,本经之法会会主是楞伽王,十头罗刹(注20),罗刹在《吠陀经》中为群魔,是专门害人的(注21)。在大会结集本经完成之后,与会者。都是乘以“自心为境”之“花宫车”到天上之佛所,而授可本经的(注22)。而且,会场历经陆、海、空三界(注23)。这表示佛所化之众生兼及群魔;所化之空间无所不在;也表示了佛是涅盘长住。

在西方哲学领域里,有理性主义(Rationism)(注24)与经验主义(Empiricism)(注25),在方法上有诠释学(Hermeneutics)与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注26)等在大乘经中都可以找到印证。不过,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在西方是各执一边;在大乘经中则是互为相资相成的(注27)。

理性主义用在教育上则是“启示教育”;经验主义用在教育上则是“手脑并用”,而大乘经之教育是主人人都有佛性,先以信、解著手启示出众生之菩提(BUDDHI);然后,佛教与会者,各个演说自己之行、证。

以下我们从《妙法华》之文学结构为主轴,也傍论及其他一般所通晓大乘经之教育方法;再论及其教育思想;最后,我们再全面检讨佛陀所教化众生之次第精神,作为本文结论。二、文学结构、及其表现在教育上之方法(一)文学结构本身,即具有教育之方法

《妙法华》有二十八品,以内容立品,内容与其文学形式之结构并非一致,所以我们以其结构来切割其内容,而显现其教育方法。

1。序幕

所有佛教经典,都是口口相传到西元一世纪,印度有了文字才有“经”,因之,经之前都有“如是我闻”之“按语”,然后说明参予法会之会众,及会场之庄严,一体恭请世尊为诸菩萨说《无量义》大乘经(注28)。当菩萨们获悉本经时,佛已讲完了本经。于是,天雨、天花纷纷下降,只见佛眉间放光,照彻天上、人间乃至地狱,这些瑞相,使得会众砰然悸动(注29)。继之,又见到很多佛涅盘后,有七宝塔供养著佛的舍利(注30)。

这时,大家都惊奇,“世尊在禅定中,为何要现这些瑞相呢?”,弥勒菩萨首先问文殊师利。他一面弹著弦琴,一面唱著偈子,将他的感动、狐疑一一地唱了出来(注31)。

文殊说:“根据我过去之经验,凡诸佛要宣说大法时都会现此瑞相。例如过去无量劫以前之日月灯明佛为求声闻者,说应四谛法;为求辟支佛者,说应十二因缘;为诸菩萨说应六波罗蜜。以后有二万日月灯明佛。其实初佛后佛皆同一名字。其最后日月灯明佛未出家前有八子,闻父出家,也都出家了。当最后一位日月灯明佛说《无量义》大乘经时,所现之瑞相正如如来世尊所说《无量义》大乘经时一模一样。在这法会里,有二十亿菩萨予会,其中有‘妙光菩萨’,已有八百弟子,当这位最后日月灯明佛从出禅定后,特为妙光说《妙法华》,并将他八个出家的儿子拜给妙光为师。后来,八子均一一也成了佛。八子中,最后成佛的称为‘燃灯佛’。妙光菩萨八百弟子中有名称为‘求名’者,那就是你弥勒;妙光即是我文殊师利。”文殊一面弹著弦琴,也一面将其所说之内容编成偈子唱了出来(注32)

从文学创作观点看,是藉文殊与弥勒两菩萨过去之因缘、经验来印证娑婆世界之释迦佛所显之瑞相,亦将宣讲大法,揭开了本经之序幕。即使,现代之剧作也离不了时间、地点、人物、场记与剧作之缘起等内容的。本经称之为〈序品〉与剧作结构是一致的。

在佛教经典中之叙说文称之为“长文”;可以唱颂的,称之为“偈颂”。也如今天之电影、连续剧之插曲,它不但是经文之“主题曲”,也可增加我们研读经文的趣味。

2。三请佛说“甚深妙法”(注33)

“当菩萨们护念《无量义》大乘经时,世尊已讲完了本经。”又诸佛中“前佛、后佛同一名字”,诸佛如同一佛,日月灯明佛所说“大法”所显之瑞相,一如释迦佛说“大法”时所显之瑞相(注34)。之所以如此,诸众中,连舍利弗都有所不解,当释迦出禅定以后,向舍利弗说:“佛的智慧极为高深,是无法加以思量的。唯有佛与佛才能究竟诸法实相。所谓‘诸法’乃是指相、性、体、力、作、因、缘、果、报、本末究竟等;所谓‘实相’,是指诸法、法尔如是,非人力所为。”(注35)

这时,与会大众与舍利弗更加不懂,于是连续三次,以极虔诚、恭敬的心情,恳请释迦佛说:“以更浅显、方便的方式开示这无尚大法吧。”

佛终为三次恳切地祈求所感动,正欲开示之际,忽然有五千四众弟子起座、礼佛而退。佛见其如此傲慢,实际未懂、未证,却自以为得解、得证、佛未加理会,就任他们去了(注36)。

佛说:“他们退出去也好,有智慧、想听法的能留下来,省得枯枝、末叶来干扰你们聆听大法。”这种甚深大法,不能藉理性可以思议,只能用种种譬喻加以形容;同时,诸佛出现于世,不是偶然的,而是具有重大之因缘、使命而来的,那就是:

令众生打开心扉,‘知道’众生具有佛性之智慧;令众生能‘了解’众生具有佛性之智慧;令众生能‘觉悟’众生具有佛性之智慧;令众生能‘证入’众生具有佛性之智慧(注37)。

能知道、了解、觉悟,及证入的都是唯一的佛性,所以诸佛为众生所说的只有“一佛乘”,而为了接引一般众生,以权宜、方便才说二乘、或三乘的。故本品为〈方便品〉。

佛应三请才说大法,正如孔子之“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注38)禅宗祖师们以“机锋”激励学人也就是本此教育原理(注39)。

自有史以来,人类对宇宙之奥秘都一直在探测中,宗教、哲学家们都在作“诸法实相”之研究,也各有不同诸法实相之信仰。就佛教来说,尤其就《妙法华》来说,诸法实相就是法尔“如”是。如果将宇宙事相分类,则分体相、性……等十个范畴:则是如是相、如是性……但就其实相论,则是“一”,亦即是“如”。

3。佛以譬喻说法(注40)

舍利弗领解佛所说之大法----诸法实相后,身、心极为欣慰。佛告诉他说:“那是由于我在二亿佛所时都曾教导过你,真心诚意地学佛,要立愿为声闻说大乘法----妙法华之缘故,所以在以后无量劫中作‘法光如来’”(注41)。

会众欢喜踊跃,舍利弗受记后更想精进,于是,请佛开示“如何离生死,得究竟涅盘?”佛答道:“我先不谈这个,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有一年老富翁,晚年得三幼子,分别喜欢玩羊、鹿、牛车。有一天家宅起火,三幼子不肯逃出火宅,于是将三车推出火宅外,三子就自动逃出火宅,然后又将三子放入另一大车。这说明三界如火宅,三车分别喻声闻、缘觉、菩萨,会三归一即是一佛乘”。这是原经之〈譬喻品〉(注42)。

众弟子及舍利弗听到前言之譬喻后,也想到都已近老年才能悟到佛所说大法,也将自己作一譬喻(注43):

“我们好比是富家子,自幼跷家,一直穷困在外,有时思家,虽临门也不敢入。其父亲知道以后,即派人追他回家。穷子以为父亲要处罚他,逃得更远。其父亲深知其子,自甘低贱,于是,派佣人乔装挑粪的农夫雇用他一起挑粪。父悯其子,赐以蔽衣,内饰细软又经二十年,‘主仆’相知已深,父以财产相托,其子亦不浪取分文。临终前召告诸亲友说:‘彼实我子,彼虽不希求,一切财宝尽归其所有。’世尊,大富长老即如来,我等实即为佛子,而乐小法,今佛说大乘法,犹如佛所赐之珍宝。”这是原经之〈信解品〉(注44)。

佛极为赞扬诸大弟子,认为这个譬喻说得很好。佛更进一步补充地说:“佛如云,佛性如雨,小根、中根、大根之花草、灌木、乔木均是一云所雨,虽然所受之雨水有多与少之别。实则三乘归于一乘,三根归于一相一味。那就是解脱、涅盘相,终归于空。”这是原经之〈药草喻品〉(注45)。

4。佛授记诸弟子

诸大弟子既悟解了大法,又提出了心得,佛也作了补充。此一教授单元已算完成。佛即对他们有所期许与勉励,所以认为他们将供养多少百亿佛,经无量劫以后当作未来佛。如说迦叶将在“光德国”为“光明如来”;须菩提将在“有宝国”,为“名相如来”,如是大迦旃延,大目犍连均得到授记。这是原经之〈授记品〉(注46)。

5。佛陀的举证(注47)

佛既授记诸大弟子在无量劫后作佛,未免太遥不可期,恐怕他们生疑,于是,佛举“大通智胜如来”为例说:

“昔有位佛,未出家前有十六子,长子名‘智积’,闻父出家证道,与其母诣父所恭请说法,以后十六子均已成佛,此事难信、难解,即使我灭度后在他方说法亦难以使人相信。其实,一切诸佛在涅盘前都会召集诸菩萨说《法华》,世间无二乘,唯一佛乘得灭度。”(注48)

“又如一群胆小行商,要经旷野险道才能获得至宝,众皆知难而退。其中之领队,权宜方便地说,过险道不远即有一大城,随意作乐,化城相去不远即是宝藏所在地。众皆欢喜,终至宝所。权宜之化城即告消失。”此为原经之〈化城品〉。旅行商人即众生,化城即三乘,领队导师即佛,宝所即涅盘(注49)。

经过佛陀之举例证明,再加上以化城的比喻,其弟子与罗汉们,也因不同之因缘而悟了大法,佛陀亦授记他们未来作佛,如富楼那于诸佛之法中,即说法第一,当作“法明如来”。其他如,陈如、罗□罗以及罗汉二千皆已授记作未来佛。原经〈五百弟子授记品〉及〈授有学、无学人记品〉(注50)。

佛甚至说:“如来涅盘后,若人能闻、受持、读颂、解说、书写《法华》一偈、一句、一念随喜者,未来世当得作佛。”原经〈法师品〉前一段(注51)。

6。如何宣说《法华经》

佛既授记能持本经一句、一偈都可未来作佛,如能宣扬本经更能快速地成佛了。那么如何才能成为一位标准的法师呢?佛说:

“要具大慈悲心----如如来室;

要具柔如、忍辱心----如如来衣;

要具一切法空智慧----如如来座。”(注52)

原经〈法师品〉后半段。内心有爱,态度祥和,是我们一般人都应具备的德行:世间之法空是不要有成见;佛法之法空是与“空相应”,即是入如来座。

7。法会大圆满,现大瑞相(注53)

在“序幕”中已提到诸佛涅盘后以佛舍利起七宝塔。《法华经》本身到此,已应是一大圆满,所以有宝塔之瑞相涌现在释迦佛之面前,塔高五○○由旬,宽二五○由旬。从地涌入空中,宝物严饰,有大声音,大乐菩萨请佛说明是何因缘?

佛答:“古有宝净国,国有多宝佛,以愿力将全身作成大塔,凡说《法华经》时,地有宝塔涌现。”大乐又向佛恳求,请分身为多佛以供养宝塔。这时,释迦佛即现白毫光,只见东方无限量国土诸佛皆率领菩萨来到此娑婆世界之释迦佛处。于是,整个众生世界也变得无比地庄严了(注54)。

释迦佛与他的无量分身佛齐来打开宝塔门,出大声音,塔开了,多宝佛出定后,即向释迦佛说:“我是来听《法华经》的,你快说经吧!”于是,让出一半座位给释迦。诸分身佛与其菩萨们以神通力,俱处空中。释迦佛大声宣言:“佛将涅盘,应在此世间广传《法华经》”(注55)。

释迦悟道成佛、涅盘后,弟子们为了对佛陀崇拜与思慕,所以建塔保存其灵骨与舍利子,这本是人间事。但由于《法华经》是倡一乘佛,唯有佛才能得清净涅盘;佛只是方便现涅盘。于是,在文学之创作,就把这些视作永恒之真理,也就超越了时空。不但《法华经》在诸佛之前即已有,且早已在释迦佛前为诸佛所说了。而且,说完以后即涅盘,涅盘以后即起塔受到供养。因此,我们可说,《法华经》就是将现实之佛理,以文学创作,透过时空之超越而成其为本经之“序幕”;在“序幕”中之瑞相,大众感到突兀,于是文殊依过去之经验,佛将演说大法;于是,大众三请佛说法;弟子们有所省悟;佛即嘉奖、授记;佛更举例说明成佛之事实;释迦说此《法华经》已,即将涅盘,教弟子如何印证本经;即见宝塔。到此与“序品”相呼应,就创作之技巧看,确属天衣无缝。就作为教育方法看,也是顺序渐进,可作为教育工作者,及教师们之典范。

无论从文学创作;教育方法,及本经所要表达之宗旨,自此,实在已很完整了。以后之十七品无非是前十一品之“补篇”而已。无论其在文学创作上,教育方法上,以及思想之表达上都未有缜密的系统。(二)补篇简引与分析

1。渐证与顿证:昔有国王广征能说《法华经》之师父。如然,宁舍王位,并供其驱使。佛说:“我即是那位国王;提婆达多就是为国王说《法华经》之法师”又天王佛国之多宝佛,有一“智积菩萨”要请假到娑婆之释迦佛处听《法华经》;文殊从娑竭罗大海龙宫中乘千叶花到灵鹫山与智积相会。文殊对智积说:

“我在龙宫中说《法华》,仅八岁之龙女即已成道了。”智积不信,此时,龙女即出现在眼前。舍利弗说:“尤其女人,更不可能速成!!”于是,龙女向佛献举世无匹之宝珠,佛受之后,转向舍利弗说:“此事速不?”即化为男身,具菩萨庄严,往南方无垢世界而成正觉。原本经〈提婆达多品〉。于是,药王及大乐两菩萨于此,乃誓言佛灭度后,要传《法华》,大众及佛姨母偕愿传弘本经,又授记罗□罗母----耶输陀罗等为未来佛。原经〈劝持品〉(注56)。

虽大众都愿弘《法华》,但在以后在恶世众生前又如何弘法呢?佛说:“忍辱、柔和、于法无所行,而观诸法实相,此即安住菩萨行处;于清净处坐禅,不近王公……外道、女人……;住安乐行,得妙同行;引导一切众生信奉本经,可得一切诸佛所护佑。”原经之〈安乐行品〉(注57)。

不但此土菩萨愿弘本经,而他方诸菩萨亦自告奋勇地向释迦自荐愿来此土弘《法华》,佛说:“不必”。于是有千亿无量菩萨从地涌出,遮满虚空。此时,释迦佛分身佛亦从无量亿他方国土,各有菩萨陪侍从地涌出。弥勒问佛道:“佛为何在短短数年即成正觉?”佛说:“诸佛与诸菩萨都是从久远以来修,只是在短期速成而已。”原经〈从地涌出品〉。(注58)从“地”涌出,即是从心地涌出。正觉、正修所行是渐;而正证则是顿。渐修速证无论是世俗之学问,或宗教之修、证,在教育上,都是普遍适切的。如世俗之哲学、美学,乃至人文、社会科学,必先融会各家,逐次了解,才能贯通各家之学。尤其佛教是先经信、解、行之教;然后才能有速成之证。

2。无量寿及其功德

佛说:“大家以为,我只是生于王宫,然后修道成正觉;其实,我是经千百亿劫,寿命无量,常住涅盘;只是方便现涅盘而已。有如诸子病重,不肯服药,其父调好药后,即离家,并假称父将死亡,诸子唯恐其父死亡,乃顺父意服药。其父只是方便称将死,其实并未死。”原经为〈如来寿量品〉(注59)。

众弟子及菩萨等听到佛寿无量,只见一时各种瑞相呈现,以种种供养诸佛,佛亦加持各种不同之功德。原经〈分别功德品〉(注60)。即使闻《法华》一偈一句,或诵、读一偈、一句亦可得富贵,乃至相貌益好,免除一切疾病。原经〈随喜功德品〉。假使能精进《法华经》便是法师,其五根可以洞知三千大千世界一切。原经〈法师功德品〉(注61)。

佛说:“昔有威音佛度四○亿那由恒河沙劫时,有一比丘尊重一切众生,众生都是未来佛,均称其为‘常不轻菩萨’”。原经〈常不轻菩萨品〉(注62)。因为分别、随喜功德,佛都已授记当作未来佛故。

3。佛将涅盘与嘱咐

众菩萨从地涌出、齐声道:“佛灭度后,我等在所在国度宣说此经。”顿时佛与文殊现大神力,出广长舌,十方震动,又见多宝佛生在塔中,诸天神亦齐声道:“释迦佛正在说《法华经》,大家都前去护持哟!”释迦佛告诉上行菩萨:“诸佛神力无边,十方世界如一佛土。”原经〈如来神力品〉。于是佛现大神力,按无量寿菩萨顶,将难得之法付予之,如是按摩诸菩萨顶一一嘱咐之,释迦之分身佛亦率其菩萨各返本土,欢喜奉行。原经〈嘱累品〉(注63)。

4。佛举证诸菩萨受持《法华》之功德

佛说:“昔有日月净明德佛‘为一切众生喜见菩萨’说《法华》,此菩萨悟得‘以神力供养佛不如以身供养’,以严身体,燃臂、燃身……诸佛护之:‘是精进,是名真法供养如来。’这位喜见菩萨就是药王菩萨。我灭后五○○年《法华经》当流传,特别嘱咐你宿王华菩萨。”原经〈药王本事品〉(注64)。这时,释迦无限喜悦,乃眉放光,照彻诸佛世界之一切,“净光庄严国”有菩萨名“妙音”,到了佛所。佛告云雷音王:“‘有喜见妙音菩萨’以乐伎供养佛,故变身为妙音,并现种种身说《法华》。”时妙音即随八万四千众现“一切色身之昧”,当其供养释迦及多宝佛后即还归本土(净光庄严国)。原经〈妙音菩萨品〉(注65)。

妙音以自己之音声献佛而成就,与其有关者,是观音菩萨,以闻众生之苦,而得成就。佛告无尽意菩萨:“无量受苦众生,一心称观世音菩萨名,观世音即时观闻其声即得解脱。”

“那如何可能呢?”无尽意问道。佛说:“众生中,应以佛身得度者,观世音菩萨即现佛身。若应以辟支,声闻得度者,他即现辟支,声闻身来度化之,能以自在神通力游于娑婆世界。”原经〈普门品〉(注66)。

受持《法华》究竟有多少功德呢?佛说:“有如供养无量恒河沙诸佛一样多功德。”于药王菩萨、沙门天王,及罗刹女等均誓以持咒守护之。原经〈陀罗尼品〉(注67)。

佛又告大众:“昔有妙庄严国王,其后名净德,一子名净藏,一子名净眼,彼母子引导其父体悯众生,说《法华经》。昔妙庄严王华德菩萨是,昔净德夫人今光照庄严相菩萨是,其二子药王,药上菩萨是。”原经〈妙庄严王本事品〉(注68)。

普贤菩萨从“宝威德上王佛国”很远就听到佛说《法华》,有无量千百亿菩萨前来听受,又问:“如佛灭后如何能得到《法华经》?”佛说:“一者为诸佛护念;二者殖众德本;三者入正定聚;四者发救一切众生之心。”于是,普贤发愿,五○○岁浊恶中,有读诵此经者,乘组牙白象,并说陀罗尼咒而护持之。原经〈普贤菩萨劝发品〉(注69)。

从以上四点看,除渐证与顿证,有补充前十一品之价值外,其他三点,可以说是重复前十一品之内容。不过,就补篇之形式看,其创作结构仍是完整的,若与前十一品比较则是不完整的。三、其教育态度与教育思想教育态度与教育思想虽有不同,但是二者却有表、里关系。大抵说来,有什么形态之思想即有什么样的态度。因为思想是抽象的,而态度是具体的,我们由表入里,从果求因,从其态度揭其思想较为简捷,所以先从其教育态度说起。(一)教育态度

又可分尊重、柔和、安乐、忍辱、无偏执五点来说明:

1。尊重的态度:在〈常不轻菩萨品〉已提到众生都是未来佛,不能生轻慢心。就我们世俗教育,也应视学生都是国家未来之栋梁,所谓“后生可畏”。受到尊重之学生、子女也会学到尊重别人,社会才有和谐的可能。但在人世间,有功、过,就有奖、惩。可见,惩罚的目的仍是在于教育,那只是方法。所以处罚能与尊重相一致,就是教育。笔者过去在军中带弟兄的时候,即使应关“禁闭”,也让其自己认错,自己认为应关多久,自己进去,自己出关,不假任何强制。即使现在在大学教大孩子,也是让他们背书、抄书、写心得报告,也不因为犯了错而至冒犯到其尊严。

2。柔和的态度:在〈法师品〉中,称之为“著如来衣”,实际就是指负责教育的工作者的态度要谦和、温柔。引申之,就是谦虚、和蔼、温文儒雅、柔顺众生。如能做到的愈多、愈深,所作教育的功能也愈多。中国《易经》有〈谦卦〉,老子《道德经》重“柔”,《华严经》有“恒顺一切众生”之箴言。在伦理学中,论到动机、方法与目的,三者都得善。动机再善,方法不善,可能徒劳无功。所以柔和的态度,被形容为“如来衣”,可知在《法华经》所受重视之程度之重要了。

3。安乐的态度:在〈安乐行品〉中提到:安住菩萨行处;乐说如是法相;与好同学共读诵本经;发大心,以神通力智慧力,引之令得住是法中。如运用到一般教育中,一个教育工作者即是注重个人之道德修养;热心传道授业,与同学科的学者要多讨论、交换心得、经验;尽心竭力地将所学传给学生。简言之,就是全心贯注在教育上,无私、无我的教育精神,就是无怨、无悔,心安理得的教育工作者的基本态度。

4。忍辱的态度:在〈法师品〉中亦列为“如来衣”,这是指如在表情的忍辱。如忍住怒不发;忍著气不恶言相向;乃至〈信解品〉的穷子逃逝,其父忍耐地等待;在〈如来寿量品〉中,父图为子治病,竟以将死托为方便,其用心之苦,都在一“忍”字。诸佛、诸菩萨对于众生之救度尚且都得忍耐,更何况人间世之父母、教师对于子女、学生之教育自然有待忍耐也是本分事。

5。无偏执的公正态度:在〈法师品〉中说,要有一切法空的智慧。法空有不同之层次,它可以是修证之涅盘境界;也可以是人文道德的毋必、毋意、毋固、毋我(注70);在教育上,即是无偏执的教育态度。那就是对受教的对象没有偏执成见,对教材、对教学内容、与原理原则没有偏执,才会有公正、客观的态度。例如〈观音菩萨普门品〉中,菩萨救度众生,或是声闻众,或是缘觉众,或是菩萨,乃至有成佛之资材者,观音菩萨则现各种身而度化之。乃至〈劝持品〉中,不惜身命在恶世救度众生。普度众生的态度,更有甚于孔子之“有教无类”了。

大乘菩萨以上的五大教育的态度皆源慈悲心,没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只靠伪善、技巧是绝对表现不出来的。此所以是“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哉?”(注71)(二)教育思想

如果依印度乃至中国佛教各宗派来看《法华经》,确有如来(藏)、禅定、净土、密宗、中观、乃至唯识(心)等思想(注72)。就西方哲学看,我们前已述及《法华经》是理性主义,也是经验主义两者兼而有之的。

佛教学派上之争论与区别,显现在《法华经》者,那只是修、学上之方式上之不同,但是都在一乘佛上而止息语言、思议之分别。就西方理性与经验之纷争,也可止于证得一乘佛为究竟。实际上,也可藉康德之知觉、感觉,而理性而实践加以印证。老实说,印度之哲学是宗教哲学,先于康德有此思想,不过康德特注意“批判”把批判二字特别点化出来了,印度各宗教学派只是隐含地叙述而已(注73)。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法华经》虽然讲一乘佛,却是“三乘会归一乘”,将羊、鹿、牛三车归为一大车。从知觉得之知识者,为声闻乘;从感觉上得之知识者即是缘觉乘;从理性得之知识者即是菩萨乘;从而证得实践上超越缘觉者即有似一乘佛(注74)。

所以我们可以说,佛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者,即是《法华经》的知识系统。闻佛知见即是针对声闻乘之教化;示佛知见即是对缘觉乘之教化;悟佛知见即是对菩萨之教化;入佛知见,是对菩萨以上欲究竟成佛者之教化。

《法华经》虽然也和《方广经》一样,讲一佛乘,但其特色是“会三归一”,那即是成佛是要经过渐修,历经三乘,从而也对三乘之尊重与重视。不过三乘只是过程,不是目的,只是方便不是究竟。因为《法华经》重视三乘,所以智者大师特建立一乘佛大乘法之判教,有三大标准:即一乘佛与三乘融与不融;师弟不师弟;远道不远道(注75)。

换句话说,智者认为只有《法华经》与《涅盘经》才主张三乘相融,而且,能与三乘具有亲近之师弟关系。

《法华经》中,经常找到诸佛在无量劫以来,都在说《法华经》,表面看,这是在提高本经之身价;实则,是表示《法华经》是自然法尔,本来存在,为究竟真理(注76)。

又主张诸佛只是一佛,可就都是释迦佛之化身;论时间,存在在无量亿劫;论空间,存在在无量他方国土;论佛数,则是无量恒河沙数……而诸佛的出现,则是从地涌出,显现于空中。

以上思想,我们可以连成一句话:即是诸佛普遍地存在在我们各人心地之空性中。如加以分析地说:诸佛即一佛,即一佛性。普遍地存在是自然法尔。亦是空性的,存在在众生之心中。这就是〈法师品〉所说之“入如来室”。

宋儒强调作人“应先立其大”,因立其大,至少可以得乎中。就《法华经》说,立其大就是发心成佛,得乎中,也得起码做一介救度众生的菩萨。这是《法华经》之教育思想。但其教育步骤仍是顺序渐进,渐修而得证的。以佛乘大处著眼,以声闻……小处著手。今世之教育,以完成完美之人格教育为主旨,以技艺、生活教育为基础。所以《法华经》在思想上,在教育之方法上,用之于今日亦是最理想的。四、大乘经之大化精神

在《杂阿含》经中,都只是“世尊告诸比丘”,参加法会的成员当然只有比丘们了。在《中阿含》三五经中,也只看到有阿修罗王及夜叉将诣佛所(注77)。西晋译出之《佛般洹经》中听佛说法的只有千二百五十比丘(注78)。在《杂阿含》----六经中仅见到帝释天向世尊求教(注79)。甚至在《长阿含》三经,也只看到时般遮翼执乐天诣佛所报告“梵天王至忉利天与帝释共议事。”(注80)

到了初期大乘经之《放光般若》已有比丘五千人俱,五百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尼,及诸菩萨等与会(注81)。到玄奘大师所译之《大般若经》除了比丘、阿罗汉、菩萨等众而外,佛放眉光,照彻诸天,诸佛国。而诸佛也正在讲《大般若经》,同时,有菩萨向其佛问道:“为何有此瑞相?”各佛均称:“有释迦佛正在说《大般若经》,随法意往,乘金色莲花至彼佛所……”(注82)。

在《华严经》中,将华严会场写得极为庄严华丽,与会除菩萨们外,还有诸金刚神、诸足行神,道场神、主城、主地、主山、主药、主稼、主海、主风、主方、主夜诸山,更有诸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王、乾闼婆,乃至诸天主神(注83)。

在《楞伽经》中,原来之恶神罗刹都主持了佛教之大法会。在《大般涅盘经》〈序品〉里与会的比丘有八十亿,比丘尼有六十亿,有恒河沙数菩萨,有八恒河沙天女,有二恒河沙优婆塞,三恒河沙优婆尼,有十恒河沙鬼王,有二十恒河沙金翅鸟(注84)。

在《法华经》中与会的大比丘万二千人,有学、无学二千人,比丘尼及眷属六千人,菩萨八万人,释提因与其眷属二万天子,诸天及其眷属三万天子,诸天王、龙王、百千眷属,紧罗那王诸王及其眷属,诸乾闼婆及其诸眷属,阿修罗王及其诸眷属,以及诸迦楼罗王及其诸眷属(注85)。

以上诸众围绕,齐围绕佛请说大乘经----《法华经》。在阿含经中,佛只是对诸比丘说法;渐有诸天前来拜候佛;渐次又成为法会之会众;三界诸神乃至各自然界诸神也与会了;乃至诸恶神、魔神、以及其眷属也都齐集前来供养世尊、诸佛说法。

从文献上考察,很多神都早已存在在印度教的《吠陀经》中,起码早于佛教二至三千年以上;如因陀罗原为雷神(注86),大乘经中认为它既已“皈依佛”,于是改名为“释提桓因”(注87)。又如阿修罗,与乾闼婆、罗刹在《吠陀经》中,都是邪门左道的神(注88)到了大乘佛法,都成为佛陀的皈依者。

从教育上看,佛陀讲因缘法,只从现象上说明宇宙之成因,反对有神论。到了大乘时代,大乘经中,诸神成了佛法之皈依者与大护法,是不可想像的事。

但在宗教立场上,确实庄严了佛陀说法的道场,也表示出佛法摄一切法,无法不报,无法不收。这正表示是佛陀的大化思想与大化精神。

如站在文学的观点,就是大乘佛教文学之创作。

整部《妙法华》不过九万字,但其微言大义,我们在其“文字结构及其教育表现在教育上之方法”一段文字中已经可以说个明白了。那么,其中多余的文字,则是以文学庄严宗教文献,所以多了许多形容文字,安插若干故事,以及能配合音乐之偈颂。

本文只是以《法华经》为主轴,佐以其他大乘部份经典之文学结构,表现在教育上之方法,可以作为我们现代教学上之参考。尤其,在法会前,对道场时、地、人物、瑞相之描述充满著美感,无论在学校、社会、家庭都提供很重要境教教育之省思。

大乘经之教育思想,就是救度众生,究竟成佛;这是人文精神完美的人格教育;也是伦理教育最高之界。在教育之态度及方法上,〈法师品〉之如来室、如来衣、如来座之菩萨修养,及菩萨精神也都是教育工作者,尤其是宗教师们最好的箴言与典范。

本文不是在研究大乘经;也不是在研究《法华经》之文学,如果专业的文学家,能投入大乘经文学之研究,将会发掘其无穷的底蕴与价值。本文也不是在研究大乘经及《法华经》之佛学,这已有大乘各宗之经师们及学者作了许多专门有系统之著作(注89)。

本文只是藉作为一介佛教徒,作为一介教育工作者,对大乘经,尤其是《法华经》在文学上及思想上给予我在教育工作上的反省与感动;也藉此回向我在大学时之佛学授业(注90),印公上人九秩大庆。

 

注解

(注1)只是“一般说来”,当然也有例外:如《长阿含》之〈世纪经〉就有一万三千多字,又《增一阿含》之〈六重品〉就有一万五千字;在藏经之后集部、大集部之经文都是极为短篇的。至于其他文学性、伦理与菩萨行愿、请读者自行样读其经文,俯拾即得,不多赘述。

(注2)<华藏世界品>见大正,十,页三九。

(注3)见前书,页102上“心如画工师,能画诸世界。”

(注4)见拙著《中印佛学之比较研究》,页485,中央文物供应社发行,中华民国75年11月出版。

(注5)宗密注:《华严法界观门》,大正,四十五,页684,中~下。

(注6)见〈华严大经处、会品目卷帙蜕变之图〉。民57年慈光杂志社发行《大方广佛华严经》第一册。

(注7)同(注6)。

(注8)见拙文〈玄奘大师在印度境内游学与善财童子参学有关地理、路线及其音义之探讨〉《中华学报》第七期167,190页。其中页168~169与本文所谈较为密切。

(注9)《维摩诘所说经》〈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大正,十四,页544,中。

(注10)同前书,页539,下~544,中。

(注11)同前书,〈入不二法门品〉,页550,中~551,下。

(注12)同(注4),页269~270。

(注13)同(注9),页543,上~中。

(注14)同(注9),〈观众生品〉,页547,下~548,上:“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天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身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花)不堕。尔时,天女问舍利弗:‘何故能去花?’,答曰:‘此花不如法,是以去之。’天女曰:‘勿论此花不如法,所以者何?是花无所分别,仁者自生分别想……’”

(注15)《入楞伽经》,大正,十六,页514,下;517,下。

(注16)同(注15),页543,下。

(注17)同(注15),页541,下:“……我于中间不说一字,……如来依二种说法:一者自身内证,即诸佛所证之法,我亦证得;二者依本住法:即诸佛如来出世不出世,法性,法界、法住、法相、法证常住,如城本近。”

(注18)同(注15),页544,中:“何等出世间如来上上智?谓佛如来菩萨摩诃萨观察一切诸法寂静不生不灭,得如来地,无我(之)法法。”

(注19)同(注15),页539,下~540,上:“当修行入如来地上上证智……更有三界中修一乘相,如实觉知一乘道故,我托名一乘。”

(注20)同(注15),页516,下。

(注21)黎俱吠陀(Rgveda VII。108)或变为人、为犬、为枭,诸种种形而为害人类,又其(X,162.5)常吞食人、畜。

(注22)同(注15),页514,下~517,下。

(注23)同(注15),页514,下~515页,上:“诸众从种种他方佛土俱来集会,自心予境……随所应见而普现。”所普现者即是婆伽婆(Bhagava),一般称之为薄伽梵,在《薄伽梵歌》(Bhagava-gita)中是指文利希纳王(Krisrna),在大乘经典中,即是对佛之尊称,意为英雄、圣人。中国佛教寺庙之正殿“大雄宝殿”即本此名而得。普现在大海龙王宫说法;普现在楞伽山,又普现在天上(于虚空中、见佛坐于须弥山相对楞伽山顶上)。见同书页517,上~中。这些当然都是文学性的描述。其真实所要表达的,乃是佛法之真理,法尔如是、遍一切处的。

(注24)理性主义者主张一切知识,都是吾人先天就有之理性(Reason),透过各种刺激或启示而获得,不必依靠经验。而且理性是认知、处理、整合一切经验才能构成知识。以法国之笛卡尔(DESCARTES)及德国之莱布尼兹(LEIBNIZ)为代表性人物。

(注25)经验主义主张,一切知识都是靠经验而来,不经验没有知识可得。以英国之洛克(JOHON LOCKE)与休谟(DAVID HUME)为代表人物。

(注26)结构主义相信变化之现象界有其不变,即逻辑关系之定律。尤其大乘经有同于贺高迪(FOUCAULT),相信思想史之形式及其改变之某些规律。多出于六十年代法国之思想家。大乘经均有一致之结构。

(注27)大乘佛教之唯心、唯识、真如、清净涅盘、诸法实相都是法尔如是,是先天的,就有同于理性主义者;同时,著重修、证就有同于经验主义;不论经典之结集、创作或说法都有相当之规则,方法可寻,有同于结构主义。其实,在思想史上,很多思想早已存在而且已在发展,只是没有特别彰显出来而已。以上三者只是一例证。

(注28)(1)《妙法华》大正,九,页1,下~2,中。(2)《解深密经》〈序品〉大正,十五,页688,中~下。(3)及同(注16);(4)《大方国佛华严经》〈世文妙庄严品〉,大正,十,页~5,中;(5)同(注9)〈佛国品〉。页537,上~中。

(注29)同(注28),(1)页2,中。(3)页517,中。(4)页5,中~26,上。(5)同前。

(注30)同(注28),(1)页2,中。

(注31)同(注28),(1)页2,下。(2)页688,下~689,下。(3)页515,上。(4)页26,上~下。

(注32)同(注28),(1)页3,下~4,中。(2)页691,下~692,也是在说明“深密”之缘由。(4)页26,下~29,中。佛于微尘数光明,使世界海诸菩萨,能见诸华藏世界海。(5)页538,下:“舍利弗白佛:‘若菩萨心净,则佛土净,世尊度菩萨时意室不净?而见净土(至今)不净若此?’佛答:‘佛国土常净若此,为欲度斯下界人故,示是众恶不净土耳。’”这些都是说该经之缘由。

(注33)同(注28),(1)页5,中~7,下。其他大乘经不一定三请诸佛说法,但请佛说法则普遍的,如(2)页688,下。(3)页517,上。(4)页26,上,诸菩萨及一切世间主共一八问。(5)页539,下:“尔时长者维摩诘自念,寝疾于床,世尊大慈,宁不垂怜,佛知其意,……”即派众菩萨前往问疾。以“宁不垂怜”代问,请佛印证。

(注34)同(注28),(1)页3,下~4,上:“如是二万佛皆同一名字……初佛、后佛皆同一名字”。又页2,中:“教菩萨法,佛所护念,佛说此经已。”此即表示诸佛、诸法、说法心法不二。(2)页688,下:“一切法无二”,页689,下:“诸佛离言无二义。”又页688,中:“如来解脱智究竟证无中边、佛地平等,及于法界,尽虚空性,尽未来际。”(3)页517,下:“所谓起一行,方便行,住诸地中……见如来地无量无边种种相。”又页519,上:“寂灭者名为一心,一心者,名为如来藏,(即)入自内身智慧境界无生、法忍。”(4)页29,上:“彼一一尘中有十佛世界微尘数诸广大刹,一一刹中皆有三世诸佛世尊。”(5)页546,中:“以须弥山之高度,内芥子中,无所增减。……唯应度者,乃见须弥入芥子中,是名住不思议解脱法门。又页533中:现瑞相。”

(注35)同(注28),(1)页5,中~下。(3)页519,上~521,上。(2)页693,上~中:问心、意、谈秘密善行。(4)页26,上~中:诸菩萨问何等为“华藏世界海,佛放光普现诸佛华藏世界。”(5)页547,下:“以无依为本、主一切法。”

(注36)同(注28),(1)页6,下~7,上。(2)页695,上,德本菩萨问阿陀那识,佛论及三法相。(3)页521,下:大慧菩萨问诸识之生、住、灭。(4)页29,下:佛放眉光,更一一现出庄严瑞相,至页39,上,诸菩萨齐赞叹。(5)页549,上~中:“菩萨入地狱无罪垢……是故当知如来为烦恼种。”

(注37)同(注28),(1)页7~上。(2)页694上~695,下:“三无自性密意:相无、生无、胜义无自性性……谓一切法决定皆为自性……决定自性涅盘。”(3)页522,中:“此是过去、未来、现在诸佛如来应已遍知性,自性第一义心,依此……诸佛如来毕竟得于世间、出世间,诸佛智慧眼同相,别相诸法建立。”(4)页39,上:“此华藏世界海,是卢遮那如来首于……一一劫中亲近世界海微尘诸佛,一一佛所、净修世界微尘数大愿所严净。”(5)页554,下~555,上:“自观身空相,观佛亦然,我观如来前际不来,后际不去,今则不住。”“不可言说,分别显示……以斯观者,名为正观。”

(注38)《论语》〈述而〉。

(注39)南怀瑾《禅海蠡测》页35~56:机锋者,乃具眼宗师、勘验学者见地之用之造诣,如上陈交锋,当机不让……如以锋刃切器,当下断其意识情根。民44年出版。

(注40)同(注28),(1)整部《法华经》之微言大义极深沉、简短,却以方便譬喻加以阐述。这是其他大乘经所少有的。《华严经》之“华藏世界”即是寓意心性即佛性,一心含万法。《维摩诘所说经》所说居士之病因众生病故病,众生清净,则佛土清净,也是一譬喻。“诸菩萨问疾”、“天女散花”也都是方便说法。

(注41)同(注28),(1)页11,中。

(注42)同(注28),(1)页12,中~13页,下。(2)页709,上。

(注43)佛或代佛说法之菩萨说法告一阶段时,然后由会众各说心得,各所得证,或同声赞颂:同注(1)页16,中~19页,中。(2)页696,中。(3)页542、中;544,下。(4)华严法会论会首座都是报告自己所证之心得;然后佛再加肯定。如页251,中,又255,下。(5)页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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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薛永涛

 

大乘佛教思想研究·04对大乘佛学一些重要问题的思考

胡晓光

 

基本观念问题

 

一、佛学是佛陀思想及其实践之学。佛学的研究对于我人而言,是“结论后之研究”。佛陀是正觉之圣,他全证法身,为度化有情,设教传法,以文字语言为道理的载体。佛陀认为他讲的法,是成就法身的道路,同时在其文句中也蕴藏极深刻而又具有普遍性意义的哲理。不过历史上佛教的解释家,有着各种不同的理解。有的认为,“佛语”只是道路方法,即标月之指,所谓“但有言说,全无实义”,这种看法在华化佛教中极为普遍。有的认为言能诠义,文可载道,佛也曾云“经典即是佛之法身”,持这种观念的人多为近现代学者们。我虽愚陋,对此也想谈一下自己的看法。言思都是能相之作用,文与义不可割裂。说者名也,名不载义,是为空名。佛是实语者,故不虚言,言中之义的精神就是其特有的哲理观念。佛陀一生讲法,就其本义实在大乘了义经中。佛陀对自己的言教也进行过归纳概括,举一实相印为一切法之终极真理。法义的显现是无限的,法义之理则是唯一的,佛陀示教,以这一纲领贯穿一切法相。寻名了义属知范畴,单知诠名则不能悟道。佛法是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佛陀圣教的命题,是具有普遍性意义的,我们只能是在佛陀的结论后进行理解体认研究。若仅把佛所说法当作对机之方法,那就把佛法当成实用之术了,就不具有普遍性的意义了。佛之言教有深意趣,这个信念应是学佛之人的首要认识。

二、“法四依”是治佛法的基本原则。所谓法四依,就是“依法不依人,依智不依识,依了义不依不了义,依义不依语”。“依法”的“法”就是实际存在的真实事理。佛法有二义,一是觉悟的方法,二是觉悟的真理。依法就是要学人依止这个如实之法,不要依止世间之人,以人为法。“依智”的“智”就是实权二智,唯二智能明法之事理之如是,故依智也;“识”是遍计分别之妄想,于法不真际,故不依也。“依了义”之“了义”者,是指一切经中,有了义句也有不了义句,但要依于了义句为正,因了义句是指示法真际的,而不了义句则不能成就智证。何谓“了义”?但讲一实相之理即为了义。“依义”之“义”就是内容思想也,学法当以内容思想为要;“语”是义之载体,具多样性、是可变的,离义则道乖,故不依文句语,当依于义。有了“法四依”的观念,学法就能够把佛法化为己之心法而格致。佛陀的伟大智慧在“法四依”就具体地体现出来了。佛教是崇尚法身真理的,是不崇尚神秘的。

三、唯心是佛法的绝对出发点。在存在论上,佛教主张“色心不二”,就是心物统一体。阿赖耶识就是一个心物统一性的存在者。所谓唯心不是从存在论上讲的,而是从认识论上讲的。佛学的目的在于开启智慧,开智就是认识论上的事。佛学的认识论与世间学不同,它是瑜伽般若之认识论,即观心治心之学也,故转识成智,必以唯心为出发点。佛学之唯心不同于世间哲学之唯心论,佛学之唯心是从心性上讲,佛学唯心不与物对,是扬弃了外在之物,而讲心中之物,而心之物是所缘缘,是离心无体的,故唯心也。唯是特胜义,心能变相,功能特胜,可为万法本,所以佛学讲认识论之唯心。其心之相之性,其理至奥也。

四、缘起性空是普遍性必然性的原理,但是它是约唯心上讲的。大乘佛学的理论逻辑体系完整构成是由世亲论师完成的。世亲认为十二因缘在一心中,也就是说佛陀“此有故彼有”的相对相关性缘起理念是约心相上讲的。佛学是心性之学,是对心性的觉知,并不是一种外向性二元思维取向及对外在之物的觉知。缘起性空是诸法实相,法是心中之法,是范畴概念,并不是外在之物的关系。缘起性空是意识原理,是心思规律。正因为心思的一维运动相续性(时间化意识,无扩延之量),所以佛陀讲“此有故彼有”的相待关系。心思是自我的,是运动的整体,所以对反思之人而言,心之相性是一个整体对象,因此,心可以有普遍性与必然性的原理存在;而外在之物对经验之人则无法用有限时间得到最高普遍性与必然性之原理,这是由外在之物的质的多样性所决定。世间哲学就是犯了这种错误,它们用外向性自然思维,从共相上着眼,企图用思辩来测知外在物之一切道理,这是独断论。外在物是无穷无尽的,向外寻找永恒的道,无论对哲学还是对科学来说,都是永远得不到的。只有法归于一(心上),观心治心(即向内尽心尽性),方能转识成智(穷尽心性体得永恒之大道),最终达到识性之心物统一性的普遍性与必然性的法身实际。所以佛学的最高命题“缘起性空”不是约物讲的。近世治佛者,许多人都把此命题当成哲学最高原理来讲,从而对外在万物都做如是观,这是错误的。“缘起性空”是对心中之法(一切概念范畴)的观照,心外之物是自在之物,是不可知的(对根身之人而言)。佛学不走外向思路,不问及外在之物之所以,但向于内,彻悟内性则可内外合一,法身成就也。世间玄想家们都企图勾画出一个万物共遵的统一性原理,爱因斯坦的“统一场”即是一例,但对识化的人来说,统一性的数学公式是永远建立不起来的,这是因为外在之物的质的多样性无法克服,其实就是思维的方向走错了,所以达不到最高的统一。如果把佛学也当成是向外觅道,那就是大错了,只有回光返照,方知心体实然即是大道也。

五、内外之统一是圣境,内外有别是凡夫境。正觉之佛达到内外为一道的法身圣境,所以内外不二是约超越界讲的。对于凡夫而言,内外还是有别。佛学讲的唯心是方法论的唯心论,不是实体的唯我主义。对凡夫境而言,外在确实有无穷无尽的人与物,佛学说无外物是在内外合一之下、内外规定性被超越后而言的,并不是否定外在之存在也。如果否定物之外在,那么内在也会被否定,那就是断灭了。内外之合与内外之分是在不同的境界中讲,一定要明此义。在方法论上,佛学走内在之路,以彻内之性为合外之机,故言向心内求法也。

六、物与心的分与合。宇宙是统一的无限整体,这应是法身的含义。哲学唯物论是外在实在论,哲学唯心论是内在实在论,从佛学原理看,哲学家们总是把属于方法论中的范畴,当成认识论范畴进行执着探求:心本为物,物本为心,心物一元,即内即外,无内无外……。约凡夫界心物必分开,这是方法上之必要,佛学从心的能动性着眼,走向内之路,佛学是方法论的唯心论。从具体超越上,佛学主要讲十二有支,十二有支是佛学的生命论。解脱与轮回就在于十二有支法上转向,十二有支法揭示了生命的轮回律与还灭律。当然这十二有支法是约心上讲的,这是内在论的特质。科学是外在论,它是以物为下手处,所以科学探究“物灭不灭”、“能量守恒”、“信息遗传”等。物总是空间化,心总是时间化,从某种意义上讲,科学揭示了“物质不灭”定律,而佛学则揭示了“精神不灭”定律,物变故有相续遗传,心变故有相续轮回。由于物性无自主性,所以永远是被动的,而心性则是自主的,它可以反身而求,令其超越。正因如此,佛学但观于心,而不涉于外物了。物与心分在凡夫界是应该的,物与心合是圣者亲证之实际,物与心本来就是一体不二的。

七、心有心中之心与物中之心,物有物中之物与心中之物。这种说法是我对佛法的理解。所谓心中之心、物中之心,物中之物、心中之物者,都是观念化的逻辑方法,因为心与物本体为一性,是先验的,我们用经验思维只能通过这个逻辑方法,观念地理解心物先验实在性。心中之心者,是心的先验性,即与物中之物的物的先验性为一体的本体妙用之心也。心中之心,即是阿赖耶识。物中之心者,即指根身在经验主体中,有支配根身之受用的心。物中之心者,就是前七识。物中之物者,是自在之物,是本然之体,是涅盘之性,也就是清净法界。心中之物者就是识所变现的法(范畴),所谓意之所在便为物。物只有自在性,而心则有自为性,自在自为的统一就是存在的如是体。菩提是觉,是有为法,是心的终极之态。涅盘是理,是无为法,是物的本然之征。菩提心以涅盘理为体,涅盘理以菩提心为用,菩提与涅盘是体用关系。心与物也是体用关系。从这一点上讲,佛学是先验的心物统一论。涅盘体中之体,菩提体中之用,八识是用中之体,所变之法是用中之用。

八、时空的存在与时空的超越。在佛学中所讲的时空都是唯识的时空,没有讲超出识的存在;所谓超越时空,就是超越(转)自识之相,而入识性而已。世间外向性思维者,执有离心之外的实体物存在,而时空是实体物的形式,其实这是有执之识的带质境,因为识执不破真境不可见也。在唯识学中,时空是假法,是识化之物的分位也。本无时空,唯遍计所执有耳。时间是一维性的,只有持续性,空间是三维性的,有扩延性,都必须有一个实体物存在,时空才有意义,否则时空只是一个观念抽象。然而凡夫的思维定势就是一个时空先天形式,只有化执才能超越时空,而得自在。

九、性相之义。性就是本质,相就是现象。本质与现象统一就是构成一切法的统一性存在。法性与法相就是指本质与现象。对法相的觉知能力为量智,对法性的觉知能力为性智。仅对性相的认识是不能成就正觉的。无上正觉是对法性性的亲证。法性性是一切法性之性也。世间学术只在法之性相的表面上运思,未能彻入法性之性上。性相之奥在于法性性上。佛是全智之人,就是全知法性性。法性性究为何物?乃为万法之本体,心性之根因是也。若知性相之全然,必先了悟法性性之所以然。因法性性之正觉是性量二智之合明观照,是一个现比一如的真量。世间学术,性相分二,故有二智分别,于佛智上则一切不二为究竟,一切统一,性理本然如此也。

十、空就是变化运动义。佛学盛倡空义,但学佛人多数不真知空义为何。空之本义就是万物都无自性,万物都是变化生灭运转不止的,所以为空,空是一切法的实性。“空”义与《易经》的“变”相同,“神无方而易无体”,就是讲万物无自性,正因为万物无自性,故一切因果才能井然。空是万法当体之固然,所以大乘学人以体空为证入。小乘学人尚用析空为观,所以还不能全知空之实然。佛学中一切缘起观念都从空义上才能建立起来,因而《中论》云:“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若无空义者,一切不得成。”空性的哲学至奥,须如实证方彻知也。

 

中观学诸问题

 

一、中观学是大乘佛学的共同理念。现在一般学人把大乘佛学分为空有两系(或把中国真常系加上而成为三系),似乎认为它们的哲学内涵及体系是有别的,其实这是错觉,也不符合历史实际情况。大乘佛学思想是一体的,最初龙树论师传大乘佛学,于南印度以般若经典为本,从方法论上广阐大乘一实相印,其弟子提婆论师亦然,后有无著世亲二论师,也从般若的深义出发,并继承了龙树中观之精神,在北印度盛倡瑜伽妙谛。瑜伽是唯识的前提,主要对认识论问题进行探究。其实空有二系在基本原理上是共同的,即使在方法论上也有相同之处,不同的是唯识学多讲认识论问题,中观学则少有言及。但中观学所讲的空义则是大乘佛法的主旨,正因如此,中观师也就是以此空义为究竟,而用批判性的方法论来扬弃一切迷执,而导向体真之路。大乘佛学就是讲缘起性空,这是诸法实相,中观学依离言真如而施设依言二谛,所以中观学是一种言语辩证法,中观佛学的辩证法是无执的辩证法,它与世间哲学辩证法是有质的不同,辩证法是大乘佛学的共同理念。

二、中观学是批判哲学。佛学不离心讲法,中观学也是如此。所谓批判哲学者,就是指对一切命题进行辩证批评,一切法皆由心生(命题由心思构成),有执之心而构成之命题,一定落入四句范畴,批判哲学就是要扬弃四句思维方式,所谓绝四句是也。中观学认为通过否定性的遮诠能使人的观念转向,这种否定性的批判法就是一种方法论。近世治中观学者多认为中观学是反本体论的,其实这是错觉,中观学的方法论之前提,就是一个本体论。由于中观学把自性当成迷执的根源,所以破自性见。一些人认为中观学中的自性就是本体,这是不对的,中观学的自性是一个事上之实体,而本体则是一个理上的本质。中观学正是用本体理来批判事上的自性见的。中观学是反实体论,而不是反本体论,本体与实体是不同的。缘起性空就是一切法共同理性本体。本体是法性,中观学是法性宗,所以我们也可以称中观学为本体宗。西方哲学的辩证法是在实体论上建立的,因而都是无效的,是自类相违的。而中观学的辩证法是建立在本体论上的,所以是唯一有效的辩证法,内在是自恰的。只有立足中道,不落二边,这才能契合实相之理。凡夫思维都有执实性和自私性,中观学的批判,就是要对凡夫之心进行升华超越,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中观学是一种彻底的生命智慧的革命哲学。所以佛教之真理是积极的,对生命的存在是要做最崇高的肯定的,菩提与涅盘就是生命世界的最高境界,而中观学则是悟入此境之大法。

三、中观学完成了大乘佛学的方法论。大乘佛学的主旨在于成佛,佛是亲证法身实相的圣者,大乘佛学的方法论就是导入实相之门的法要。佛经中的方法都是佛陀对机施设的具体方法,而中观学的方法则是从理论的普遍性高度建立的,所以具有普适性。中观学抓住了佛学的主旨,它以破执为方法的核心,转识成智就是在于破妄识之迷执。龙树论师在《中观论》中,把大乘佛学方法论理论地概括出来了。如离四句、立二谛、阐八不,这都具有判别一切命题之能力,和对自性见与恶取空见的超越之功。学佛法,一须知真见,二须知正确方法,这样方能如理践行正道。

四、中观学是唯识学的出发点。唯识学是中观学的继续,中观学完成了大乘佛学的方法论,但没有完成大乘佛学的认识论。唯识学的认识论是以大乘佛学方法论为前提的,所以可以说中观学是唯识学的出发点。事实也是如此,龙树提婆二师是建立本体方法论,无著世亲二师是建立观心认识论。般若与瑜伽就是大乘佛学的大庄严。

五、中观学中有唯识观念。欧阳竟无认为,龙树的《大智度论》中的“生灭心与相续心”是唯识学的初步观念,这是非常正确的认识。一些中观学人认为中观学是反对唯识见的,这在藏传佛教中尤为突出,其实这都是受清辨以后的中观学之影响,在龙树提婆和无著世亲那里空有二系是无诤的。中观学是大乘佛学的开始,唯识学是大乘佛学的终结,只有中观与唯识合宗,才能复归大乘佛法的整体上来。

 

唯识学诸问题

 

一、“唯识无境”规定了唯识学的认知范围。近世一般治唯识学者,多把“唯识无境”当成否定客观存在,因而势必把唯识理解成是一种唯主观(唯我)主义哲学。其实“唯识无境”不是从哲学维度上着眼的,更不是区分主观与客观存在与否的,而是一种观心的方法施设,即在于规定唯识学的认知范围。“唯识”是隔离义,是扬弃义。它把自在之物(心外境)放到一边,不去探究,是因为那是自然思维外向取向的对象,唯识学是观心之学,是内向思维。只有彻内,才能真达于外,并合内外而成一道也。向内求就是唯识,唯识不否定识内之境(相分),识内境与见分识相应故。唯识无境,是转识成智,由外向内的转化方法,并不是哲学上的内实在论(否定外实在论),佛学在终极上是内外合一、无内无外的统一宇宙观。在认识论上,区别认知范围是确立认知对象的关键,唯识学是瑜伽学,以澄明心性本然为旨,识性即真如故(但这是有为菩提性真如),由证识真如(正觉现)方能契入同然一体的万物本体涅盘性真如(无为性)。唯识学认为有两种转依,一是迷悟依,二是染净依。唯识学是诠用义之学,即用显体是唯识无境这个命题所要成就的。唯识学认为宇宙中(绝对存在界)有无数个阿赖耶识,各个阿赖耶识变现各个所取的相分世界,如一室千灯,各遍似一。所以唯识不是唯独有自己的识,而是在认识上,都是以自识为前提,并且自识所缘境都是自识所变。唯识无境义由而明矣。

二、三自性规定了唯识学的认知层次。唯识学以三自性为宗。所谓三自性者,就是遍计所执自性、依它起自性、圆成实自性也。一般讲唯识学的人,多把三自性当成唯识学的真理观,也就是把三自性当成所相,其实三自性是三能相,是心识的三种思维层次。遍计所执性就是知性化思维(执于四句式判断格式),依它起自性就是理性化思维(离四句,运用辨证法),圆成实自性就是直觉化思维。单从所相上讲,遍计所执自性就会被当成是一个错觉(认识的结果),依它起自性就会被当成事物的缘起相,圆成实自性就会被当成事物的性空态,这都落在认识的结果上了,都成了所思之法的属性了,未能当成能思之心的三能相。所与能之易位,是关系到能否转识问题,故须辨明。三自性是三能相,即三种思维层次之能力,并不

是指所思之法的三种性质。研究唯识都要记住,一切不离识(能相)。遍计所执性思维是情有理无,也就是凡夫所运用的思维方法,是一种执实性与自私性之思维,不能如实反映法之实然。依它起自性思维是法相的思维,对法之关系(言思概念)能如实反映法相。圆成实自性思维是法性的思维。法性与法相不一不异,所以依圆二性思维也是即体即用的,理性的本

性是直觉故。依他起、圆成实二能相能亲证缘起性空之实际。唯遣遍计所执性之思维,这才是唯识学立三自性之义趣。当代唯识家韩镜清先生,把三自性当成一门专科研究,并认为三自性是有普遍意义的,我认为这是一种卓识,较之欧阳竟无分法相与唯识为两种学更有进步。

三、四分规定了唯识学的认知关系。唯识学就是大认识论。四分说就是小认识论。四分者,一相分、二见分、三自证分、四证自证分。护法论师立四分说,是在于解决认知关系问题。为了符合唯识的本义,就必须有自恰的认识关系。只有四分才能能够成立唯识之量。护法之学唯我大唐三藏法师(玄奘)单传,西天只知三分说。后世中观师破唯识也就是破三分说,西藏中观师亦然。三分说可破,而四分说则无法破。因四分恰是思维认识过程的全部状况。唯识学的认识论是以唯识无境为前提的,是一种反思性的认知活动。能缘所缘都是识之自身,不在识外,故在四分中把现比二量都中道地统一了。关于四分的深义等在另文专叙,此从略。

四、二无我规定了唯识学的认知内涵。所谓二无我者,就是人无我和法无我。般若中观以明空为极则,瑜伽唯识则以无我为理念。凡夫之人都有二执(人法二执),能生二执的心识就是遍计所执自性。离开二执就能证二无我。我执是烦恼障,法执是所知障,破烦恼障即证涅盘性,破所知障即证菩提性。唯识学的认知内涵就是二无我所显之真如。

五、唯识与因明。唯识学是从名相分析开始,最后以排遣名相为终。因明就是一种从初步对论式论轨的探讨,进而对量论进行研究的学问,所以唯识学者非常重视因明的研究。但是因明学至今尚未形成符合佛法的因明学体系,主要因为因明受外道正理学的影响。早期因明著作,就是把因明问题当成自然思维(外向性)问题进行探究,因明也就成了一种形式之真之学。佛学是破遍计执的,外向性思维都是遍计执(形式化的),所以,以中道观来看因明,则因明就是一种世俗逻辑学了,应被破斥。如何建立中道化的因明,这才是佛学家之课题。佛学的量是唯识之量,即是内在性思维知识,不是外在性的,所以过去的因明确实有不足之处。现在世间学者治因明者颇多,他们都把因明当成一种形式逻辑,并多用西方形式逻辑方法来研究因明,这是一条错误之路,是将错就错了。“因明”本为佛说,因者理由也,从果推知因由,就是因明。佛的本义是从缘起中道上建立因明法则的,是依俗谛智建立的因明,不是遍计所执性思维上建立的世俗形式轨范。情有理无的因明与内明毫不相干,所以中观大师们破因明,如古代龙树大师破正理,当代印顺大师破因明,都有一定道理。不过唯识学是从俗谛上建立教理,立因果决定性,故须有唯识的因明,即内在思维规律的科学,此应在古因明的前提下进行创建。笔者认为,一定要把因明与内明统一起来,这样内明就有了有效的表示形式,因明就有了真实内涵。世间与出世间学就融为不二而二,二而不二了。一个没有内涵的逻辑,是一种纯形式主义的逻辑,这种逻辑是永远无法求出真实的。只有内涵化的逻辑,才能得出相对真实,由相对真实而悟入绝对真理,也就是从因明而入内明,从理性而实现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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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薛永涛

大乘佛教思想研究·03大乘起源与开展之心理动力

──永恒怀念是大乘起源与开展的动力吗?──

释如石

提要

 印顺长老的两部大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与《印度佛教思想史》,以“佛灭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作为大乘起源与开展之原动力,搏得了台湾学界一致的认同。然而,该书所提出的论证,似乎仍不足以成立此一命题。因此在本文中,笔者拟另辟蹊径,尝试从人类更深广的集体潜意识中去探寻大乘兴起的心理动力。

首先,笔者假设:初期大乘经典之思想型态与佛弟子的心理需求是相呼应的。如果某一思想型态之经典愈多且愈受重视,则表示与此主流经典相对应之心理需求度也愈高;而这种心理需求,很可能就是主导大乘起源与开展的原动力。其次,笔者从初期大乘经典中,找出了它们基本的思想型态──发菩提心、修菩萨行而成佛;而且又在后期大乘的《胜鬘经》、《究竟一乘宝性论》和《大乘起信论》中,发现有足以作为大乘发心形上基础的“佛性清净正因”和“真如熏习”的说法。从心理学、宗教学和神话学的观点来看,这种大乘发心的思想原型,正反应了人类普遍“渴望无限”、“追求超越”、“向往圆满”的深层心理需求。而这种由避苦求乐之生命本能提升而成的最高心理需求,正是释尊圆满成佛的导因,也是世界各大宗教向上发展最主要的内在动力。因此,以佛弟子集体潜意识中欲仿效佛陀、追求超越、向往圆满的心理需求作为大乘起源与开展之原动力,应该是非常恰当的。

当我们把这种深层心理需求作为主要的思考角度来探讨大乘兴起的问题时,“佛灭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对舍利的建塔供奉,以及有关佛的本生、譬喻、因缘和十方净土、十方现在诸佛菩萨等教典的流传”,乃至于“大乘之天化”、“如来藏思想”和“念佛法门”等大乘起源与开展的种种现象,才会呈现出如本文所阐明的另一种更深刻、更正面的意义。

关键词:1、大乘起源 2、集体潜意识 3、发菩提心 4、十方佛 5、念佛法门 6、神话心理

 一、前言

(一)引言

“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一直是近代佛教学者热衷探讨的重要课题之一。由于这个问题牵涉的范围非常广泛,而且相关的文献资料又不够充足,研究者很难全盘地加以探讨,大部分的学者都只能选择某几个角度去作研究。早期的研究重点,比较倾向于大乘佛教思想之渊源。在这方面的研究中,有关大乘与部派的关系,特别是与大众部思想的共通性,普遍受到如山田龙城、神林隆净、吕澄等一般学者所认同。其他如宫本正尊,注意到了说一切有部的譬喻师,而水野弘元则著眼于大乘经典与法藏部、化地部之间的关系。[1]另有些学者,尝试找寻大乘与印度《奥义书》、西方基督教和中东祅教之间的关联。[2]也有学者见解独到,另辟蹊径,从“大乘教团的起源”这个崭新的角度切入探讨,主张大乘教团起源于经营寺塔经济而生活的在家集团,并且强调居士在初期大乘起源中的主导地位。[3]

然而,这个观点除了有下田正弘等日本学者反驳以外,[4]显然还受到Paul Harrison,Richard Gombrich和G.Schopen等西方学者强烈的质疑与批判。[5]例如

R.A.Ray在《印度的佛教圣者──佛教的价值观与取向之研究》一书中,根据早期大乘经典的考证得出:打从一开始,大乘就是一个以森林禅修为主的传统,后来才逐渐形成寺院。[6]P.Harrison在〈探寻大乘的起源──我们正在寻找的是什么〉一文中主张:大乘初期发展的主流,并不是一种与崇奉舍利塔有关的虔诚的居士宗教运动,而是一种与出离、禁欲有关的禅修活动。[7]此外,G.Schopen也在一篇有关“大乘起源”的论文中强调:大乘经中劝勉行者林居禅修的事实,向来都被学者所忽视。一直到最近我们才发现,其实这在初期大乘经中是相当普遍的。有数量惊人的文献可以证实这个观点。[8]

在上述这类研究中,能够全面透过“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去理解大乘兴起的共同倾向,以及初期大乘经典多方面的传出、发展与宏传情况,并对平川彰《初期大乘佛教之研究》与静谷正雄《初期大乘佛教之成立过程》二书之论点提出有力批判的,在台湾大概就只有印顺长老《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以下简称印老《大乘起源》)这部厚达一千三百多页的伟作了。[9]像这样一部博大精深的论著,若非博通三藏而又具备现代的学术素养,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我想大多数读过此书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对该书作者生起衷心的敬佩与赞叹。

大乘佛教的兴起,是一个庞大且多元化的宗教运动。宗教运动的现象既然复杂,形成的因素当然也不简单。因此,有些学者对于大乘的起源,特别是对初期大乘之起源能否获得一个明确的定论,根本抱著怀疑的态度。[10]

然而,无论现象缘起的成因如何错综复杂,总不出内在的主因与外来的助缘两大方面。[11]一般而言,内因是主要的;若无内因,则不管有多么强大的外缘也无法引发出结果。倘若内因已然存在,则其潜能势必将随著不同的外缘而有不同形式的结果展现。因此,大乘兴发的主要原动力,应该是来自于教团的内部;所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是也。既然道由人弘,那么大乘佛法理当是佛涅槃后,佛弟子内依个人对佛法的理解与定慧经验,外顺当时的政经文化背景以及人心的需求,从佛法中逐渐推衍出来的。而佛弟子的一言一行又受到他们内在的思想和心理所主导,尤其是心理方面。因此,由佛弟子的心理因素去探讨大乘佛教兴发的原动力,应该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方向。

印顺长老慧眼独具,看出了“大乘起源”这个问题大致的症结所在,以“佛弟子的永恒怀念”心理为轴心,贯通了整个印度佛教史上长达一千多年的大乘运动。在《大乘起源》一书的“序文”中,他总结说:

佛弟子对佛的信敬与怀念,在事相上,发展为对佛的遗体、遗物、遗迹的崇敬;……所以,“原始佛教”经“部派佛教”而开展为“大乘佛教”,“初期大乘”经“后期大乘”而演化为“秘密大乘佛教”,推动的主力,正是“佛涅槃以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12]

所谓“永恒怀念”,根据印老自己的解释,是指“感恩的心情,或为佛法著想,为众生著想,为自己没有解脱著想而引起的悲感,交织成对佛的怀念,永恒的怀念。”[13]这是一种相当复杂的解释。其中,“感恩的心情”只是意识层面的感性心理,“为自己的解脱著想”也仅止于二乘作意,这两种心态都不契合大乘;用它们来作为推动大乘起源与开展的原动力并不恰当。而“为佛法著想,为众生著想”虽与大乘心态有关,但作者除了举出阿难“抚床悲泣,不能自胜”和法显“见佛空处,怆然悲伤”、“慨然悲伤……生不值佛”[14]等三个不太相干的“永恒怀念”的实例以外,并没有进一步提出充分的理由来说明:为什么由这样的心理交织而成的“永恒怀念”可以作为大乘兴起的主要动力。因此,“永恒怀念是大乘起源与开展的原动力”这个命题,只能当作该书作者非常具有创意的一个假设来看待。[15]至于这个命题能否成立,本文中将作进一步的探讨。

其次,大乘佛教是印度佛教史上兴起的一股波澜壮阔的宗教运动,不但持续发展了一千三百多年,而且还成功的弘传到中国、西藏、日本、韩国而绵延至今。这股庞大而历久弥新的大乘运动,若无深刻、稳定、持久的内在心理动力,势必难以维系。而《大乘起源》所说的“永恒怀念”,似乎仍不足以成为如此源源不绝的大乘心理动力。因此,“永恒怀念是大乘起源与开展的原动力”这个论点,虽然目前台湾学界尚无异议,[16]仍然有必要进一步加以研究。如果我们能在人类深广无涯的潜意识心灵中找出较“永恒怀念”更根本、更深刻的心理动力,相信大乘佛法的意义与价值将更容易受到学术界的肯定。

(二)问题之症结

在宗教学界,有一句通俗的话说:“一切宗教皆导源于创教人之直接宗教体验及认识。”[17]同样的,佛法也是释尊从现证真谛与解脱的甚深宗教经验中开展出来的。“佛法”──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如此,主流的大乘佛法应该也不例外。而现观真谛所依止的心灵状态,必然要超乎人间、超乎欲天,最起码也需到达未到定以上的定境。舍离了未到定以上的禅定心态,以及透过禅定所获得的胜义空慧和解脱,根本没有真正觉悟的佛法可谈。不仅佛教如此,即使是世间上其他的各大宗教,也都同样由类似定慧的“核心宗教的或超越的”(core-religious or transcendental)冥契经验(或译神秘经验)所引生。身兼生理学、心理学和哲学等数家之长的W.James(1842~1910),在他著名的《宗教经验大观》中,曾经提出一项颇具参考价值的假设。他说:

人类心理上的潜在深渊,正是联络意识自我与精神世界的汇聚之井。像艺术家那种的宗教心灵,引伸出了这个深井;但是在神秘经验内,甚至能引伸出一个更广更深的井,一种精神性的无涯深潭。[18]

著名的历史学家汤恩比(A.Toynbee)同样认为,潜意识无疑是诗情和宗教洞察力的源泉。他还说:我相信,处于人类精神深渊最底层的潜意识,实际上与横亘整个宇宙底流的“终极之存在”正相吻合。[19]钻研“冥契主义”的名哲学家W。 T.Stace(1886~1967)也主张:

这种力求超尘脱俗,瞻望无限与永恒,并试图将心灵升华至神圣庄严之境的“冥契意识”,人人皆备。但在大部分的人身上,“冥契意识”只能隐藏在表面意识之下。当它在上层意识泛现时,它会以伦理情感的面貌呈现出来;同样的,它自然也会以宗教冲动形式呈现。此时,理智的建构出现了,各种教条接著兴起。[20]

因此,在大乘佛教之兴发这个问题的探讨上,源自人类潜意识的“深层心理”极可能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关键、一个足以贯通“佛法”到“大乘佛法”的总线索,不能不给予特别的留意。

佛陀成道以后,行化人间,随缘说法,广度众生,使许多人获得了安宁、自在与解脱,自然成为佛弟子们景仰与学习的对象。佛陀的弟子很多,程度参差不齐,性向也因人而异。佛入涅槃以后,在不同体悟层次的佛弟子心中,自然会出现不同的心理反应。可想而知,有的人悲泣伤痛,有的人感恩怀念,有的人发奋图强,有的人如如不动。同理,佛弟子对佛的遗体、遗物、遗迹的崇敬和造塔供养等行为内面的心理动机,也不可能只有一种。除了“永恒的怀念”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不同种类的心理反应出现。例如想要占卜吉凶的、希求灵异的、消灾祈福的、[21]因凭吊怀念而悲泣伤痛的、[22]因见贤思齐而欲仿效佛陀的。[23]所有这一切的心理反应,其实都代表著佛弟子有关世间、出世间各种不同层次的心理需求,而这种种不同的心理需求也都构成了大乘兴起的内在动力。现在的问题是,在这许多心理因素当中,究竟那一个才是最主要的原动力?

(三)基本假设

佛法是应机施教的。释尊为了方便引导各类众生,使他们顺利离苦得乐,获致解脱,所以顺应各种不同的根性或心理需求,因时、因地而宣说了“吉祥悦意”、“满足希求”、“对治犹豫”和“显扬真义”等四种不同宗趣的教法──四部《阿含》。[24]

尽管结集出来的四部《阿含》有此四大宗趣之别,其最主要的导向和最终的目标,仍不外“法随法行”、“顺得涅槃”、“究竟解脱”。这才是“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真正的核心教法。当然,这种核心教法所要传达的,主要是佛陀所体证的真理以及趋向心灵解脱的方法;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们也正反应了当时佛弟子内心普遍厌离娑婆、向往解脱的深层心理需求。由此可见,代表“佛法”主流的经律及其中所呈现出来的思想型态,与佛弟子深层的心理需求是相对应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佛法”如此,大乘佛法亦然。前述G. Schopen, P. Harrison和R。 A.Ray等人的研究也都一致指出:初期大乘的主流,是与出离有关的森林禅修活动,而非一般居士虔诚的宗教信仰。[25]

《大乘起源》中曾经提到:大乘经典的出现,虽然遭到部派佛教人士的反对,但是它们仍然不断地酝酿,不断地集成。传出的部类很多,而且数量也相当庞大。这正是大乘佛法应时应机、反应佛教界普遍心理需求的最佳说明。所以大乘佛法的兴起,的确代表了那个时代佛教界多数人的共同心声。[26]因此我们不妨作个这样的假设:初期大乘经典的思想型态,与佛弟子的心理需求是相呼应的。佛弟子某一层面的心理需求愈高、愈普遍,则与此心理相应之经典的传出也就愈多,受到的重视也愈普遍。反之,如果呈现某一思想型态的经典愈多且愈受重视,则表示与此主流经典相对应的心理需求度也愈高;而此种心理需求就很可能是推动大乘佛法的主要原动力了。倘若这个假设可以成立,那么我们只要从传出的初期大乘经典去分析,找出其中部类最多、最具代表性的主流经典,以及这些经典所共同呈现出来的思想型态,就可由此反向推出,那一个层面的心理因素才是推动大乘佛法兴起的主要原动力了。

 二、立论依据──大乘经之思想原型及与此相应之深层心理需求

(一)大乘经之思想原型──发心菩提,修菩萨行,圆成佛道

大乘佛法的兴起的确是多元化的,传出的经典也是多方面的。然而,无论是“本生”、“譬喻”、“因缘”和《六度集经》等“先行大乘经”,或偏重信行的“净土法门”、偏重智行的“般若法门”、偏重方便的“文殊法门”和偏重圆融无碍的“华严法门”,都以发菩提心而修菩萨行为主。换句话说,初期大乘佛法的主流,是以佛和佛土为究竟的理想,而以般若为最高指导原则的甚深广大的菩萨行。[27]这就很明显地表示出,大乘经典最根本的思想型态就是发菩提心;也就是基于大悲心,为了利益一切众生,而发愿并努力把自己的智慧、能力以及周边的人事、环境因缘都提升到最极圆满的境界。因此,这种发心所要追求的,显然是一种永无止尽的“自我超越”或“自我提升”。

关于发心与“自我超越”,笔者在〈发心对身心之利益〉一文中,曾就“综合心理学”创始人Assagioli所提出的五种超越向度,论述发心在“自我超越”方面之心理意义。兹将其中结论摘述如下:第一、大乘发心要赋予吾人生命一个圆成正觉的终极目标、价值和意义;这是要启发行者从“追寻生命终极意义”的方面自我提升。第二、大乘发心要引生吾人自他一体的同体大悲;这是要启发行者从“超个人之爱”的方面自我提升。第三、大乘发心要形成吾人成佛的自我期许,而进修六度万行,普渡众生;这是要启发行者从“超个人之行为”方面自我提升。第四、大乘发心要唤醒吾人圆成自他菩提的最高灵性需求,以朝向开悟成佛的圣域迈进;这是要启发行者从“实现真我”、“圆成佛性”的方面自我提升。第五、大乘发心要鼓励吾人修成三十二相、八十随行好的佛身,以及无尽庄严的佛国净土;这是要启发行者从事相上的“美”方面自我提升。可见,发心的确涵盖了“自我超越”的每一个层面。我们可以总括一句话说:发菩提心,就是立志追求自他生命全体圆成的一种不断“自我超越”之心。[28]而这正是大乘经典最基本、最重要的思想原型(archetypes)。

(二)与发心思想原型相应之深层心理需求

既然大乘经典的思想原型是发心,而发心又是一种立志追求自他生命全体圆成的不断“自我超越”之心;那么与此大乘发心思想原型相对应的心理,应该是人类最深层、最崇高的一种心理需求。这种人人内心深处本具、追求“自我超越”、“自他合一”、“圆成佛性”的最高心理需求,在近代心理学、宗教学等领域里面已经受到了相当程度的重视。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来了解这两类学者对此一深层心理的看法,并尝试在大乘论典中找出它的教理依据。

1.心理学之观点

精神分析学的鼻祖弗洛依德,在人类意识的底下发现了潜意识。不过,弗洛依德所发现的潜意识纯粹是个人的;在它底下,C。G。Jung(1875~1961)发现还有一个属于人类所共有的深广无涯的“集体潜意识”。根据Jung的研究,人类的集体潜意识是由本能和原型共同组成的。在它的深处,没有自他、时空、人种、文化的差异,没有分裂,它是非二元的原始统一领域。其中,每一个体都与他人连系在一起。而在“原型”里面,含藏著人类对于追求净化、和谐、再生和完美等理想目标的渴望。一如Jung在它的《自传》中所说:

从最初开始,在灵魂深处一直存在著寻求光明的愿望和……摆脱精神的原始黑夜的不可遏止的冲动……,这种冲动,经过数万年后,到今天依然如此。[29]

这种潜藏的心理原型,在适当外缘的引发下,会以某种象征的形式表现出来。例如众所周知的曼达拉或魔圈(magic circle),就是这种超越性自我的主要象征。人的命运、人的精神在未来的进化和发展,都可以从这些象征揭示出来。[30]此外,创立“意义治疗法”的存在主义心理学家Frankl也主张:人类的存在,本质上就是要“自我超越”的。[31]“综合心理学”的创始人Assagioli也提出了五种向度的自我超越的说法。[32]“人本心理学”之父Maslow,在他后来所倡导的“超个人心理学”中,把这种追求“自我超越”的心理列为“最高的心理需求”,较他早期所提出的“需求层次论”中最高层次的“自我实现需求”还高一级。[33]当代超个人心理学界的泰斗Ken。 Wilber,在他的“意识层次图”中,也把自我超越的心理需求,列为人类心灵最深层的一种需求,它要求回归宇宙“一体意识”。[34]

2.宗教学之观点

在宗教学方面,近代的一般宗教学者普遍认同:宗教发展的原动力,主要出自人类渴望无限、追求超越的心理需求。它对于促进人类朝向完美的理想发展具有关键性的作用。例如宗教现象学家M。 Eliade主张,是人内在的心理需求引导人不断往前迈进。[35]B。 Lonergan认为:在所有的文化中,人类都被内在同样的无上命令所驱使,要变得聪明、负责、理性、有爱心等等。因此在本质上,人性中有要求“自我超越”的倾向,而这种倾向正显示出:在人类严肃探讨的生命本质中,有所谓的“神”性显现。[36]张澄基教授在《佛学今诠》中,综合了神学家P. Tillich、大哲Whithead和Niebuhr等三位学者对宗教的看法而主张:宗教是人一面觉醒到人生一切之有限性,一面激发起对永恒和无限的理想之追求。由此认识及向往而在孤独宁静的至诚心态中,产生一种心理上的最大关切,并由此最大关切而自然流露出真诚的信仰和奉献。[37]

宗教史学权威H. Smith在他的百万畅销名著中也提到:

人性一个很显著的特征,就是有能力想像那没有限制的东西──无限。……人真正要的,……是“解脱”──要摆脱那拘束我们的有限性,达到我们心灵真正可以欲求的无限存在、意识和妙乐。[38]

后来,在他的另一部大作《超越后现代心灵》中,H. Smith又再度企图透过东西各大宗教之比较研究证明:人类本具的“神圣潜意识”是普遍的,这也是所有人类均拥有追求自我超越、航向宗教神圣境域潜能的最终依凭。[39]总之,就宗教学而言,“宗教态度的导向,总是以超越自我为目标。”[40]

上述三种不同学术领域学者一致认同的观点,即使神话学家也是赞成的。当代神话学大师J。 Campbell即主张:世界神话主题的共通性在于指出,人类心灵有一种永恒的渴求,它试图将自己置身在一个最深刻的意义中。[41]

3.大乘佛学之观点

前文已经很明确地指出,人类心灵深处普遍具有“渴望无限”、“追求超越”、“向往圆满”的心理需求。它是世界上一切高等宗教起源与发展的共同心理基础,只因为有不同的外在文化背景及内在的善根因缘,所以才有不同形式与层次的宗教展现。这种观点,对于大乘佛教也同样适用。日本禅学者铃木大拙曾经在〈净土真宗管见〉一文中表示:

人类意识的奥底存在著某种东西,翘望著超越存在于个体间相互限制的条件。潜伏在内的这个希求或意图,实际上就是形成大乘佛教根底的最初的、最重要的要素。[42]

然而,这种人性共通的心理需求又从何而来呢?在大乘论典中是否也能找到有关它的形上依据呢?

简单的说,人类追求自我超越、向往圆满的最高心理需求,应该是由人类避苦求乐的本能──一种更原始、更基本的心理需求所引生的。人类有限的生命现象,本质上就是短暂的、不圆满的,会引生种种的不如意和痛苦。一旦这种痛苦被我们意识到了,想要逃避或超越痛苦的心理自然就会被引发出来,而随个人的内因与外缘追求各种不同类型、不同层次的超越与解脱。倘若再进一步追问:避苦求乐的本能起因为何?这个关系到人性最基层的问题,似乎就不是人类一般的理智所能胜任愉快的。我们除了莫可奈何地使用“性具本然”或“法尔如是”等含糊笼统的理由以外,恐难作出其他令人满意的回答。

若依大乘论典来说,《摄大乘论》主张:出世心,是“最清净法界所流正闻熏习种子生所”。然而,“正闻熏习”完全是指后天的外缘熏习之力。《瑜伽师地论?本地分》虽然也谈熏习得来的“习所成种姓”,但除此以外,还提出了另外的“本性住种姓”,[43]它是一种内在与生俱来的潜能。藏传为弥勒五论之一的《究竟一乘宝性论》进一步主张:“若无佛性者,不得厌诸苦,不求涅槃乐,亦不欲不愿。”而传为无著所作的论释,也引用《胜鬘经》作如下的解释:

世尊!若无如来藏者,不得厌苦、乐求涅槃,亦无欲涅槃,亦不愿求。如是等此明何义。略说佛性清净正因,于不定聚众生能作二种业。何等为二?一者,依见世间种种苦恼,厌诸苦故,生心欲离诸世间中一切苦恼。……二者,依见涅槃乐,悕寂乐故,生求心、欲心、愿心。[44]

《宝性论释》中所说的“佛性清净正因”似乎有动态的一面,因为它具备了启发众生厌苦与求乐的自动心理功能──“二种业”。同样的,《大乘起信论》也主张,追求自我超越的二乘“出离心”与大乘“菩提心”,是由于具足无量无漏功德以及不可思议自然业用的“真如”如来藏主动熏习无明而产生的:[45]

从无始世来,(真如)具无漏法,备有不思议业,作境界之性。依此二义,恒常熏习。以有力故,能令众生厌生死苦,乐求涅槃,自信己身有真如法,发心修行。[46]

《起信论》所说的这种“真如熏习”,虽然有待于“诸佛菩萨等慈悲愿护”为缘,但它仍然是一种心灵深处自动自发的心理功能。就像种子的发芽成长虽有待于阳光、水分、空气等外缘,但它们成长的生理机能,却是内在自动自发的生命本能。这种“真如内熏”的自动心理功能,我们可以在Jung的心理学说中找到相当近似的说法:早在太古时代,就已存在著人类人格整合的个性化过程。这种原型的、普遍的精神进程是由无意识(真如如来藏)所自发。它是自我实现、完善、寻求生命意义的自发性冲动。从集体方面讲,它曾经表现为形形色色的神话和象征。就个人而言,则为永无止境的心理进程。[47]正因为有这种不可思议、法尔如是的无意识心理功能,所以大乘种姓成熟的行者,才会在适当善知识等外缘的引发下,生起追求超越、追求圆满的出离心与菩提心而走上解脱与成佛之道。

综上所说,我们可以大致肯定,“渴望无限”、“追求超越”、“向往圆满”是人类极为普遍的一种深层心理需求,也是一切宗教发展最主要的内在动力。既然如此,那么当我们在探讨大乘佛教兴起的原动力时,这个最重要的因素显然是不能忽略的。只有当我们把这种深层的心理因素放进来作为主要的思考角度时,“佛灭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对舍利的建塔供奉,以及有关佛的本生、譬喻、因缘和十方净土、十方现在诸佛菩萨等教典之流传”等等这些大乘佛教兴起的宗教现象,才会呈现出另外一层更深刻、更根本、更正面的宗教心理意义。所以底下,笔者将尝试从这个角度来探讨:一)永恒怀念与崇奉舍利、二)十方佛与理想佛、三)大乘之天化、四)如来藏思想、五)念佛法门等这五个和“大乘起源与开展”有关的重要问题。[48]

三、大乘起源与开展之心理意义

(一)“永恒怀念”与“崇奉舍利”之心理意义

佛灭以后,佛弟子或出于景仰感恩的心情,或为了佛法长久住世而忧虑,或为了自己道业未成而伤感,交织成对佛陀的殷切怀念,再由怀念而供奉舍利,建塔膜拜。然而,由缅怀教主而崇奉教主的遗体与遗物,这只是宗教之常情,也是一般宗教界非常普遍的一种纪念方式;它们并不是佛教所特有的,与大乘佛教也不必有任何内在的关连。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在东南亚地区考察所做的记载,十分明白地显示:即使在上座部的化区,做为宗教基础之一的礼塔仪式仍然被保存了下来。事实上,在整个佛教界中,没有一个地区的礼塔仪式,会较上座部根据地之一的古代缅甸首都巴甘(Pagan)的盛行程度更令人惊异。[49]如果“永恒怀念”和“崇奉塔寺”是大乘兴起的原动力,那么今日缅甸地区的大乘佛教应该会变得十分兴盛。可是时至今日,这些地区的上座部主力僧团,不但没有任何大乘运动的迹象显现,而且对北传的大乘教法似乎还难以接受。由此可见,“怀念佛陀”和“供奉舍利”似乎并非大乘兴起的主因。

其次,“永恒怀念”的心理虽可引生出建塔“供奉舍利”的宗教仪式,但宗教的仪式一旦形成而被重覆地举行时,则其宗教功能就不仅仅是“永恒怀念”心理的满足而已了。根据心理学者的研究,宗教仪式除了具有抑制个人和自然的本能冲动之功能以外,还能“引导我们去倾听我们自身内部向往的声音”,并“获得那些具有更高意义的冲动”。[50]一旦具有更高意义的冲动被引发以后,最初引发宗教仪式的心理因素,就很可能被这种具有“更高意义”宗教情操所取代,并且由它来主导后续的宗教发展。从这个角度来看,“永恒怀念”似乎只能作为引发大乘佛教兴起的最初心理诱因而已。若用它独力来支撑整个大乘佛教这座高楼广厦,恐怕十分危险。

再者,这种供奉舍利塔物的纪念,对于某些只想追求个人解脱的佛弟子来说,或许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因为佛陀虽已入灭,但即使在部派佛教时代,断烦恼证涅槃的俱解脱阿罗汉仍然不乏其人,不必忧虑无人指导修习定慧解脱。所以这些佛弟子尽管随众膜拜和纪念,但是他们内在的宗教心理和行为模式,却不会因此而有什么重大的转变;或许只是更加警惕、更加精进罢了。他们似乎不会因此而引生想要“求佛”、“见佛”的心理。然而,对于另一些不以个人解脱为满足的大乘种姓来说,情形就大不相同了。释尊生前伟大的道德人格所留下来的深刻印象和事相上供奉舍利的纪念,很可能使大乘种姓已经成熟的行者,引生出见贤思齐而欲“求佛”、“见佛”、“学佛”、“成佛”的大乘宗教情操。同样的一种纪念方式,同样的一种怀念心情,却会产生出不同的心理和行为效应。可见,对佛的“永恒怀念”,只是引发“供奉舍利”等宗教行为的表层心理动机之一而已;它与大乘佛教的兴起没有内在的必然关系。引生并推动大乘兴起与发展的原动力,应该还有其他更重要、更深层的心理机制才对。

佛弟子因怀念佛陀而供奉舍利,这种现象出于人之常情,无可诤议。但是怀念佛陀与供奉舍利,却不一定非见佛不可。随法行的佛弟子想见佛陀唯一的理由,无非是为了想闻佛所言,学佛所行,乃至于证佛所证,成佛所成。而想要成佛所成,和佛一样圆满觉悟而广度众生,不就是一种想要“自我超越”与“追求圆满”的心理吗?因此归根究柢,某些具足大乘种姓的佛弟子,因为不能满足于个人解脱的涅槃境界,基于已经苏醒的“追求超越”、“追求圆满”的心理需求,向往著无上菩提,想要仿效佛陀圆成正觉,广度众生,于是生起欲求见佛闻法的心理;又因为欲求见佛闻法而思慕佛陀、想念佛陀。由此可知,对于具足大乘种姓的佛弟子而言,在意识表面上所呈现的“永恒怀念”,其实是由潜意识里见贤思齐而想要“仿效佛陀”的心理──一种以佛为未来的自我意象角色而自我期许的心理──暗中推动出来的。[51]

总之,属于意识表层的感性“永恒怀念”,绝非大乘起源与开展主要的原动力。倘若我们必须使用“永恒怀念”这个名词,那也只有与“追求超越”、“追求圆满”的大乘发心──“为利众生愿成佛”这一深层心理需求相应的“永恒怀念”,才是推动大乘佛教兴起的主要原动力。

(二)“十方佛”与“理想佛”之心理意义

1.“十方佛”之心理意义

释尊在世之时,整个印度宗教界,如耆那、数论等各派沙门最关切的,是生命痛苦之消除与解脱之证得。在这种追求解脱的集体意识的影响下,释尊的教法势必也会以导向解脱的三无漏学为主。其他有关“世界有边无边”,或“十方佛”、“十方净土”等形而上的问题,相形之下都显得不切实际,也不符合当时宗教界修行者的最高心理需求。对佛的弟子来说,既然眼前就有一位活生生的觉者可以帮助他们解决生命的问题,那么未来或他方世界到底有无佛陀、有无净土自然就无关紧要了。或许从来就不曾有人向释尊提出过这一类不相干的问题。可是佛陀入灭以后,情形就大不相同了。现实的释尊已经从娑婆世界的地平线上消失,“未来是否还会有另一位佛陀出世?”“他方世界是否也像娑婆一样有佛陀住世教化?”这类问题对某些佛弟子来说,就开始显得切身而重要了。一旦这些问题在佛弟子的意识中浮现,而又没有人可以作出权威性的回答,他们就不得不自行设法解决这些疑惑,以满足他们理性和内心的需求。除此以外,他们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走出这种无法避免的精神困境。

倘若在这浩瀚无际的宇宙中,释尊的出生是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过去不曾有人成佛,未来也不可能有人成佛,也没有人能在他方世界成佛,那么释尊的成佛将只是宇宙中一个偶发的生命事件、一个特殊的生命个案而已;而且佛所体证的佛法和他所指示的“成佛之道”,也将不是人人皆可现证的永恒真理和人人皆可依循的普遍法则。果真如此,那么众生成佛的究竟理想即不可能达成,而一切的法义与修道的努力也都将失去它们最究竟的意义。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

可见,“十方佛”与“十方净土”所关涉的,并非如《大乘起源》所说,只是“怀念释尊所引起的空虚感,在一般信者,是不容易克服”[52]的感性心理问题而已;而是“佛弟子自身的生命是否也能像释尊一样圆满的成佛而度化众生?是否可以无限制的自我超越以至于究竟圆满”的终极关怀问题。

当然,前面的假设是不合理的。释尊成佛化导众生,是佛弟子有目共睹的历史事实。根据缘起的法则,有果必然有因;有佛果,就一定有形成佛果的因缘。只要如法修行而具足成佛的条件,无论任何人,在任何时空,都可能圆成庄严的佛身与佛土而教化众生。“释尊在娑婆成佛”这个事实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显示:人是可以成佛的!人具足了成佛的必要条件。所以佛不是唯一的,而且必然是众多的。这就是为何我们可以看到:《杂阿含经》中有释尊前六佛之说,《中阿含经》有弥勒当来下生之说,《大智度论》所引《长阿含经》中有释尊以外他佛的暗示,《增壹阿含经》中有他方现在佛的明文。[53]而且部派佛教中的“大众部”、“法藏部”和“铜鍱部”也都有关于他方佛的文献记载。[54]

因此,只要佛弟子心目中事先存有一个远较阿罗汉超越圆满的“佛”的事实与概念,然后顺著佛法原有的义理去思考,就可以推导出“十方佛”和“十方净土”的存在,根本不需藉助对佛“永恒怀念”的心理来引发。就像天文学家根据地球上有人类存在的事实,而推测其他无量无数恒星系的行星上也应该有生命、甚至有高于人类的生命形态一样。[55]倘若我们硬要为“十方佛”与“十方净土”找出它们背后隐含的心理因素,那么人类与生俱来“追求超越”、“追求圆满”的深层心理需求,或许才是最主要、最根本的。

2.“理想佛──神”之心理意义

《大乘起源》在论及“理想佛身观”的地方说:

我从佛法得来的理解,神只是人类无限意欲的绝对化。……神是随人类的进步而进步,发展到最高神,那神就是永恒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大众部系的理想佛,是将人类固有的宗教意识,表现于佛法中。……应该,是无始以来,人类为无明(愚昧)所蔽,所表现出的生命意欲的愚痴相。[56]

在上述这一段引文中,印顺长老对于佛弟子引发“理想佛”的心理动机似乎含有贬斥的意味。然而,理想的佛身观果真如此愚痴吗?下面是我们的分析。

(1).“神”之概念具有正面的宗教心理功能

曾经当过修女的K。 Armstrong,对回教、犹太教、基督教等三大一神宗教作过完整的历史性回顾后,在《神的历史》一书中说道:“‘神’一词并未包含任何不变的概念在内。……客观的神的观点并不存在;每一代的人,必须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神的意象。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如佛教等的)无神论。”[57]依K。 Armstrong的看法,“神”确如印顺长老所说,是人创造出来的,是“随人类的进步而进步”,是“人类无限意欲的绝对化”。然而这样的看法,并不意谓对“神”的贬斥。相反的,近代的一些著名学者,对“神”一词的诠释倒是相当正面的。

弗洛依德之高足──首创“个体心理学”的A。 Adler(1870~1937),也认同神是心理投射的观点,但却相信它对人类有益,因为它是代表“超越”的一个非常善巧的象征。[58]人本心理学家E。 Fromm说:“神所指的是最高的价值,是人心最渴望的善。……在这个概念中,人类表现出在某个特定的时期,他对于自己的更高的能力、自己对于真理以及统一的渴望之体验。”[59]神话学大师J。 Campbell则认为:“神”是一个引导人类通向超越的象征。在本质上,这种象征是一种神话性的隐喻,它一只脚涉足于现实,另一只脚却踏入无限之中;因此它们总是指向于“超越”。[60]此外,神也代表著一套价值系统,而且具有引发心理动机的功能,它不仅隐喻著人类心灵层面的潜力,同时也赋予人类生命活力与追求超越的力量。[61]上述这些论点都是正面的看法,它们肯定了“神”这个象征性概念的意义,以及宗教方面的心理功能。

(2).“理想佛身观”是智慧相而非“愚痴相”

接下来,再让我们来看看有关《大乘起源》中所说,“理想佛身观是生命意欲的愚痴相”这个问题。

人类彻头彻尾是欲望和需求的化身,是无数欲求的凝聚。在宇宙万物中,人类大概是需求最多的生物;他的需求永远无法满足。因此,人类在本质上,几乎是与痛苦分不开的。难怪叔本华会认为,《旧约全书》中人类堕落的神话,虽然只不过是个隐喻,却也透露了形而上的真理。[62]尽管世俗生命的本质是痛苦的,世俗生命的意欲是盲目冲动的;然而,一旦人们开始自觉到轮回生命的痛苦本质,认识到个体生命的短暂与有限,而欲追求自我超越,追求永恒与无限时,这种意欲就不再适合用生命意欲的“愚痴相”来形容了。相反的,我们应该以叔本华所谓的“否定生活意志”[63]的自觉来描述。由这种自觉而生的意欲,相当于二乘的“出离心”与大乘的“菩提心”。我们与其用“愚痴相”来形容它,不如用看穿生命假相、认清生命最高价值的“智慧相”来表述。因为这种意欲是一切宗教生命的原动力,它终将引导人类不断自我超越而获得生命解脱的智慧。这种正向的意欲,佛陀应该不会否定;因为一切大小乘的修行,也都是在这种欲求解脱、欲求圆满的心理基础上开展出来的。

《现观庄严论》说:“发心为利他,欲正等菩提。”[64]大乘道的起点是发菩提心,而发心就是为了要利益一切众生而欲求成佛。就阿含道而言,厌离世间和欲求解脱,也是修行不可或缺的原动力。泰国近代高僧阿姜查说:“我们带著欲望修行;如果没有欲望,我们便不会去修行。……一开始,我们以心中的某种欲求修行,……直到我们达到一个境地──修行不再是为了得到什么,而是为了放下。”[65]由此可知,意欲本身是单纯的、是中性的,它的伦理价值应由与它俱起的心理动机来衡量。倘若意欲的取向是指向自我超越的、无我的、自他合一的、无限的、永恒的,这表示与意欲相应的是“慧”心所,这种意欲便是正向的,应该给予肯定、给予培养。反之,若意欲的取向是自我中心的、世间的,即表示与“痴”相应,这种的意欲即是负面的,应该予以否定、予以消解。大众部“理想佛身观”的指向,显然是自我超越的、无限的、永恒的,有它正面积极的意义。即使不够究竟,不甚了义,也不应该以“愚痴相”来加以贬斥。

(3).“理想佛身观”与“长青哲学”

综上所说,初期大乘佛法中有关佛菩萨的概念,主要是佛灭后,佛弟子内依自身对佛法的理念与修证经验,外顺印度固有的文化而自然开展出来的结果。这几乎是任何有神论宗教共通的演化现象。例如犹太教的“上帝”,先由最早期的“酋长”,转变为慈爱的“父亲”,然后又由慈父的形象,转化为“公正、慈爱、真理”的象征。到了这个阶段,上帝便不再具有人格神的性质了。他已转化为繁复万象背后的统一原则之象征。再进一步发展,上帝成了无以名状的“一”,是万象背后的统一体,是一切存在的基石。这时,所谓敬爱上帝、忆念上帝的意义,乃是渴望获得爱的能力,是实现上帝所象征的、具备在人心之内的爱与真理。[66]

E. Fromm所提出的这种“神”的演化观,不仅适于犹太教,同时也适用于解释基督教和回教等其他有神论宗教的心理发展。此外,世界的各大宗教,特别是其中的冥契主义有关于“神”的意涵,发展到了最后,也都会呈现出一些相似的超越思想。例如德国冥契主义神学家Eckhart(1260~1329)在他的布教语录中,即对“神”作了如下超越性的表述:

一旦我们心中有丝毫牵挂,便会遮住我们看神的眼睛。在无限大的空间中,最小的单位是“这里”,最短的时间是“现在”。我们不能有“这里”,也不能有“现在”;否则,绝对看不到神。

我看神的眼睛,就是神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与神的眼睛,是同一只眼、同一种见地、同一种认识、同一种爱。……上帝是在寂静之中照亮它自己的光。……天父之道无他,只是祂明了祂自己而已。[67]

“不能有现在”,岂不是禅宗破初关时的“前后际断”?“不能有这里”,岂不像明心见性时的“虚空粉碎”?“照亮它自己的光”和“明了祂自己”不是也有几分“明自本心,见自本性”的意味吗?

此外,回教冥契主义苏菲派(Sufism)所崇敬的《圣训》的“神”也说:

当我爱他时,我变成他听闻的耳朵、看的眼睛、执捉的手和奔走的脚。[68]

由此可见,世界各大宗教在冥契经验的基础上所呈现出来有关“神”的终极思想,都有类似的共通性。虽然彼此的深浅层次容或有异,表达的方式也不尽相同,但是它们一致朝向消除对立、回归神性、超越生死和博爱无私的方向看齐。这种堪为一切宗教共同基础的宗教经验与哲学,超历史、超文化,甚至超越一切宗教之传统及教条,大文豪赫胥黎(A。 Huxley)称之为“长青哲学”(Perennial Philosophy)。[69]它们不可能全由各大宗教的门徒对其教主“永恒怀念”的心理所推动而产生;它们必然奠基于人类深层集体无意识追求超越、追求完美的灵性需求的磐石上。

释尊住世时,在佛弟子眼中,他和其他的人一样,也是有血有肉的。佛陀入灭以后,他具体的色身和行为表现消失不见了,剩余的只有舍利和“佛陀”这个名相,以及佛在弟子心中所留下的深刻印象。名相是不会改变的,但是名相所被赋予的意义和内容,则必然会随著历史文化的条件而改变。依应成派的中观宗义而言,即使在世俗的层面,一切诸法也都只是假名、概念地存在而已;除了人们所赋予的意义以外,这个生命世界本身根本没有任何意义。[70]“佛陀”一词当然也不例外。当佛弟子将他们心中最渴求、最极向往的圆满境界赋予“佛陀”时,“佛陀”便以这样的意象活在佛弟子心中了。在这一层意义上,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与崇敬,其实就是对他们心中究竟圆满的理想自我表示崇敬与慕念,也是佛弟子对来自心灵深处追求圆满的最高心理需求的一种回应。倘若“佛灭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具有像这样更根本、更深刻的意涵,那么把它当成大乘起源与开展之原动力,相信会赢得更多人的认同。

(三)大乘“天化”之意义

在初期大乘经中,有不少经典谈到了天道、鬼道和畜生道的菩萨。例如《海龙王经》与《弘道广显三昧经》中,有身为龙的七住和十住的畜生菩萨。在《大树紧那罗王所问经》中出现的是紧那罗乐神菩萨。《维摩诘经》说:“十方无量阿僧祇世界中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这是指魔天菩萨。《大宝积经.密迹金刚力士会》谈到,发愿护持贤劫千佛的夜叉天大菩萨。在《华严经》的法会中,有无数的执金刚神、主城神、主地神,乃至大自在天等大菩萨都来参与法会。而善财童子参访的善知识,也有不少是女夜叉的主夜神。[71]根据这些资料,印顺长老在他承袭《大乘起源》思想脉络的另一部力作《印度佛教思想史》中得出了如下的结论:

“大乘佛法”的天菩萨,胜过人间(声闻)贤圣;在天上成佛,适合世俗迷情,而人间胜过天上,佛出人间的“佛法”,被颠倒过来了。佛、天的合流,已经开始。[72]

印顺长老以为,释尊容忍印度民间信仰的群神,而佛与人间贤圣弟子却胜过一切天神;不归依天神,是“佛法”的根本立场。[73]所以大乘佛法的“天菩萨胜过人间贤圣”与“在天上成佛”,等于是把“佛法”颠倒过来了。表面上看起来,这些说法似乎是颇有道理的;不过仔细分析起来,就会发现有不少漏洞。

1.人间胜过诸天吗

“佛与人间贤圣弟子胜过一切(平凡的)天神”,这当然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人间的贤圣弟子是否也胜过一切“贤圣的天神”呢?难道他们也胜过现在兜率天而当来下生的弥勒菩萨吗?好乐佛法的凡庸天众,固然会向人间有德学的比丘请法,但是他们不也同样会苛责人间的懈怠比丘吗?“不归依平凡的天神”的确是佛法的根本立场;但是“贤圣的天神”是否也不值得人间凡夫的礼拜与归依呢?难道连人间贤圣弟子频频升天请法的弥勒菩萨也不值得人间凡夫的礼拜与归依吗?[74]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我们应该知道,无论从“佛法”或“大乘佛法”的角度来看,圣贤都是不限于人类的;不但不限于人,而且大部分的圣贤可能都是天。何以见得呢?

一般而言,佛弟子中持戒清净而勤于布施或禅诵的行者,除非有特殊的愿力,命终以后多数会感得生欲天的果报。若是已得禅定而且尚未退失的行者,命终之后,也大多转生于色界天或无色界天。至于圣者,更是如此。

在《阿含经》中,除了在人间现法涅槃的阿罗汉以外,其余三种果位的圣僧,多数是在天界继续修行而涅槃的。虽然初果须陀洹须在人、天七返生死,二果斯陀含须再来欲界一次,他们重返人间或欲天的机率各半,但是这两类圣者的福慧强而惑业轻,就常理而论,往生欲天的比例还是比较高的。其余的“中般”、“生般”、“有行般”、“无行般”、“上流”等不还果,也都在色界与无色天修行而般涅槃。[75]另外就大乘佛法而言,在《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往生品》中,明文谈到死此生彼的菩萨,以往生他方佛国者最多,其次是往生天界的菩萨,生于人间的菩萨只有天界的一半。而且人间死后重生人间的菩萨,比起他方佛国和兜率天来生于人间的菩萨根器为钝。[76]

既然欲、色、无色界三天都有大小乘的圣贤,而且其数量远较人间为多,根气也较人间为利,那么诸天对佛与佛弟子恭敬、赞叹、归依,显然不能代表“人间胜过诸天”。只因为无与伦比的释尊在人间弘法,基于对法的尊重与好乐,所以天神才下来人间请法和护法。释尊入灭以后,天界的凡庸天众,当然还是会前来向人间有德学的比丘或居士请法,就像他们向近代泰国高僧阿迦曼尊者,或西藏的瑜伽行者密勒日巴请法的情形一样。[77]但是天界的得道高士就没有必要再屈“天”下“人”了,因为他们自己就足以成为人天师范。总之,在道业的成就上,佛与佛应该是平等的,而人间与天上的四向四果与十地也是彼此平等的。认为天上的圣贤优于人间,或许还有可能;若主张人间的圣贤一定胜过诸天,那就明显违背圣理量和圣教量了。

在佛法中,生命界分为五道或六道。其中,天道的层次比人道高。能生天道的众生,他们的道德操守、福德善根通常要比人类来得高尚而深厚。虽然诸天的色身庄严、物质丰美,容易陷溺于欲乐之中;然而在另一方面,诸天的心理比较健康,精神状态比较平静敏锐,而且修学善法的领悟力、意愿和等流习气亦较常人强而有力。《尊者阿迦曼传》中曾经提到天神优于人类的某些特点:

他们准时、守信、恭敬并服从领导者。……不论他们到达时、听法时或离去时,全程都很安静、镇定和宁静而温和。……从不东张西望,从未以自己的虚荣或骄傲来阻挠开示者的心意。……天使显得比人类更易于了解教导。[78]

这些都是修学佛法的重要基础。在如此良好的基础上,如果遇到善知识开示正法而依教奉行,那么很快就能趋入禅定并引生现量的空慧。倘若欲界诸天过去生曾经修息止观而成就了“缘摄受智”乃至“行舍智”,则今生将可能如上座部《耳随顺经》所说:或因自力思维,或因神通比丘到天界弘法,或因得道天神说法,或因天界前生之道友提醒而趋入禅观,速证涅槃。[79]同样的,宗喀巴在《广论》中也主张,欲界天可以作为初次现见真谛之身。[80]

如前所说,既然天界不乏大小乘的圣贤,而且诸天的善根深厚,又有能力到人间来求法,天上的学佛因缘应该比人间殊胜才对。倘若诸天的学佛因缘真的不如人间,那么经藏和律典何以总是再三强调“持戒可以生天”、“布施得生天”、“供奉舍利当得生天”?又何以“六随念”只念“天”而不念“人”呢?可见在“佛法”中,人间并未胜过诸天。只是站在人本主义的立场,为了鼓励人们:“只要努力修行,现生即可成办定慧解脱,不必舍近求远,等到了天界才修行”,所以不得不强调人间的殊胜。要强调人间的殊胜,就不能不举出一些如“人有三事──忆念、梵行、勇猛胜过诸天”和“佛世尊皆出人间,非由天而得也”的理由。[81]然而,这些适应人间根机的权巧之说,如果诸天有机会表示意见,他们很可能是不会同意的。

这好比根据经论,人间四大部洲中的南瞻部洲──印度是最适合修学佛法的。[82]可是从印度佛教史来看,佛教早在十三世纪初就已绝迹于印度,[83]而盛行于其他如中国、西藏、泰国、缅甸等东南亚地区,一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已经没有佛法的地方,还能说是适合修学佛法吗?可见经论中有些世俗谛的说法,纯粹是站在本位主义的立场而立论的。它们可能适合某一时空的某些人,但并不见得适用于所有的人类,特别是如天界的另类众生。

2.大乘佛法“颠倒”了吗

从“佛法”开展出来的大乘佛法,有佛证三身之说。佛陀经历三大阿僧祇劫修行,圆满福慧资粮而证得了无上正觉,其所感得的受用报身,当然是最清净庄严与究竟圆满的。这样清净庄严、究竟圆满的色身,除了安立在色界最高、最究竟的一层天──色究竟天以外,其他的地方都不合适。因此在大乘佛法中,“色究竟天成佛”乃理论上发展的必然结果;并非如《印度佛教思想史》所说,是大乘佛教自甘堕落,把佛法“颠倒”过来,而将“佛与天合流”。

至于天菩萨,情形也是一样的。菩萨透过修行,罪业烦恼渐渐减轻,福慧资粮不断增长,生命的层次便得以逐渐提升。除了某些坚持非得在人间行菩萨道的菩萨以外,这些力行菩萨善行的菩萨,很容易感得诸天的异熟果报,而在不同的天界随缘自利利他。所以在大乘经中,当佛陀宣说理事圆融、事事无碍等无上甚深微妙法时,这些天界的大菩萨前来参与盛会,岂不是极其自然的一件事嚒?为什么非得把这些大乘佛法内在发展的自然现象,看成是“适合世俗迷情”、看成是与“印度天神沟通”呢?尤其在《维摩诘经》和《华严经》中,透过甚深空义所开显出来一多无碍和重重无尽的法界观,正是要引导人类自我超越,将自我局限、自我封闭的心灵打开,而融入那无限超越的圆融境界。如此超越殊胜的大乘经典,我们怎好用“适合世俗迷情”和“颠倒”的字眼来形容呢?

“佛法”中有三界六道之说。生命的层次,由地狱、饿鬼、畜生、人、天层层上达。这是“佛法”所认同的印度文化的宇宙生命价值观。显而易见的,在“佛法”中,天的价值原来就比人高。我们不能因为释尊在人间出世,就本位地以为“人间胜过天上”。事实上,正因为“人间不如天上”,人没有能力上天闻法,而诸天却可以自由到人间来亲近三宝,所以释尊出于悲愍,不得已才屈尊就卑到人间来。佛岂“贵人贱天”哉?佛不得已也!

由此可见,人间学佛未必胜过诸天;大乘佛法也未曾“颠倒”。大乘佛法之所以会被印老视为“颠倒”,主要是因为他把“佛法割离余有情界,孤取人间为本”。[84]倘若印老也拥有虚老那样的禅修体验与胸襟气度,能整体宏观地看待大乘佛法的宗教功能与价值,确认:以人间为本位的佛教仍须妥善建立在“十方世界一切众生业果相续的世间”基层上;[85]而不强削大乘方广之足,硬适人间佛教狭隘之履,大概就不至于推导出“大乘佛法颠倒”的偏颇结论了。

3.鬼、畜生菩萨和他方菩萨之象征意义

除了天菩萨以外,大乘经中还出现有鬼菩萨和畜生菩萨。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大乘经中的畜生等菩萨究竟有何象征意.义。

Jung的得意门生席爱娜太太,在〈视觉艺术中的象征主义〉一文中指出:在世界上的每个种族的宗教和宗教艺术中,动物的属性归于诸神,而诸神也相当于动物。古代巴比伦人把天上的诸神变成牡羊、狮子等十二生肖。埃及人描述女神汉瑟为牛头人身。印度的幸运神加利是人身象头。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之父宙斯,经常以天鹅、公牛和老鹰的形象出现。即使在基督教里,动物象征也扮演了一个令人想像不到的角色。三个福音的传道者都有动物的表记:路德是公牛,马克是狮子,约翰是老鹰;就连基督本人,也以上帝的羔羊或鱼的象征形式出现。[86]

然而,这些神话的象征意义究竟是什么呢?J。 Campbell认为,最早的神话都是人与动物的关系,后来才渐渐向外发展成人与大自然、天体、宇宙的关系。所以神话的主要目的,是要把人与他周边的环境关联起来,使我们俯仰于天地之间,同时对于周边的宇宙万物也产生如母子间那种自然而契合的和谐心境。[87]

同样的,大乘经中出现诸天菩萨、鬼神菩萨、畜生菩萨以及他方菩萨的现象,以神话学的观点来看,那正象征著佛弟子尝试把“佛法”从人类的格局超越出去,而逐渐向六道众生乃至于十方世界开展,并力求与整个宇宙生命界合一。换句话说,大乘佛弟子由衷希望“佛法”遍布人间、天上,遍布三界六道,遍布十方世界,把整个宇宙生命界都统合在“佛法”的理念中。所以大乘佛法的发展到了后期,连印度的群神与古代仙人都成了如来的异名,成了“天如来”。例如《入楞伽经》说:

大慧!我亦如是,于娑婆世界中,三阿僧祇百千名号,凡夫虽说而不知是如来异名。大慧!或有众生知如来者,有知自在者,……有知仙人者,有知梵者,有知那罗延者,有知胜者,……而诸凡夫不觉不知,以堕二边相续法中,然悉恭敬供养于我。[88]

包括以上三节的论述,我们不难明白:大乘佛法“天化”的开展,不是要“与印度天神沟通”,也不是为了“适合世俗迷情”,而是为了回应来自心灵深处向往无限、追求自他生命全体圆成的灵性需求,以及对大乘行者的宗教生命境界层层向上提升、面面向外开展的象征性描述。

(四)大乘“如来藏说”之心理意义

1.后期与秘密大乘非“老年佛教”

印度的佛教发展到了第六世纪以后,无论在思想和实践上都还有相当大的发展。在唯识因明方面,法称(约650)改进了陈那的《量论》,而作《释量论》、《量决定论》、《正理一滴论》等“七支论”;其后继者又持续形成了“释文”、“阐义”和“明教”等三支分派,对于自续中观派在方法论的使用上起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其次在应成中观派方面,有月称(约600~650)起来驳斥经部行中观派的清辨,而维护佛护(约470~540)的“应成”观点,写出《入中论》、《中论明句释》及多部龙树其他论典的注释。在瑜伽行中观派方面,则有著作《中观庄严论》和《摄真实论》的寂护(约680~740)与著作《中观光明论》和《修习次第》的莲花戒(700~750)。另外还有以弘扬《现观庄严论》而闻名的师子贤(730~790),著有《现观庄严论明义释》等四部相关的论释。此外,被西藏佛教判属应成中观而以强调实践闻名的学者,尚有第八世纪的寂天和十一世纪的阿底峡(982~1054)。寂天的代表作是《学处集要》和《入菩萨行》。其中的《入菩萨行》,以应成中观的思想来推衍“菩提心”义,对大乘菩提心的学说有进一步的发展。而阿底峡整合瑜伽与中观而写的《菩提道灯》,则为西藏佛教解行并重与显密次第修学的学风打下了稳固的基础。至于密教方面,第七世纪以后亦逐渐发展出以《大日经》、《金刚顶经》为代表的“瑜伽续”和《密集》、《胜乐》、《时轮》等“无上瑜伽续”及其相关的注疏。根据西藏史料所传,这一时期总共出现了不少得道的大成就者。[89]

从以上的叙述我们可以明显看出,七世纪以后的大乘佛教依然是生气蓬勃的,即使不如初期那么兴盛,也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只可惜好景不常,共业叵测。土耳其系的回教徒,早在第八世纪时就已入侵西北印。到了十一世纪,更进一步侵入中印。尤其Sulta Mahmaud前后十六次的大举远征印度,对于佛教的破坏更是不遗余力。西元1203年,Iktiyar Uddin率领回军猛击孟加拉地区。在这次的攻击中,著名的佛教大学超岩寺(Vikramawila)终于被焚毁,庞大的经典文献付之一炬。与此同时,欧旦特普利(Otamtapuri)和那烂陀寺也惨遭相同的厄运,被虐杀的僧侣数以万计。在如此不可抗拒的外力侵害之下,佛教终于在印度销声匿迹了。[90]

近代研究印度佛教史的学者如吕澄等人,将印度的大乘佛教,依其不同的性质与内容大致区分为初、中、后三个时期。[91]然而所谓“后期”,其实也只是单纯的表示大乘在印度的佛教被毁灭前的一个发展阶段而已。它的思想型态或许和前一阶段有明显的差异,但是那与“衰老”、“老年”心态并没有任何关系。这好比一个正常人的一生,从出生到寿终正寝为止,大致可分为童、青、壮、老四个时期。但若遇到特殊的状况,就不能如此硬性划分了。例如青春顶盛之年而横死者,即无所谓的壮年或老年。同样的,佛教在印度发展到了第十一、二世纪时,并不是因为本身缺乏生命力而自然老化衰亡;佛教是在方兴未艾之际,被不可抗拒的外力所摧毁的,它根本没有所谓的老年期。所以当印顺长老在《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中说:

从印度佛教的兴起、发展、衰落而灭亡,我譬喻为:“正如人的一生,自童真、少壮而衰老。……壮年而入老年,内心越来越空虚(所以老年的多信神教),思想也接近唯心(唯我、唯神)论。是唯心论者,而更多为自己著想,为自己身体的健在著想,长生不老的信行,大抵来自早衰与渐老的。老年更贪著财物,自觉年纪渐老了,多为未来的生活著想。……印度“后期佛教”与“秘密大乘”,非常契合于老年心态。……[92]

笔者认为,这样的比喻是非常不恰当的。而且一般而言,“内心越来越空虚”、“为自己身体的健在著想”和“贪著财物”,应该是唯物论者的特征,怎能说成“是唯心论者”呢?所以,引文中所说的“是唯心论者,而……为自己身体的健在著想,……更贪著财物……”这段话,显然是自相矛盾的。

再者,瑜伽行中观派的始祖寂护及其高足莲花戒,为了帮助藏人创建佛教,正式成立第一个比丘僧团,不畏艰难困苦,冒险入藏弘法而客死雪域。这那像是“更多为自己著想,为自己身体的健在著想”的老年佛教所教育出来的僧侣呢?阿底峡尊者为了复兴西藏佛教,舍弃超岩寺座主的名闻利养,自愿减寿二十年,并以六十高龄,千里跋涉崇山峻岭,远赴蛮荒之地的西藏弘法十三年。[93]难道这位名留千古的密行高僧也宜列入“更贪著财物……多为未来的生活著想”之流吗?如果“秘密大乘”真如《印度佛教思想史》所说,是“不用修利济众生的菩萨大行,等成了佛再来利济众生。难行不用修,佛果可以速成”的易行乘,[94]那么对于上述寂护、莲花戒、阿底峡等教证双全的密教大师,为了帮助藏人建立与复兴佛教而捐躯的事实,我们又该作何解释呢?印老不仅给予印度的后期大乘如此负面的评价,对于传统的中国佛教也同样不以为然。他在《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和《佛在人间》中都说:

台、贤、禅、净的思想,依印度佛教史来看,是属于‘后期大乘’的。……中国佛教,是一向重玄理、重证悟、重往生,与老年的心境特别契合。尤其是唐宋以后,山林气息格外浓厚……。[95]

就常情而论,老年人是非常畏惧山林生活的,是不敢奢求证悟的,是极端讨厌玄理思辩的。“重玄理”、“重证悟”与“山林气息”都是少壮健康心态的特征。而且“山林气息浓厚”是“重证悟”者必然的修行取向,而“重证悟”又是佛教的根本,怎能说是契合老年心态呢?其次,佛教强调解行并重,所以教理的发展是必然的趋势,倘若“重玄理”就算是契合老年的心境,那么初期大乘的龙树、提婆、弥勒、无著等人岂不都要被判入“老年佛教”之流?

再者,倘若中国佛教是属于后期大乘的“老年佛教”,是“为圆融、方便、真常、唯心、他力、顿证之所困,已奄奄无生气”之病弱佛教,是“说大乘教,修小乘行”、“急求自证自了”的佛教,[96]那么它如何有足够的潜力在中国持续发展了将近二千年之久,普遍受到王臣庶民等各阶层的人士所恭敬与拜服;不但陶冶出许许多多的贤圣高僧,而且还对中华文化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又如何可能在二十世纪初由日本传入美国不久,即因铃木大拙出版《禅学论文集》,而被名史学家Lynn White称为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其意义之大,一如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对古希腊柏拉图等作品之译介。德国存在主义大哲M。 Heidegger(1889~1976)晚年,曾因偶读铃木之作而感叹道:“如果我对铃木的了解不差,他在书中所说的,也正是我这一辈子在自己的论著中所想表达(而表达不出来)的东西。”此外,在心理学方面,精神分析学大师Jung曾为铃木《禅佛教入门》的德译本写序,人本心理学大师E。 Fromm也与铃木合著过《禅与心理分析》。[97]中国的禅宗透过日本禅者铃木,对近代西方学术思潮产生如此巨大的冲击,这股巨大的精神能量又岂是一千多年前印度老年的“唯心大乘佛教”所能引生的?

至于被印老评为是“为了自己求法成佛,不妨建立在众生苦难之上”的“泛神化──低级宗教‘万物有灵论’的改装──的佛法”[98]的西藏佛教,倘若也是由“非常契合老年心态”的“神化、俗化”的后期大乘所产生,它如何能有足够旺盛的生命力在西藏形成四大宗派,传承一千多年,培育无数像宗喀巴等的贤圣高僧与密勒日巴等有大成就的瑜伽行者,撰著出数量庞大的中观、瑜伽、因明、般若、俱舍、道次第与密续方面的精严论著与论疏,[99]甚至造就出荣获1989年诺贝尔和平奖、又堪与世界一流的科学家六度对谈的第十四世达赖喇嘛!

总而言之,中、后期的印度大乘佛教和汉藏佛教,都是堪能陶铸圣贤的“壮年佛教”,而非奄奄无生气的“老年佛教”。唯独那些缺乏深刻禅悟体验的俗化新兴佛教,才是名副其实的“老年佛教”。

2.“如来藏说”是药非毒,利多弊少

Melford E。 Spiro(1972)透过社会人类学的角度,对上座部教区佛教教义与信众间的互动关系作了一番研究之后,在《佛教与社会》一书中表示:

宗教……是根植于全人类本性的需求……人类似乎有些共通性的需要不能受到长时间的压抑。压抑或违反这些需求者的理念或教义(如佛教经典中某些理念和教义),最后终会被加以更正或取代掉。[100]

Spiro所提出的这个理念,确实有心理学上的根据。因为Freud曾说:被压抑下去的潜意识心理不会因此而消逝,它一定会另谋出路的。[101]所以,心理需求的取向,极可能是人类宗教演化相当重要的一个动力因素。保守的上座部佛教如此,思想开放自由的大乘佛教当然就更不用说了。不过,人类的心理需求有深有浅,若依人本心理学与超个人心理学之倡导者Maslow所提出的“心理需求层次论”来看,除了一般世俗层面的生理、安全、受尊重和自我实现等心理需求之外,还有最高层次的灵性需求。[102]Spiro社会人类学的研究角度显然是世俗层面的,而本文以下所要探讨的大乘“如来藏说”,却站在人类最深层的灵性需求而立论,所以不同于Spiro的研究角度。

大乘佛法发展到了后期,在内容上确实与初期经典有了明显的差别。后期的大乘经,虽然部类也不少,但大都具有一种共同的倾向,即阐扬如来藏、佛性,以及与如来藏思想相近的佛菩提、涅槃之教义和功德。这种学说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与心性本净、真如思想相结合,并且与中观和唯识宗的思想相融摄而俨然自成一个体系。[103]这一系的大乘圣典,经常用“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佛性”等概念和思想来表达他们的宗教体验或教义。对于讲究逻辑思辩的中观学者来说,这当然是不了义的;[104]但就实践的立场而言,这倒没有什么不对。因为:

第一、宗教,原是为了解决生命的终极关怀问题而产生的。因此,宗教必须是实际的;它不能不向著「生活即是道”的方面落实。所以,佛教的般若虽然免不了会有朝向“文字般若”发展的一面,但更重要的,应该在较为实际的“观照般若”上面著力。然而偏重实践的行者,对于宗派教义的细微末节总是不太留意的,即使像阿底峡这样的大学者,也一再强调:应当修习从龙树传承下来的要诀,切莫死守宗派的教义。[105]

第二、中观与唯识学者所论证的缘生空性,理论非常艰深繁琐,一般人是难以理解的。使用“佛性”、“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等平白浅显的概念和思想来表诠自心之无生空性,比较容易使人了解人性至真至善至美的本质而直接反求诸己,深观自心。后期大乘的“如来藏说”之所以普遍受到印、藏、汉各大宗派的欢迎,它那“深入浅出”的特色,应该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当然,除此以外,“如来藏说”还有方便导正“有怯弱心”、“轻慢诸众生”、“执著虚妄法”、“谤真如佛性”、“计身有神我”等《究竟一乘宝性论》中所说的五种偏失的作用。[106]

第三、“心”是修习佛法的主要依据和对象,所以偏重实践的行者,比较倾向于从主观内心经验的角度来诠释佛法,同时也会很自然地选用“自性清净心”或“唯心”等最能贴切表达禅修体验的概念。被印老判属“唯心大乘”的禅、净、密固不待言,即使是上座部的泰国禅师阿姜查、阿迦帖也会说:

我们最初的心意状态是纯洁的:平静、光明和清洁的。但是(当)它被烦恼所污染,它撤入了心意的硬壳中。

心意的本质,从其初始,就一直是光明和清净的。但是因为主观的偏见……。[107]

在西藏佛教中,如来藏大都被看成是佛性、心性和空性的同义词。[108]在“无上瑜伽”中,如来藏更被具体地看成身心中最精细的“根本净光心”。达赖喇嘛说:最细心“以净光的形式出现,它很类似直接证入空性的经验和状态。”[109]而中国禅宗祖师悟道时所说的“灵光独耀,迥脱根尘”和“心月孤圆,光吞万象”,不也同样是净光心──如来藏的另一种更富诗意、更为宏伟的展现形式吗?

第四、实相是超越一切语言和文字的。不同文化背景的宗教行者,对于同一种宗教体验往往会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印度教早期的《吠陀经》就曾经说:“真理只有一个,只是圣人以不同的名字来称呼它而已。”[110]此外,W. T. Stace在《冥契主义与哲学》中也说:

任何文化中的冥契者诠释他们自己的冥契经验时,通常使用塑造他的宗教思想以诠释之。但假如他够精细、哲学思辩够强的话。他也可以抛掉宗教教条,但仍保留他自己的冥契意识。[111]

山雄一在《空之哲学》中也表示:作为直观当体的最高真实,是超越有无的表诠之上的。它只有在事后省思的立场下,才被称为“空”,或称为“光明心”而已。这实在是语言的差异,而不是事实的不同。所以,《般若经》中所说的“清净光明心”,倘若不把它视为空性的同义词,而强调它是真实存在的话,那么就会导向唯识宗“三界唯心”的观念论。如果再换个角度,把它看成具有清净光明的本性而为人人本具之佛性,那么自然就会朝向如来藏的思想发展。[112]因此,如果我们可以理解不同的文字所指涉的原是同一实相,都足以导向证悟与解脱,那么对于“空性”、“自性”、“佛性”、“如来藏”、“清净心”等这些用词的差异,应该是可以不必太过吹毛求疵的。

南传的佛教学者Rahula在《佛陀的启示》一书中说得非常中肯:“名字有什么相干?我们叫做玫瑰的,叫任何别的名字,不是一样芬芳吗?……。同样的,真理不需要标签。……宗派的标签,只是独立了解真理的障碍。它们能在人心中产生有害的偏见。……对于寻求真理的人来说,某一思想的来源是无足轻重的。研究某种思想的源流及演变是学术界的事。事实上,单为明了真理,甚至不需要知道这教义是否为佛说,或是余人所说。要紧的是了知与澈见真理。”[113]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像《中国禅宗史》那样,只因为不博通经论的惠能恰巧使用了数论派的“自性”一词,就认为“南方宗旨”与数论虽“不完全相同”,但有“间接关系”、“非常类似”!又何必因为《坛经》主张“人人有佛性,见性成佛”,就把曹溪禅的宗旨严重曲解成“就是人人有我,见我得解脱。这对一般人来说,实在是简易、直捷不过,容易为人所接受、所体验的。这样的简易、直捷,难怪‘凡言禅皆本曹溪’”![114]

《坛经》所说的“自性”与“佛性”,虽是一般人容易泛泛理解的名词,但要真正的了解和体验,却和体验“唯心”、“空性”一样的困难。日本临济宗大师拔队得胜(1327~1387),在他致井口禅师的信上就明言:

六祖说:“不是幡动,不是风动,而是仁者心动。”要想清楚的了知这一点,就须能见到万化与你本是同根所生,你和世间一切物中的任一物皆是同一个整体。溪流的潺潺之声和微风的太息,都是那主人公在说话……能不假思惟推理而直接掌握住这一点的,可许他有少分的内证。但这尚不是彻底的觉悟。[115]

可见,“见性成佛”的曹溪禅并不那么外道,也不那么简易为人所接受。石霜(986~1040)的首座定力深厚,有能力在一柱香的时间内坐脱而逝,但是仍然未被认可为开悟见性。[116]而长庆二十年坐破七个蒲团,大安三十年牧一头水牯牛,赵州八十犹行脚,这些都是极端困苦修学的实例。这样的禅法怎能说是“简易……容易为人所体验”呢?在这么重要的基本宗旨上,《中国禅宗史》对禅宗竟然如此严重的误解,到底是因为作者本身毫无禅悟体验所使然,还是因为他对禅宗心存成见、别有意图呢?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

总之,法门如应病予药,对机者良。没有那一种医药,是无需加减就可以适用于一切疾病的。同理,也没有那一类法门,是不必观待众生根机而适度调整就可以契机契理的。如果说法对机,能适当消除听者的妄见和偏执,那么就如《思益梵天所问经》所说,即使妄语也是真实语。反之,如果法不对机,徒增听者的妄见与偏执,那么真实语反而成了虚妄语。[117]就大乘佛法而言,属于遮诠方面的无自性“空理”,犹如佛法中的泻剂;而属于表诠方面的“唯心”、“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则如法门中不同强度的补剂。有些人的体质是可以一泻到底的,但另有些人只能补不能泻;有些人须要先补后泻,然而须补泻同时者亦大有人在。大乘的“如来藏”思想,是透过荡相遣执的“般若法门”才开展出来的。因此,尽管它在宗教思想和心理方面具有“大补”的作用,但它本质上就兼带著「般若”排毒或泻下的功能。何况在实际的修持仪轨或修习次第中,总还是会有另一些“无常观”、“苦观”、“空观”等泻下的配套措施,可以避免执实等“上火”的不良反应。因此,对于像法和末法的众生来说,这种补中带泻的温和法门,或许才是三根普被、利多弊少的最佳心灵良药哩!

3.“如来藏说”之心理意义

前文曾经提及,初期大乘之主流经典,无论是“净土法门”、“般若法门”、“文殊法门”与“华严法门”,一概以发菩提心为大乘的根本心态,以成就佛及佛土为究竟的理想。这种发心不只是大乘道的起点而已;整个成佛之道,发心是一以贯之的。《华严经.十地品》中的菩萨十地,地地都发起与各地无漏智相应的菩提心。既然发心对于大乘道之修学如此重要,那么大乘经典无论是在义理或行门上,显然都有不断给予强化的必要。初期大乘中的“念佛法门”以缘念佛的名号和身相来强化菩提心,就是在行门上强化发心的一个典型例子。

大乘发心所欲求的最高理想,是无上正等菩提。然而,无上菩提本身无相、离言、无可表诠、不可思议;它必须透过世俗的语言才容易被理解,也必须借助具体的人格形象才容易被把握。而佛的名号和佛身的相好,正是无上菩提最具体而完美的象征。既然念佛法门以象征无上菩提的佛号和佛身作为习定所缘,那么除了摄心入定的正面效果之外,必然还会使人联想到与佛有关的种种殊胜德能,而增强行者对无上菩提的向往与欲求的心理。增强对无上菩提的欲求心,就是菩提心的强化。《观无量寿佛经》说:“汝等心想佛时,是心即是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是心作佛,是心是佛,诸佛正遍知海从心想生。”[118]很显然的,这句经文就是要以相好庄严的佛陀身像,来引生行者对自己未来的意象角色──佛的自我期许心理,并由此强化行者成佛的意愿。此外,《三摩地王经》中也说到:因为忆念佛身而生起对佛智的欣乐,因为欣乐佛智而欲求成佛。[119]

由此观之,初期大乘经中确实有重视发心并设法在行门中给予强化的倾向。

不过,在初期大乘的念佛法门中,虽然称名与观像同样具有强化菩提心的心理功能,但是二者强化的程度还是有差别的。由于佛的庄严身像较之名号更具体、更能象征佛的果德,所以在强化的效果上理当更胜一筹。但是比起信解自身“原本具足如来智慧光明德相”的“如来藏法门”,观像的念佛法门毕竟还是相形见拙的。因为所观的对生佛像无论如何相好庄严,它与观想者之间仍然有隔阂存在。这种生佛对立的二元关系,虽然也可以相当程度地激发行者向往无上菩提的上进心理,但对行者无始以来自认平庸的自卑情结,却丝毫没有化解的作用。

一般人在下意识里,总是自认平凡庸俗的。根据近代心理学者的研究,这种微细而又深沉的自卑情结,很容易形成自我设限或自我防卫的心理。“人本心理学”之父Maslow,把这种心理称为“Jonah情结”,并给它作了如下的诠释:

我们大部分的人,确实可能比实际表现出来的自己更伟大。我们都有尚未或尚未完全发展出来的潜能。许多人确实企图回避内在结构所引发的使命感……就好比(旧约先知)Jonah想躲避他的命运却不成。[120]

就大乘佛法而言,众生无始以来的这种自卑心理以及与之相对应的凡庸相执是相当坚固的,极难破除。这好比一个三角形如果会作梦,它一定不会梦见自己是正方形;一只癞蛤蟆,也不会梦到自己成为美天鹅。同样的,如果一个人不刻意自我训练,绝不敢想像自己会成为相好庄严、大智大悲的佛陀。对于成就佛果来说,这种老是坚持自己只能是庸俗模样的凡常相执和只能作凡夫俗子的自卑情结,都是很深细、很难破除的心理障碍。这种障碍倘若不设法消除,大乘行者追求超越、向往圆满的发心与菩萨行持,势必会受到潜意识顽强的抵制,而生出Desolle所谓“崇高境界之压抑”的退转心理。[121]为了消除潜意识中这种根深柢固的自卑情结,进一步强化成佛的自尊心理,以便顺利克服菩提道上的种种障碍,初期大乘的《华严经》中早就开示了“如来智慧、无相智慧、无碍智慧,具足在于众生身中”的思想。[122]到了后期大乘如来藏系的经典,如《大方等如来藏经》、《央掘魔罗经》和《大法鼓经》,又方便假借印度传统神学中“如来藏我”的名相与概念而强调:

一切众生贪欲恚痴诸烦恼中,有如来智、如来眼、如来身,结加趺坐,俨然不动。……有如来藏常无染污,德相备足,如我无异。

佛性于一切众生所,无量相好,清净庄严。

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无量相好,庄严照明。[123]

倘若行者能够透过读诵思惟这类经典,而深心信解“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无量相好,庄严照明”,那么行者自认卑劣的“凡常慢”必然会逐渐减轻,自信自尊的“佛慢”必然会相对的增强。如此,则大乘发心将得到进一步巩固与强化,而菩萨的种种难行也将能更顺利地开展。

因此,初期大乘发展到了后期所传出的如来藏系的经典,显然不像《印度佛教思想史》所说,是为了使“大乘佛法通俗化”,并“与印度传统神学相呼应”,[124]而是为了进一步巩固大乘行者追求超越、向往圆满的最高心理需求,以及进一步强化大乘发心的基本心态而自然发展出来的结果。同样的,禅宗六祖所揭示“人人有佛性,见性成佛”的主张,也不像《中国禅宗史》所说的那样与“数论”、“胜论”相呼应,那么通俗化而“容易为人所接受、体验”。当然,笔者并不排除“佛性──如来藏说”确实也有顺应世俗和印度传统宗教的倾向;但对于大乘佛教自身的开展来说,那只是顺势外延的一个次要的旁枝,而不是核心的主干。

(五)“念佛法门”之宗教心理功能

1.部派与大乘“念佛”之基本差异

“佛法”以修习定慧而得解脱为目标;除此以外的一切行法,都隶属于辅助性质的助道法门而已。部派佛教的“六随念”法门,就是为了适应某些慧弱信强的根性而形成的。未得定慧成就的佛弟子遇到重病、濒死以及恐怖的境况,可依“六念”修行而消除心中的怖畏,并获得命终生天的凭借。[125]然而,慧弱信强的行者可依六念修行,并不意味修习“六念”的行者全属慧弱信强的根性。这好比并非所有的出家僧众都是只追求自了的二乘行者,“外现比丘仪,内怀菩提心”的大乘行者仍然大有人在。有些人选择六念法门,纯粹是为了便于摄心入定而已。阿迦索、阿迦曼和阿姜查、摩诃布瓦等泰国禅师,是泰国佛教界知名的定慧成就者;而他们前二者之习定所缘以及他们四位所提倡的禅修所缘之一,就是念诵Buddho──“佛陀”。[126]

“大乘佛法”,以佛和净土为究竟的理想,以佛的因行──菩萨行为大乘行持的典范。整个大乘佛法的理论体系与实践架构,都是以与佛有关的一切为中心而开展出来的。在这个大前提下,大乘佛法与念佛法门的关系简直密不可分。我们几乎可以说,“大乘是不离念佛与往生净土的”。[127]

从这些基本立场来看,部派与大乘的“念佛”表面上虽然相似,但其性质、目的与功用却大不相同。部派的“念佛”,以消除恐惧为主;而大乘念佛的主要目的,却是为了要自我超越、追求圆满而想见佛闻法而成佛。我们不否认,为了摄护初心,给予能力不足的初学者信心、鼓励与希望,大乘的念佛法门的确有它权宜方便的一面。但那只是一个次要的考量,并不是首要的目的。倘若只看到次要消极的一面,而忽略了它主要积极的另一面,要想对此法门作出客观的评价,想必是很困难的。笔者以为,“念佛法门”能受到龙树、世亲等大德的肯定,并且随著大乘佛法在印度持续开展出事、行、瑜伽和无上瑜伽续之“密乘法门”,甚至遍传于西藏、中国及日本佛教中,一定有它宗教行持上的殊胜功能;绝对不像《大乘起源》所说,是为了“适应信行人,及佛涅槃后,佛弟子心中的永恒怀念而特别发展”出来的。[128]因此下面,笔者将试从宗教心理功能的角度来阐明大乘念佛法门的方便善巧。

2.“念佛法门”消解概念之心理功能

因参禅而有过见性经验的日本学者铃木大拙,曾经就深度心理的角度探讨“念佛法门”的深义。他认为:念佛法门起初原非机械式的念法;先是系念于佛之功德、形像,而后才有称名的方式出现。行者称念佛号,虽然不一定会想到佛的本身、胜德和本愿,但是当他反覆不断地念诵时,名号所代表的一切便在行者心中唤起了。不仅如此,到了最后,连他自己心灵至深的源头也因此揭开了,呈现出名号本体的最内真理──阿弥陀佛自身。

从另一方面来说,称名念佛的目的,在于消除吾人意识上二元对立的无明。当行者专心至诚的念佛时,他以名号为其精神的向导,与名号一同深入生命的根源。有一天,当他既不再是他自己,又不与名号同行时,他成了名号,而名号也成为他。突然间,甚至连这种感觉也消失了;但这并不是一种心灵空白或完全不醒人事的状态。当他从绝对合一的状态中脱颖而出时,他会带著「一念”觉悟过来;而这一念觉悟便是阿弥陀佛的名号、本愿与往生净土的绝对信心。关于念佛法门的止观次第,笔者在〈才市念佛诗的止观解析──念佛法门之止观次第拟构〉这篇论文中,曾经作了详细的探讨,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看看。[129]

念佛法门首先由忆念佛德、观想佛像开始。在逐渐发展的过程中,慢慢让位于一个不甚可解的名号。这个名号似乎变得不可形容、不可测度、完全超于一切知解,故而成为一种超越一切意义之意义的象征符号。这就与禅宗杜绝一切戏论的公案可以说是同一鼻孔出气了。[130]

因此,“念佛法门”不仅仅只是消除恐惧,并接引愿乐见佛闻法者往生净土而已。它“厌离娑婆”的训诲,有助于消弱行者对世间的贪著,引生强烈的“出离”意愿;它“欣求极乐”的劝勉,可以增强行者对“菩提心”──“花开见佛悟无生,不违安养入娑婆”的向往。而它那机械式或参究式的念佛甚至还可以像禅宗参究公案一样,帮助善根深厚的行者消解概念和二元对立的障碍,从无意识的源头,唤起一种远比经验上的自我更强大的潜能,“不假方便”而达成“自得心开”的悟境。总之,“念佛法门”既平实简易,又能顾全“出离心”、“菩提心”和“空性慧”的菩提道三要,的确方便善巧。   3.“念佛法门”强化发心之心理功能

除了上面铃木大拙的论述以外,关于“念佛法门”的宗教心理功能,笔者在〈发心的意义及其在宗教实践上的心理功能〉一文中,亦曾就另一个“未来心理学”的角度探讨过;其后在另一篇论文〈发心对身心之利益〉中,又作了一些补充。这两篇论文的主要观点是这样的:大乘的发心,赋予行者一个“成佛利众生”的光明远景和终极目标。在这个理想中,利益众生的主角是“佛”。因此,“佛”相当于行者想在未来扮演的一个超越的“自我意象”的角色。而这个未来自我意象角色的确立,可以引生出“自我期许”的心理,暗中推动行者积极实现“成佛利众生”的发心初衷。这种发心在宗教实践上的心理功能,在大乘的“念佛法门”中被充分地加以运用。无论是初期的称名、观相念佛法门,或后期的无上瑜伽念佛法门,都是以大乘行者所共同自我期许的意象角色──究竟圆满的“佛”的名号、形像或心咒作为习定的所缘。藉此殊胜的所缘,一面趋入禅定,一面强化大乘的发心。

秘密大乘在这方面更是善巧。它将“一切众生本自具足如来智慧光明德相”、“一切众生……有如来智、如来眼、如来身结加趺坐,俨然不动”等有助于强化发心的如来藏思想,进一步具体化为实际修习定慧、积集福慧资粮的观修法门。在生起次第“自成本尊”的修法中,它直接以“佛”清净庄严的天色身,取代行者自认庸俗卑劣的自我意象。藉此自我意象转换的修习,在潜意识的心灵上抹除一向自我认同的“凡夫相”,重新绘上一幅清净庄严的天身“佛相”。一面化解行者画地自限的自卑情结,一面强化“我就是佛”的自尊心理,以便充分回应行者追求超越的深层心理需求,彻底激发生命的巨大能量,藉此促成行者以最快速、最有效的方式自我提升,乃至于究竟成佛。[131]无上瑜伽密中的“圆满次第”等高级修法暂且不谈,单就“生起次第”的心理功能而论,秘密大乘被阿底峡尊称为“大乘中之上上乘”,又受宗喀巴赞叹为“最胜念佛”,[132]的确是当之无愧的。

以上所说,纯就宗教之心理功能而论。除此以外,从大乘经论中,我们仍然可以发现,无论是初期的念佛法门或后期的无上密,缘佛号或佛身而修定的念佛方法对行者尚有许多其他方面的利益。[133]正因为念佛法门的所缘最能强化大乘的基本心态──发心,回应行者追求自我的超越、向往圆满的最高心理需求,激发潜意识追求自我提升的心理潜能,又能广大饶益行人,所以才广受印度的龙树、世亲、阿底峡等祖师的重视与弘扬。由初期的称名、观像,一直发展到后期秘密大乘的生、圆二次第。不但历久不衰,甚至还逐渐遍布亚洲各地。因此,大乘念佛法门之缘起与弘传,的确有它正面而深刻的宗教心理意义。它绝不可能是意识表层对佛“永恒怀念”的感性心理所能推展得出来的。

 四、结 论

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是一个庞大且多元化的宗教运动,形成的因素相当复杂。然而其中最主要的动力因素,应该来自于教团的内部,特别是佛弟子的宗教心理取向。印顺长老以“佛灭后,佛弟子对佛永恒怀念”的心理,作为大乘起源与开展的原动力,博得了台湾学界一致的认同。然而,该书所提出的论证似乎仍不足以成立此一命题。因此,在本文中笔者拟另辟蹊径,尝试从人类更深广的集体潜意识中去探寻大乘兴起的心理动力。

首先,笔者假设:初期大乘经典的思想型态,是与佛弟子的心理需求相呼应的。如果某一思想型态之经典愈多且愈受重视,则表示与此主流经典相对应之心理需求度也愈高;而这种心理需求就很可能是主导大乘起源与开展的原动力。其次,笔者从“先行大乘经”与初期大乘经典中,找出了它们基本的思想型态──发菩提心修菩萨行而成佛;而且又在后期大乘的《胜鬘经》、《究竟一乘宝性论》和《大乘起信论》中,发现有足以作为大乘发心形上基础的“佛性清净正因”和“真如熏习”说。从心理学、宗教学和神话学的观点来看,这种大乘发心的思想原型,正反应了人类普遍“渴望无限”、“追求超越”、“向往圆满”的深层心理需求。而这种由避苦求乐之生命本能升华而成的最高心理需求,正是释尊圆满成佛的导因,也是世界各大宗教向上发展最主要的内在动力。因此,以佛弟子潜意识中欲仿效佛陀、追求圆满的心理需求作为大乘兴发的原动力,应该是非常恰当的。

当我们把这种深层心理需求作为主要的思考角度来探讨大乘兴起的问题时,“佛灭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对舍利的建塔供奉,以及有关佛的本生、譬喻、因缘和十方净土、十方现在诸佛菩萨等教典的流传”乃至于如来藏思想和念佛法门等大乘兴起与开展的种种现象,才会呈现出如本文所阐明的另一种更深刻、更正面的意义:

 

1. 对于具足大乘种姓的佛弟子而言,在意识上所呈现的“怀念佛陀”,极可能是由潜意识里想要“仿效佛陀”的心理暗中推动出来的。“永恒怀念”的心理虽可引生出建塔“供奉舍利”的宗教仪式,但其中若无想要仿效佛陀与追求圆满的心理成分,就不可能对以“佛”为核心之大乘的兴起产生任何作用。

 

2.“十方佛”所关涉的,不只是“怀念释尊所引起的空虚感,在一般信者,不容易克服”的表层心理问题而已,而是“佛弟子自身是否也能像释尊一样圆满成佛而度化众生?是否可以无限自我超越以致于究竟圆满”的终极关怀问题。再者,“理想佛身观”所象征的,并非“生命意欲的愚痴相”,而是超越生命意欲的智慧相。它与世界各大宗教在冥契经验的基础上所呈现出来有关“神”的终极思想──“长青哲学”,都有类似的共通性。它们不可能全由“永恒怀念”的感性心理所推动而产生;它们必然奠基于人类集体潜意识追求超越、追求完美的灵性需求的磐石上。

 

3. 初期大乘经中,有许多经典谈到了天、鬼、畜生乃至于他方世界的菩萨。以神话学的观点来看,这正象征著佛弟子尝试把“佛法”从人本的格局超越出去,而逐渐向六道众生乃至于十方世界开展,并力求与整个生命界合一。换句话说,大乘种姓的佛弟子,由衷希望把整个生命界都统合在“佛法”的理念中。所以大乘佛教的开展不是要“与印度的天神沟通”,不是为了“适合世俗迷情”,也未曾把佛法“颠倒”过来,而是回应来自心灵深处向往无限、追求自他一体圆成的灵性呼唤的一种印度文化的自然表现。

 

4. 大乘佛教在方兴未艾之际,遭受不可抗拒之外力破坏而绝迹于印度。它根本尚未步入宗教发展的老年期。因此,后期、秘密大乘以及由它们所产生的汉、藏传统佛教,都不宜用“老年佛教”来形容;反而应该用宗教生命力旺盛、堪能陶铸无数圣贤的“壮年佛教”来称呼。其次,后期大乘所传出的“如来藏”系经典,并非为了使“大乘通俗化”并“与印度传统神学相呼应”,而是为了进一步巩固大乘行者追求超越的最高心理需求,以及强化大乘发心的基本心态而自然发展出来的结果。它们顺应世俗和印度传统宗教的倾向,只不过是大乘佛教自身开展顺势外延的一个次要旁枝,而不是核心的主干。

 

5. 部派佛教六随念中的“念佛”,以消除行人的恐惧为主。大乘念佛法门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强化菩提心,并引导行人见佛闻法而修行成佛。这两种念佛法门的基本理念极不相同。由于初期大乘的念佛法门和后期密乘法门中的“生起次第”以发心的目标──“佛”的名号、形像或心咒为所缘,所以除了得定的共同效果之外,还具有回应最高心理需求、激发生命巨大潜能和强化大乘发心的宗教心理功能,非常殊胜善巧。它们绝对不是为了“适应信行人和佛灭后,佛弟子心中的永恒怀念而特别发展”出来的。

总之,以“人间佛教”的层面来说,印老对于“大乘起源与开展”的诠释,的确有他相当独到的见解。在这方面,他无疑获得了教界广泛的认同,并且也为他推行“人间佛教”的理念确立了稳固的学术地位。但是若就大乘佛法的全体而言,我们却不得不承认,印老对大乘佛教某些方面的见解,的确相当程度地浅化、窄化,甚至曲解了印、藏、汉大乘佛教的深广意涵。这是十分令人遗憾的。

 

(因受篇幅限制,本篇论文已删除了一部分。欲览全文者,请参阅即将出版的《现代大乘起信论》“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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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薛永涛

 

大乘佛教思想研究·02略论佛教本体哲学

胡晓光

 

本体是一切存在的终极本质,因而一切学术都有其与之相关的本体观念,佛教的主旨在于究竟诸法实相,这个实相就是一个本体。不过佛教的本体观与一切世间学术之本体观大有不同,正因如此,佛教才称得上与世间法不共,才称得上是究竟圆满的本体哲学。大乘佛教在印度有两轮,一是般若中观空轮,二是瑜伽唯识有轮。然而在中国,大乘佛教有三大系,一是空宗,二是有宗,三是性宗。这三个宗系,都有自己的本体论。本文试图对大乘佛教的各种体论做一番逻辑分析,从而澄明佛教本体的本质规定。

 

一、何谓“本体”?

 

本体就是事物的本性,哲学的本体是一个共相本体,即普遍性与必然性的理则。科学的本体是一个殊相本体,即万象森罗的分理。在西方哲学史中,讲本体有两大哲学主义,一是唯物主义哲学本体论,二是唯心主义哲学本体论。在印度哲学史中也是如此,它们都把本体当成生因来讲,也就是把本体论和宇宙发生论合二为一的讲,结果本体成了一个时间先在性。其实在认识的现实性上讲,本体只能是依因,不能是生因,本体只是一个逻辑先在性。心与物都是法相,是变化的事,不能成为本体,心与物的性理是法性,是不变的理,这才是本体。印度佛教认为,本体是无为法。把本体当成一种客观自在的理性,在逻辑上是无效的。必须把本体与认识主体统一在一个认知范畴内,才能知其本体之所是,才是一个有效本体论。

本体是一切思维的出发点,也是一切学问,是大前提。如对本体无确定认识,那么任何一种学问都是无根据的。本体是什么?怎样认识本体?认识本体有何价值?本体就是一个充塞法界无所不在的性理,它是无为法,是有为法之依因。对本体的认识,必须要用主体无执之禅悟去体认,不能用知性的概念思维去把握,因为本体是大全的共相具体,不是一个抽象理性。本体是存在的终极,因而对主体人而言,认识本体,就意味着超越解脱。认识本体就是生命的升华,就是从有限性而达到无限性。

不论西方哲学、印度哲学还是中国哲学都没有建立起来一个有效本体论,所以近代西方哲学把本体问题取消了,认为知性达不到本体界。这是因为它们没有观心治心的方法和禅悟的直觉认知能力。本体离不开主体人。因此,讲本体应从人学开始研究。

 

二、般若中观空轮的本体观念

 

佛法来源于佛陀对本体的妙觉,他从慈悲的性海中流出导迷向悟的哲理来,言教是度人的方便,借言显理,也是佛教所采用的方法。为了把本体理的真实义显现给世人,佛陀依二谛来讲法性本体。所谓二谛者,一真谛,二俗谛。真谛诠空性,俗谛诠缘起,缘起性空是大乘佛法共许的诸法实相。中观宗就是以实相义为理论前提运用辩证中道方法来诠释本体实相。在《般若经》中佛讲空义是一个胜义空,然而在《中观论》中圣龙树讲空义则是一个无自性空。经是约理境建立,论是约言教建立。终极本体实相,本来是不可思议的,是离言离思的,故此大乘法讲二真如,一依言真如,即言教二谛所诠之理,二离言真如,即理境二谛所证之性体。中观宗是从纯哲学逻辑维度把本体理当成一个客观不变性之理来论证,作为本体理,它不是一个实体本体,而是普遍性与必然性的理则,是万有的关系实然之相。在主体思维中,要对本体理进行认知,就必须采用相对相关性的中道辩证思维方法来显现,一切法都是因缘而有,因一切法都是动化之事,其体集合而成当体无自性,故缘起即性空,性空即缘起。人有两智,一是真智,二是俗智。真智就是一种直觉认知能力,性空态就是真智所觉知,缘起态则是俗智所觉知。真俗相即相入圆融一体,即可明证本体实然之理。中观宗把本体理解成一个客观理性,是无为法,是不变性,是有为法的本性,是变化中的不变规律。中观宗还没有把本体纳入主体思维中,更没有深入探求心思与本体的固有关系,这是中观宗理论的不足之处。

 

三、瑜伽唯识有轮的本体观念

 

中观宗从佛陀的三法印与一实相印为理论基石,而展开的中道逻辑论证法,对本体的本性确定是有极深刻的意义的,但是,对于一个主体人来讲仅给出一个必然性之真理是不够的,要给出一个对于主体人而言,在思维认知上是一个有效逻辑真理才是充分的。唯识宗就是在中观宗理论之上将这一课题给实现论证出来了。

本体的当然性,中观宗与唯识宗意见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唯识宗把本体纳入我识范畴中,把本体进一步地当成识之实性。中观宗之本体理可以理解成为一个宇宙共相之理,或外在性的本体理。而唯识宗之本体理可以理解成为一个别相之理或内在性的本体理,唯识宗的本体与人相关,它能够成为人的终极价值的主体。唯识宗是观心修为之学,其目的就在于对自我之心性的实在性的认知,而心性(圆成实自性)就是本体之道之理。唯识宗把在外之道化为在己之道是有极为深远的意义与价值的。唯识宗的见道理观就是实现在己之道与在外之道的合一,换言之,就是合内外为一道。这样就把有为之人与无为之理统一起来了。人心即本体之道理,这是唯识宗的根本主张。不过唯识宗也有理论的困难,那就是是不是一切人都可以证成本体理。既然唯识宗把本体理给人性(佛性),那么成佛(达到本体)是内在佛性的实现还是外在熏习而成?对此唯识宗讲种姓理论,许一类众生不能成佛,这显然不能服于一切人。由此,中国佛教学者在继承《涅盘经》的理念基础上,吸收了中国传统哲学思想,而创立了中国化的佛教,这一理论就是针对这个问题而形成的。唯识宗本体论的有效在于它的经验实践性,然而在形上逻辑上又有不自治之处,这就是真常宗所要超越的东西。

 

四、真常圆觉宗的本体观念

 

所谓真常圆觉宗就是以真如缘起论为理论基石的中国佛教之统称。在这一系佛教中,有天台宗、华严宗、禅宗等。真常圆觉宗是从本体真如具二义而展开其逻辑体系的。所谓真如本体二义,一者不变义,二者随缘义。这种观念在《大乘起信论》首先提出,这是中国佛教的特质。天台宗从性具观来阐释真如能生万法,华严宗从性起观来阐释真如能生万法,禅宗则从性觉观来阐释真如能生万法。由于真如具二义,故在中国佛教中,本体论与宇宙发生论是有机结合在一起讲的,就真如本体不变义讲本体论,就真如本体随缘义,讲宇宙发生论。中国佛教真常圆觉宗是在唯识宗的前提下发展而成的,因而它也讲唯心观念,不过它的唯心与唯识宗的唯心则有本质上的不同了。真常圆觉宗的唯心是一个宇宙理体心,而唯识宗的唯心仅是每个有情的主体意识之事心;真常圆觉宗的唯心是无为本体心,而唯识宗的唯心则是有为主体心,是生灭心;真常圆觉宗的唯心是生成万有的生因,而唯识宗之唯心则是由依本体依因而幻生的有为之相心,不具有此性格。真常圆觉宗把超验的形上本体与主体视为一物,这样能为一切众生皆可成佛提供必然都成佛的理据。另外,真常圆觉宗受中国哲学体用不二观念影响,把有为法与无为法当成体用关系,其实在印度佛教中有为法与无为法是事理关系,这是中国佛教与印度佛教的根本区别处。体者实存之物也,用者物之能也,体与用是不能分开的,而事与理在逻辑上就可以分开论,理是理则,非实物也,事是相状,依理而显也。总之,中国佛教真常圆觉宗的最大价值在于确定了终极本体的实在性与主体人能回归本体的理据。那么它的理论内在逻辑是否是有效的呢?那则须专文论述。

 

五、对三宗本体观念的简评

 

我们可以这样看待大乘佛教三宗理论体系:中观宗是讲“因缘生诸法”,这是一种纯哲学性共相哲理;唯识宗是讲“唯识生诸法”,这是一种纯观心内在之学理;真常宗是讲“真如生诸法”;这是一种纯超越论的性理。三种观念的出发点不同,因而所讲的本体内涵就有区别,但是可以肯定它们在自身的体系中,它的本体观都是可以建立起来的。不过这只是逻辑上的自治而已,如从学问维度看,都有存在的价值,都对人类思维的发展有推动作用。不过若从佛教修行证真的维度看则成大问题。只有契合佛陀本义的理论与方法,才能称为有效的。据我看,唯有唯识宗是佛陀内证观心上建立的理论与方法。至于中观宗与真常圆觉宗都是依据某种圣言量而建立的理论与方法。如中观宗仅把三法印与一实相印当成哲学命题来研究,结果建立了一个普遍必然性的哲学理念体系。而真常圆觉宗则是由于不满唯识成佛论与误读唯心义而建立的体系。

真如本体是不生不灭的法性理体,是无为法,它只能是万有的依因,不是生因。佛陀立教就是破斥生因论,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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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佛教思想研究·01印度大乘佛教思想的特色

中华佛学研究所研究员 吴汝钧

 

  提要

本文旨在检讨现代学者的说法,和就有关经论自身的说法,来看印度大乘佛教思想的特色。作者以为,此种特色为“不舍世间”。此种对世界的态度,贯通一切大乘经论(尤以大乘经为然),而表现于空、佛身等重要观念中。

佛教起源于印度。这个宗教思想有二系大乘与小乘。本文的目的,是要检讨现代学者的说法,和就有关经论自身的说法,来看大乘佛教思想的特色。首先,我们要对大乘佛教的兴起,作一简单的交待。又本文所谓大乘佛教,指在印度发展者而言。

 

一、大乘佛教的兴起

 

大乘佛教是印度佛教内部的一个重要的宗教运动,对佛教的发展,有极其深远的影响。但它在印度的兴起的历史,并不明朗。现代学者多以为它的兴起,大抵是在纪元前一世纪至纪元后一世纪。若追寻其渊源,则可更推前至佛灭后一世纪。在那个时期,佛教分裂为十八个或更多个学派,各有其特异的教理。其中的十一个学派,被视为保守的正统者;这正统即后来所谓“小乘”之意。其余的七个学派,由大众部(Mahasanghika)领导,表现较开放的态度。这大众部便是大乘佛教的发端。

在思想上,大众部一方面批评保守者的阿罗汉(arhant)的狭隘的理想,一方面发挥空的义理,认为真正的佛陀是超现世的,历史的释迦牟尼不过是他的示现而已。他们又提出菩萨(boodhisattva)的理想人格,认为菩萨的道路,是人人可行的。

一个学派的思想特色,与其兴起的真正的原因,自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但我们不能对大乘佛教兴起的真正原因,有很多的知识。不过,抗塞(E。Conze)以为,有两点是可确定的。其一是阿罗汉的理想已到了山穷水尽的阶段;其二是在家信众的压力。关于第一点,阿罗汉所表示的独善其身的出世的理想,在佛灭三、四百年后,已渐失去其魅力,也越来越少僧人达到这个目标。代之而起的,是菩萨的理想。关于第二点,人变得越来越重要,而与法(Dharma)齐平。出家僧众不再单独享有被尊崇被重视的权利。而在在家信众中,也出现不少杰出的人物,经典中的维摩诘(Vimalakirti),即是一个显明的例子。佛教的宗教意义,已不能再拘限于僧人与僧院方面了。在家信众开始积极参与种种的宗教活动。(注1)

随著宗教的发展,思想也渐趋成熟。由纪元前一世纪至纪元后三世纪,不少大乘经典先后出现。最先出现的是《般若经》(Prajnaparamita-sutra),跟著有《维摩经》(Vimalakirti-nirdesa-sutra)、《法华经》(Saddharma-pundarika-sutra)、《阿弥陀经》(Sukhavativyuha-sutra)、《十地经》(Dasabhumika-sutra)等初期大乘经典。此中自以《般若经》为代表。此经最初由少量渐次附加,至七世纪左右而成一大丛书。其空的思想,一般认为是大乘佛教的基本教理。

其后有南印度出身的龙树(Nagarjuna),在哲学方面发挥这空的思想。他著有《中论》(Madhyamaka--karika)及《回诤论》(Vigrahavyavartani),批判部派小乘的谬见,建立中道观,而名之为缘起、假名、空。

龙树以后续有大乘经典出现,如《涅槃经》(Mahapari-nirvana-sutra),《胜经》(Srimaladevi-simhanada-sutra)、《解深密经》(Samdhi-nirmocana-sutra)、《楞伽经》(Lankavatara-sutra)。其中的《解深密经》的唯识说,有弥勒(Maitreya)、无著(Asanga)、世亲(Vasubandhu)等人发扬,其分别代表作为《大乘庄严经论》(Mahayana-sutralamkara)、《摄大乘论》(Mahayanasamgraha)及《唯识三十颂》(Trimsikavi jnap tima tratasi-ddhi)。其主旨是以识来解说世间现象。

 

二、关于“大乘”名称的由来

 

“大乘”这个名称。按“大乘”自是与“小乘”对说,而有其意义。“大乘”的相应梵语是“Mahayana”,是大的车乘或行程之意;“小乘”的相应梵文为“Hinayana”是小的,低等的车乘或行程之意。说小乘,显然有贬抑之意;相应地,说大乘,有显扬之意。实际上,“大乘”是那些后来的持较开放态度的佛教徒的自称,他们称那些原来的保守的佛教徒为“小乘”。后者从未自称为“小乘”。他们也不喜欢被称为“小乘”;他们原来是属于上座部(Theravada)。现代的佛教学者,不管是欧美的、日本的,抑是印度的,都以《大、小乘》之名,分别指那较开放的与较保守的派系,但这称呼是中性的,并无显扬或贬抑的意味,也不表示要赞成大乘,反对小乘之意。至于现代的上座部信徒,则仍不喜被称为“小乘”。

实际上,“大乘”一名的渊源,可上溯至原始佛教。汉译《阿含经》便在多处提到这个名字。如《长阿含经》(Digha-nikaya)谓

“佛为海船师,法桥渡河津,大乘道之舆,一切渡天人。”(注2)《杂阿含经》(Samyutta-nikaya)谓“阿难,我正法律乘、天乘、婆罗门乘、大乘能调伏烦恼军者。”(注3)此外还有多处不录。在佛之世,佛教徒当然未意想到尔后大、小乘佛教的分途发展。《阿含经》用“大乘”之名,大抵指佛的教法,而含有尊崇之意。这“大乘”自不同于尔后大乘佛教的“大乘”,但亦非全不相通。大乘佛教自有其发展,但其基本教理,并不远离佛的本意。

附带一说,“小乘”一名,亦见于《阿含经》中。如《增一阿含经》(Anguttara-nikaya)谓:

“如来有四不可思议事,非小乘所能知。”(注4)这样说小乘,自有贬损之意。

 

三、现代学者论大乘佛教

 

以下我们检讨现代学者论大乘佛教思想的特色。首先看铃木大拙的说法。铃木给大乘佛教下了一个定义,谓:

“大乘佛教由一种进取的精神所激发,在不违离佛陀教法的内在的精神下,扩展了本来的领域。另外,它把其他的宗教的哲学的信仰,吸收到自己方面来。因为这样可使不同性格和智能的人得到解救。”(注5)在与小乘的对比下,他认为大乘佛教较自由和富进取性,但在很多方面都有形而上学意味,和充满思辩。(注6)不过铃木并不大强调大小乘的相异处,他认为这种相异并不是质的相异。这种不同只在于两者的取向而已;大乘要开拓宗教的自觉,扩展知识的范限;小乘则要力求保全僧院的律则和传统。他认为两者都从同一的精神出发,走同一的道路。(注7)

铃木这样论大乘,自然是对的,但显然太空泛,使人难以捉摸。不过,他总给人一个印象,即是,大乘有较宽的襟怀,要解救较多的人。这与他较后提出大乘是菩萨(bodhisattva)的佛教一点,很能相应。他说大乘是菩萨的佛教;而独觉(pratyekabuddha)和声闻(sravaka)则被大乘行者视为小乘之徒。(注8)

说大乘佛教,决离不开它的主角,这即是菩萨。抗塞在这方面,便较铃木大拙为具体。他说大乘佛教的首要之点是,它是一种生活之道,伴之以一种非常清晰的观念:这即是灵性的完美(spiritual perfection),和能使人达致这灵性的完美的步骤。(注9)他所说的正是菩萨。灵性的完美即是六种波罗蜜多(paramita);那些步骤即是十地(bhumi)。这两者是菩萨实践的主要内容。在这两者之中,抗塞特别重视波罗蜜多。他说菩萨的极其重要的工作,是要破除自我。自我是成佛的障碍,要破自我,是很不容易的。他说菩萨为了达致这个目标,采取两面的做法:在行动方面自我牺牲和无私服务;在认识方面渗透自我不存在的真理。由此抗塞提出菩萨必备的两个条件:慈悲(compassion)与智慧(wisdom)。(注10)他说这两者的结合,有赖于六波罗蜜多的实践。(注11)

抗塞的所论,有进于铃木大拙之处。理由是,他不如铃木般空泛,却具体地把大乘规定到菩萨方面来;而在菩萨方面,他更把焦点置于波罗蜜多上。据《般若经》,波罗蜜多是菩萨的六面实践,所谓六波罗蜜多。这即是:布施(dana)、持戒(sile)、忍辱(ksanti)、精进(virya)、禅定(dhyana)、智慧(prajna)。前五者可归于慈悲,最后的智慧,则特别指空之智慧,即观诸法无自性空的般若智,藉此可渗透自我不存在的真理。这六波罗蜜多并不是并行的,而是以般若智统率前五波罗蜜多。这点在《小品般若经》(Astasahasrika-prajna-paramita)中说得很清楚。(注12)

就上所论,在慈悲与智慧之间,抗塞似乎较重智慧。但大乘佛教作为一种宗教,或菩萨之所以能成为宗教的理想人格,似应以慈悲为重。这慈悲的要点,可以不舍弃世间一意概括之。

抗塞以菩萨来说大乘思想的特色,固甚具体切要。但是否全无问题,则仍有商榷之处。关于这点,下文继续讨论。

以下我们看平川彰论大乘佛教。平川彰首先把菩萨拆分为几个项目:“菩萨”观念、六波罗蜜多、十地。然后强调:这几项都不是大乘所独有,在此之前已出现了。即是:“菩萨”观念已出现于原始佛教与部派佛教中;六波罗蜜多的教理,已显现于《大事书》(Mahavastu)与《大婆沙论》(Abhidharma-mahavibhasa-sastra)中;而十地思想的萌芽,亦可在《大事书》中见到。(注13)平川的意思似是,单凭菩萨一点,不足以规定大乘思想的特色。

在另一方面,平川特别强调《般若经》的空的思想。他以为,《般若经》本著无所得的立场,使空的思想深刻化,而成为大乘佛教的基本立场。由空使人想到空智(般若);他以为,基于这空而来的空智,是大乘佛教的一个特征。《般若经》本著空、无所得的立场,而说方便,以进于社会的救度。在以社会为目的的运作中,有自己的解脱在。这点与小乘佛教不同,后者只谋求个人的救度。他并强调,菩萨的六波罗蜜多与十地的修行,若建基于这空的思想之上,便即改观,立场也变得不同。(注14)

 

四、大乘佛教的空论的特色

 

平川的说法是不错的。“空”是佛教最重要的一个观念。大、小乘对它的看法,不尽相同。大乘的空论,确有其特色;它的特色也应可表示大乘思想的特色。以下我们即以《般若经》为代表,看大乘佛教的空论。

笔者在拙文“般若经的空义及其表现逻辑”(注15)中曾表示,《般若经》的空义,是以无自性来规定;它和现象世界的关系,是不偏向舍离,相当重视世间法。这是与小乘不同之处。关于不偏向舍离一点,其明显表示,在于《心经》(Hrdaya-sutra)的名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色空相即,实显示《般若经》要本著现象世界是无自性因而是空这一基本认识,与不离现象世界的基本态度,来显示现象与空之间的互相限制、相即不离的关系。这不偏向舍离一点,也极其显明地表示于《小品般若经》中,所谓《不坏假名而说实义》。此中“假名”即指一般的世间法,或现实世界。我们这里要说的是,不偏向舍离即是不舍世间,这是《般若经》以至大乘佛教的空论的特色。有关其他问题,请参看上面所提拙文,此处从略。

对于《般若经》的空论的这个特色,从华严宗的法藏世界看得很清楚。他抨斥小乘教“即色非空,灭色方空”的狭隘立场,而提出“色即是空,非色灭空”。即是说,空并不妨碍世间法;空即在世间法处成立,不必要灭去世间法,才有空。(注16)不必要灭去世间法,即涵不舍世间之意。(注17)

 

五、大乘佛教论佛身

 

由上面所论,我们似可建立初步的看法,以大乘思想的特色在不舍世间。这主要是显示于其空观中,菩萨的实践,自然也有这个意思。他的智慧,其对象即是这空观;他的慈悲,也以不舍世间为基础。一般所谓菩萨“留惑润生”,便是这不舍之意。小乘后期纵有菩萨思想,自不如大乘般成熟。至于铃木大拙所说大乘有较宽的襟怀,要解救较多的人,这些人总是在世间的。故铃木论大乘,亦不离开不舍世间之意。

不舍世间是一种精神方向,生活态度。这方向或态度亦显示于大乘佛教的其他重要观念中,如佛身、真如与如来藏。以下为省篇幅计,只择佛身来论。

关于佛身,通常是三身的说法。这即是,佛基本上指释迦牟尼,他是一个历史人物,又是最高真理的觉悟者,故他有物理之身,也有精神之身。另外,为了普渡众生,他不时出现于世间,故又有示现之身。示现之身又可示现为佛陀,而成一个历史人物,故这示现之身又可与物理之身结合为一。在此之外,又有佛自受乐的身。因此而有三身。

物理之身即色身,指在历史中出现的佛陀。这是大家都能了解的。法身则指那普遍的精神,在历史的佛陀中显示出来。《阿含经》已说到法身。如《杂阿含经》谓:

“如来之体身,法身性清净。”(注18)《增一阿含经》谓:“尊者阿难作是念,如来法身不败坏。”(注19)又谓:

“肉身虽取灭度,法身存在。”(注20)故初期佛教,大抵是二身(色身、法身)的说法。自后大乘佛教兴起,乃有受用身及变化身的提出。受用身指佛享受佛法的乐趣时的身,也是专为对菩萨说法而示现的。变化身则是佛陀为了救度众生而示现出来的种种变化的身体。其最明显的莫如在历史中真正出现的释迦牟尼。由是便有三身之说:自性身(svabhavika-kaya,即法身)、受用身(sambcomika-kaya)、变化身(naimanika-kaya)。

我们要特别注意的是变化身。它的成立是由于佛陀为了救渡众生。这众生自是世间的众生。这便透露不舍世间的涵意。这种身相当于较早期提出的三身(法身、报身、应身)中的应身,所谓“应”,是佛陀对世间的需求的回应。此中很有其积极的意义。唯识学派以变化身是成所作智所现,这益显示它与世间的密切相连。因成所作智是成办世间种种度生事务的智慧,是世间的智慧。

 

六、大乘经论论大乘佛教

 

以下我们看大乘经论自身如何论大乘佛教。这样看起码可以让我们知道大乘经论的作者如何自觉地理解他们自身的思想。这或许可以补本文开首说我们不能充分知道大乘佛教兴起的真正原因一点的不足。

首先看《法华经》。该经基本上是通过与小乘作比较,来论述大乘。该经谓:

“若有众生,内有智性,从佛世尊,闻法信受,殷精进,欲速出三界,自求涅槃,是名声闻乘。……若有众生,从佛世尊,闻法信受,殷精进,求自然慧,乐独善寂,深知诸法因缘,是名辟支佛乘。……若有众生,从佛世尊,闻法信受,勤修精进,求一切智、佛智、自然智、无师智、如来知见、力、无所畏,愍念安乐无量众生,得益天人,度脱一切,是名大乘。”(注21)此中论小乘的要点是“欲速出三界,自求涅槃”及“乐独善寂”;论大乘的要点则是“愍念安乐无量众生,利益天人,度脱一切”。对比起来,小乘的舍离世间的精神或态度,与大乘的不舍世间的精神或态度,非常明显。

以下看《大智度论》。该论基本上亦是通过与小乘作比较,来论述大乘。该论谓:

“佛法皆是一种一味,所谓苦尽解脱味。此解脱味有二种:一者但自为身,二者兼为一切众生。虽俱求一解脱门,而有自利、利人之异。是故有大小乘差别。”

(注22)据《大智度论》,大小乘都有同一的目标,这即是解脱。但两者的做法不同。小乘是自利,只为自身;大乘则是利人,兼为一切众生。自利是把自身与世间分割开来,这便是舍离。利人则是把自身与世间结合在一起,视利人即是自利,这便是不舍。

另外,《大智度论》又以大慈悲心的有无,来判分大乘与小乘。小乘无大慈悲心,大乘有大慈悲心。(注23)这大慈悲心是表现于利人的行为中的。

《大智度论》更就智慧言,说小乘的智慧浅薄,不能深入诸法,故不说“世间即是涅槃”。大乘的智慧则深厚,能深入诸法,故说“世间即是涅槃”。(注24)这“世间即是涅槃”的说法,与《心经》的“色即是空”的说法,是同一思路;都是肯定现实的世界即此即是真理之意。世间即此即是涅槃,故不必舍世间以求涅槃,涅槃的理想即在世间中。不舍世间之意,至为明显。

以下看《大乘庄严经论》论大乘佛教。该论谓大乘佛教有七大义:

“缘、行、智、勤、巧、果、事皆具足,依此七大义,建立于大乘。”(注25)所谓大义,即不同于小乘的特别殊胜的义理。这七者是缘、行、智、勤、巧、果、事。无著解释这七大义谓:

“若具足七种大义,说为大乘。一者缘大;由无量修多罗等广大法为缘故。二者行大;由自利利他行皆具足故。三者智大;由人法二无我一时通达故。四者勤大;由三大阿僧祗劫无间修故。五者巧大;由不舍生死而不染故。六者果大;由至得力、无所畏、不共法故。七者事大;由数数示现大菩提大涅槃故。”(注26)此中我们要特别注意行大与巧大。行大是具足自利与利他行;巧大是不舍生死而不染,即是不舍生死烦恼,但亦不为其所染著。生死烦恼实是就世间而言,不舍生死烦恼,其实是不舍世间。故行大与巧大,都是不舍世间之意。

 

七、不舍世间的特色

 

由上所论,我们可以说,大乘思想的特色,在于不舍世间这一精神方向,或生活态度。这当然是与小乘思想相对比而言。我们不说这是大乘的本质,那是避免读者误解大、小乘各有不同的本质之故。我们认为,大、小乘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它们都从《缘起性空》这一基本认识出发,都求解脱。它们的分歧,是在对世间的态度方面。

这不舍世间的态度,可以说,贯通著一切大乘经论,而尤以大乘经为然。上面提到的《维摩经》,可以说是最显明的例子。它的名句,如“不断烦恼,而入涅槃”(注27),“菩萨于生死而不舍”(注28),“但除其病,而不除法”(注29),说的都是这个态度。

另外,唯识宗的涅槃观,也有表示这种态度之处。按《成唯识论》论涅槃,分为四种:本来自性清净涅槃、有余依涅槃、无余依涅槃、无住涅槃。(注30)《成论》解释最后的无住处涅槃谓:

“谓即真如,出所知障,大悲般若常所辅翼。由斯不住生死、涅槃,利乐有情,穷未来际,用而常寂。故名涅槃。”(注31)此种涅槃,具有积极进取的意义。“利乐有情”与“用”,都表示不舍离世间之意。

 

注解

(注1):Cf。E。Conze,“Mahayana Buddhism”,in his ThirtyYears of Buddhist studies。Oxford:Bruno Cassirer,1967。pp。50-51。

(注2):《大正》一,二下。《大正》指《大正新修大藏经》下同。

(注3):《大正》二,二○○下。

(注4):《大正》二,六四○上。

(注5):D。T。Suzuki,Outlines of Mahayana Buddhism。NewYork:Schocken Books,1963。p。10。

(注6):Ibid。,p。2。

(注7):Ibid。,pp。4-5。

(注8):Ibid。,p。9。

(注9):E。Conze,“Mahayana Buddhism”,p。53。

(注10):Ibid。,pp。54,62。

(注11):Ibid。,p。64。

(注12):《小品般若经》谓:“五波罗蜜住般若波罗蜜中而得增长,为般若波罗蜜所护故,得向萨婆若。……般若波罗蜜为五波罗蜜作导。”(《大正》八,五四四中)又谓:“五波罗蜜离般若波罗蜜,亦如盲人无导,不能修道至萨婆若。”(《大正》八,五五○上)

(注13):平川彰“佛典解题事典序章”,载于中村元代表编集《佛典解题事典》,台北地平线出版社翻印,一九七七年,p。15。另外,平川彰在其另一书中,亦曾述及杜特(N。Dutt)的看法。杜特大体上亦认为,菩萨的思想,在小乘佛教后期已有出现。(平川彰著:《初期大乘佛教□研究》),东京春秋社,一九六八年,pp。3-4。)

(注14):Idem。

(注15):此文曾于《华岗佛学学报》第八期发表。

(注16):参看拙文《龙树与华严哲学》(《内明》一五一期)。

(注17):说到大乘空论的特色,有些学者提出,小乘只说人空,或人无我,大乘则兼说人空与法空,或人无我与法无我。彼等颇有以大乘空论的特色,在兼说人法二空之意。杜特即持此说。(Cf。N。Dutt,Mahayana Buddhism,Calcutta;Firma K。L Mukhopad-hyay,1973。p。82。)按此种说法并不全谛。实际上,法空之说,并不限于大乘。《杂阿含经》说到世间空。(《大正》二,五六中)这世间空实即法空。同书又说到五蕴空。(《大正》二,六九上)这亦是法空之意。关于法空之说不限于大乘一点,《大智度论》作者亦早已指出,谓三藏处处说及法空。(《大正》二五,二九五下)同书并谓小乘多是先说无常,后说法空。(《大正》二五,五四四上)

(注18):《大正》二,一六八中。

(注19):《大正》二,五五○上。

(注20):《大正》二,七八七中。

(注21):《大正》九,一三中。

(注22):《大正》二五,七五六中。

(注23):《大正》二五,六一九下。

(注24):《大正》二五,一九七下~一九八上。

(注25):《大正》三一,六五四下。

(注26):Idem。

(注27):《大正》一四,五三九下。

(注28):《大正》一四,五四四下。

(注29):《大正》一四,五四五上。

(注30):佐伯定胤校订,《新导成唯识论》,奈良法隆寺发行,1972年三版,pp。447-448。(注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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