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佛教思想研究·15法藏之心识观的特色

邓克铭

 

 

提要:

法藏在《探玄记》中以“主伴圆明具德门”取代原于《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中沿用智俨之“唯心回转善成门”说明法界缘起之性质,在伦理上似较能与他九门之观念一致。而心之观念在华严圆教中,似应与外境一并包括在主伴圆融之法界中,不必特别标出“唯心无境”之看法。在法藏之华严圆教中,关于心识之真妄染净等问题并非彼此对立之观念。小、始、终、顿四教之心识说似需依其解说之对象分别其义,而终教之如来藏其意似为尘(外境)之存在是因为吾人之心(意识)的作用而予认知,而外境之存在意义,亦系因自心之作用而赋予;因此从心之作用而言,无独立之外境存在、或外境之存在意义可言。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心之作用其发生乃因外境作为所缘,乃至有“自心现”之观念成立,则外境之性质如何,亦有理解之必要。参照法藏在《义海百门》之“缘生会寂门”中于“明缘起”项中云︰“明缘起者,如见尘时,此尘是自心现,由自心现,即与自心为缘,由缘现前,心法方起,故名尘为缘起法也。”(注16)又于“达无生”项中云︰“今尘不自缘,必待于心;心不自心,亦待于缘。由相待故,则无定,属缘生。以无定,属缘生,则名无生。”(注17)则尘(外境)并非是一

种毫无意义的存在,心亦非能自行创造某种观念;心与尘是相对存在。关于此点可归纳相关文献如下︰的观念可辅助说明圆教之理事无碍,又各种心识观之价值或功用需以华严圆教之标准来判定以确立圆教之地位。关键词:1。法界 2。如来藏 3。自心现

法藏(643~712)在《探玄记》中将其师智俨(602~668)于《华严一乘十玄门》里之“唯心回转善成门”改成“主伴圆明具德门”,有异于其原在《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中沿用“唯心回转善成门”,致有“古十玄”与“新十玄”之说法。此种变更是否具有思想上之意义,其理由何在,已为学者所留意。(注1)从现存文献以观,法藏对此变更并未特别说明,又其文献中多处提及发挥“一心”、“唯心所现”、“缘起唯心”等观念,其心识观之特色为何,在其全体华严思想中具有何种地位等,乃本文所欲探讨之问题。

 

 

一、法藏“新十玄”中之相关问题

 

在《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中,法藏虽沿用智俨之十玄门,但有关“唯心回转善成门”部分之说明似未尽相同。即依智俨华严一乘十为两方面︰

今约教就自体相辨缘起者,于中有二︰一者举譬辨成于法、二者辨法会通于理。(注2)

而十玄门乃在第二项之前提下展开。换言之,十玄门之观念系从十种角度以充分说明法界缘起之状况,而此“法界”指一整体的观念,而非一一个别零散的现象,或佛教领域中个别的解行等观念。在此意义下,作为第九门之“唯心回转善成门”从其针对主体之心识作用以立名,与其余九门之遍指一切法在时间、空间之融通相应上有所不同。“唯心回转善成门”依智俨之说明,似具有浓厚的主体倾向,与法界、法性之观念似有差异。对此,智俨亦谓“唯心回转善成门”,此约心说。所言唯心回转者,前诸义教门等(一至八门)并是如来藏性清净真心之所建立。若善若恶,随心所转,故云回转善成,心外无别境,故言唯心。”(注3)可知其对“唯心回转善成门”之性质已有特别之认识,但对“法界缘起”此一主题而言,智俨依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来说明,在论理上是否一贯,或是否能圆满说明“法界缘起”所强调之诸法的整体性质,似有再加探讨之必要。

反观法藏在探玄记中以“主伴圆明具德门”取代“唯心回转善成门”,并未援用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之观念,而系以一切法为说明之对象,如其云︰

此圆教法理无孤起,必眷属相生,下云︰此华有世界海尘数莲华以为眷属。又如一方为主,十方为伴,余方亦尔。是故主主伴伴各不相见,主伴伴主圆明具德。(下略)(注4)

要之,法藏于所称“新十玄”中之每一门,均就法界中之一切存在为对象以说明其性质或关系,参以下列文献︰

(一)、法藏在《华严三味章》中论述“理事圆融义十门”时,所列“理事圆融门、理法隐显门、事法存泯门、事事相在门、一事隐现门、多事隐现门、事事相是门、一事存泯门、多事存泯门、圆融具德门”十门,均就诸法之理事相互隐显关系上说明。(注5)

(二)、在《玄义章》中论述“法界缘起无碍门”时,亦说一切法之“空不空门、相在不在门、相是不是门”说明法性之意义,而“此上三重,融成一际,圆明具德,无碍自在,是谓法界缘起门”。(注6)

又(一)及(二)所引之“圆融具德门”、“圆明具德”与《探玄记》中之“主伴圆明具德门”意义相当。

(三)、在《法界缘起章》法藏则从“缘起相由门、法性融通门、缘性双显门、理事分无门”(注7)四个角度说明法界缘起之圆融无碍。

综上(一)、(二)、(三)之文献所引,法藏对法界缘起之说明均以整体之法界为对象,并未特别提及心识之作用。参以其后澄观在其《华严经行愿品疏》中以十玄门系为说明事事无碍之周遍含容观而设,(注8)而《法界观门》中所叙之“周遍含容观”其相关之十门解说亦均未提及心识之作用,则法藏在《探玄记》中以“主伴圆明具德门”取代“唯心回转善成门”,在论理上似较能与其他九门之观念或立场一致殆可认定。

然而,法藏是否完全排除心之地位而只就华严之无尽法界缘起加以论述说明,则似尚有再加探究之必要。

首先,法藏在《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中,虽也沿用智俨之“唯心回转善成门”的名目,然其说明则有异于智俨,而著重在心之无量功用或德用以显现圆教之无尽的理念。如法藏云︰

此上诸义(第一至第八门),唯是一如来藏为自性清净心转也,但性起具德,故异三乘耳。然一心亦具足十种德,如〈性起品〉中说十心义等,即其事也。所以说十者,欲显无尽故。如是自在具足无穷种种德耳。此上诸义门,悉是此心自在作用,更无余物,名唯心转等,宜思释之。(注9)

参照智俨对“唯心回转善成门”系以心为主体,强调心外无别境之说明,法藏显然特别提出“性起具德”之观念,并引《华严经》中〈性起品〉之十心义,以显无穷无尽之华严理念。参以法藏在说明小、始、终、顿、圆五教之心的观念时,对圆教中之“心”的性质谓︰若依圆教,即约性海圆明,法界缘起,无碍自在,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主伴圆融,故说十心,以显无尽。如〈离世间品〉及第九地说。又唯一法界性起,心亦具十德,如〈性起品〉说。(注10)

此项说明在文字和观念内容上,与上引《分齐章》中法藏对“唯心回转善成门”之说明相同,即法藏之“唯心”的观念系依据圆教之立场而设定。法藏一方面承袭智俨在《华严五十要问答》中有关“性起具德”、“一心具足十种德”之用语及观念,(注11)一方面将之放在“唯心回转善成门”里,以说明圆教中之心的作用,而不仅以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为说明之依据。

进而应予探讨的是,“心”的作用在法界缘起中居于何种地位。智俨在《华严一乘十玄门》中,单独为“心”之作用立下“唯心回转善成门”,但从法界缘起作为一个“整体的观念”而言,对“心与境”之问题,如何化解其相对立之性质,使之镕入圆融的、无碍自在的观念世界中,亦属理论上必须处理的问题。如智俨在“唯心回转善成门”中,即设有一问云︰

《楞伽经》云︰心外无境界,无尘虚妄见。问若心外更无别境,有无皆由心成者,如人先见鄣(同障、屏障)外有物,别有人去物时,心由(犹)谓有。尔时物实无,何名由心成耶?(注12)

此问题关系现实感官之认识及意识上之反省认知,如果单纯从感觉知识上立论,将失去宗教修行之精神意义;反之,如单从意识反省立论,将发生与现实不符之差失。从而,如何说明心、境关系,在建立华严之圆融无碍法界观上似为重要问题。如上引法藏之文献,依其所信,心与境似均应包括在主伴圆融的圆教世界中。以下就此说明之。

在《探玄记》卷 1,法藏曾以十类因素说明十玄门之成立理由,其中第三项为“各唯心现故”,(注13)另在《华严经旨归》之“释经意第八”中云︰“夫以法相圆融,实有所因,因缘无量,略辨十种。”其中第二种为“唯心现故”。(注14)对此法藏释云︰“明一切法皆唯心现,无别自体,是故大小随心回转,即入无碍。”(同上)意谓一切存在虽有大小等性质之异,然皆因心之作用而被认知,并别无自己不变的体性,故一切存在之大小等性质得以不相妨碍。此种说明一见似有“绝对唯心”之意,然此处之“唯心现故”系为说明“法相圆融”或诸法之“混融无碍”,与《旨归》中所举其他九种理由如︰“诸法无定相、如幻事、如梦现、胜通力、深定用、解脱力、因无限、缘起相由、法性融通”,居于同等之地位。据此以观,“唯心现故”与诸法无定相之法性空义,或相互缘起之观念并无主从之关系。参以法藏在《华严义海百门》之第五门“体用显露门”里,法藏对“自心现”这一项解释道︰

明自心现者,如见此尘(外境)时,是自心现也。今尘既由心现,即还与自心为缘,终无心外法而能为心缘。以非外故,即以尘为自心现也。离心之外,更无一法,縰见内外,但是自心所现,无别内外,此无过也。(注15)

(一)、法藏在《义海百门》中说明止观之内容时,谓︰如见尘无体,空寂之境为止,照体之心是观。今由以无缘之观心,通无性之止体,心境无二,是止观融通。由止无体不碍观心故,是以境随智而任运;由观心不碍止境故,是以智随法而寂静。由非止观以成止观,由成止观以非止观,二而不二,不二而二,自在无二。(注18)

(二)、法藏在华严三昧章中解释十门止观之第五门“心境融通门”时云︰

心境融通门者,即彼绝理事之无碍境,与彼泯止观之无碍心,二而不二故,不碍心境而冥然一味;不二而二故,不坏一味而心境两分也。(注19)

又于第九门“帟网重现门”中云︰“以止观心境不异之目,顿现一切,各各重重,悉无穷尽,普眼所瞩,朗然现前而无分别亦无散动也。”(注20)

(三)、在《妄尽还源观》中,对“六观”中之第三观“心境秘密圆融观”说道︰

言心者,谓无碍心,诸佛证之以成法身。境者,谓无碍境,诸佛证之以成净土今此双融(第一之“摄境归心真空观”与第二之“从心现境妙有观”),会通心境,故曰心境秘密圆融观。(注21)

(四)、在《大乘起信论义记》中,于“能诠教体”之“无碍门”,法藏“谓于前三门(随相门、唯识门、归性门),心境理事,同一缘起,混融无碍,交彻相摄,圆明自在,不相障碍,以为教体。”(注22)

(五)、在《大乘法界无差别论疏》中,于“能诠教体”之“无碍门”项内,亦有同之说明。(注23)

综上相互参酌以观,心、境两者在法藏看来具有相互融通之性质,故上述所引“唯心现”、“自心现”均不能视之为一种绝对唯心论,而系观察心之作用得知外境能与心作缘,而理解心境缘起无碍。 (注24)尤其在圆教之层次,因为“所说唯是无尽法界,性海圆融,缘起无碍,相即相入,如因陀罗网重重无际,微细相容,主伴无尽。”(注25)心与境亦应如是。法藏以“主伴圆明具德门”取代“唯心回转善成门”在文字上虽未提及心识之观念,但据上引文献以观,心之观念或其地位似非被全部弃置,而是收摄包含在华严之缘起观念里面。但在名称之使用或内容说明上,从较严格的论理角度而言,不用“唯心回转”似更可明确表达圆教之法界缘起的性质。(注26)

至于如来藏之观念及心识说在法藏之华严思想中具有何种意义,于第二节中讨论之。

 

 

二、法藏之心识观

 

心识是佛教思想中的重要主题之一,对此问题,法藏从小、始、终、顿、圆五教之立场,对心识差别有所比较说明。(注27)在五教中,心之作用各别,但在圆教里之“一心”则可总括各种作用而不相妨碍。在圆教之领域,心之性质似仅能如前引《妄尽还源观中之“无碍心”来描述。(注28)关于心识之真妄或染净等问题,在圆教之无碍法界中似可说并非彼此对立而不可化解之观念。但在教学过程中,如何说明“无碍心”之状态,亦仍似有其必要。以下,爰就相关之文献综合论述之。

法藏在《探玄记》卷一,第五门之“能诠教体门”中云︰能诠教体者,通论教体,从浅至深,略有十门︰一言诠辩体门、二通摄所诠门、三遍该诸法门、四缘起唯心门、五会缘入实门、六理事无碍门、七事融相摄门、八帟网重重门、九海印炳现门、十主伴圆备门。(注29)

另在《入楞伽心玄义》中,法藏于论述“能诠教体”时,亦列有“缘起唯心门”,(注30)其义相同。所称“缘起唯心”指无论是以明示之语言文字或默示,及对一切现象之认知等来说明、体会佛教之教理时,“无不皆是唯心所现,是故俱以唯识为体”。(注31)此处之“缘起”与十二因缘或缘起性空之“缘起”在观念上有所不同。(注32)依法藏之说法,缘起唯心可从(1)本影相对、(2)说听全摄,两方面来说明。在(1)“本影相对”中,法藏从小、始、终、顿四教分别众生心中所显现之佛,与离众生心外之佛,四教虽各有不同,但“总为一教,圆融无碍,皆不相妨,以各圣教,从浅至深,摄众生故”。(注33)谓在说明全体佛教之教义时,有关“心、佛、众生”三者之关系,系相对的。无论佛是呈现在众生心中,离众生心外别有佛,或心之内外均无佛,三者皆不相妨。在“说听全摄”中,法藏以说法之佛与听者之众生两者之同异,亦在于“心”之变化。佛心与众生心均各能总摄一切。此“心”在众生位系如来藏,而佛则系众生心中之“真如”、“如来藏”开发之结果。“如来藏”之观念在众生与佛之间构成一个媒介体或桥梁,如法藏所说“诸众生无别自体,揽如来藏以成众生,然此如来藏即是佛智证为自体。”(注34)据上所述,法藏所使用之“缘起唯心”似著重在以心之作用来说明佛与众生之关系。

其次,对此“心”之真妄染净的问题,法藏系从无碍法界的观点来说明。

(一)、如其在《入楞伽心玄义》里论述《楞伽经》之宗趣时,对一心之真俗二谛,从“相违义、相害义、相顺义、相成义、无碍义”五个角度来探讨真俗之相互对待、相互否定、相互成就的情形,而“无碍者,合前四句所说,为一无碍法界,是故即真即俗,即违即顺,即成即坏,圆融自在,同时俱现,圣智所照,无碍顿见,是谓二谛甚深之相。”(注35)

(二)、对第八识体之真妄,法藏从“法”和“教”的立场和会(综合融会)生灭异熟之阿赖耶识与清净不生灭之如来藏。(注36)

(1)从“法”(全体之法义)而言,可分别从“一摄本从末门、二摄末归本门、三本末无碍门、四本末俱泯门”来观察,法藏总结以上四门,说道︰

然此四句合为一心,是故经论各随说一,于理遍通。如唯辨严具,金无所遗;唯显于金,严具不失。双存本末,法未曾二。俱泯性相,不碍双在。若虚心融会,随说皆得;若随言执著,触事成碍。(注37)

(2)从“教”(小、始、终、顿四教)而言,其名(文字)与义(观念)各有偏重,然据法藏所信,在华严法界中此四教所说均可共存而圆融无碍。(注38)

(三)、在说明上述无碍法界之“心”的作用时,法藏常借用《大乘起信论》中之一心开二门真如门与生灭门,和如来藏之不变与随缘的观念。

(1)如在《大乘起信论义》记里论述“能诠教体”时,于“无碍门”中说道︰无碍门者,谓于前三门(随相门、唯识门、归性门)心境理事,同一缘起,混融无碍,交彻相摄,圆明自在,不相障碍,以为教体。以一心法有二门故,皆各总摄一切法故,准以思之。(注39)

“一心”非可机祴地分为真如与生灭两部分,又“一心”亦非可单纯地界定为与妄心相对立之真心,而是具有真妄和合之性质。法藏在讨论法界缘起中之“染法缘起”时,将其分为“缘集一心门、摄末从本门、摄本从末门、本末依持门”四门,亦以大乘起信论中所说一心具真如、生灭二门之真妄和合的如来藏说为立论之依据。(注40)

(2)其次,关于如来藏之不变与随缘义,法藏认为如来藏与第八阿赖耶识相通,具有生灭与不生不灭两种性质。(注41)即依如来藏之随缘义,乃有烦恼、菩提等生灭作用;依不变义乃有虽随妄染而法体恒一之不生灭性。(注42)又法藏有时不用“如来藏”一词,而用“真如”,如其在《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说明“三性同异义”中之圆成实性的不变与随缘义时,云︰

当知真如道理亦尔,非直不动性净,成于染净,亦乃由成染净,亦显性净;非直不坏染净,明于性净,亦乃由性净故,方成染净。(注43)

而真如之此种真妄染净相依的状态,法藏曾在《大乘法界无差别论疏》中,以四义分别说明。(注44)要之,真如之染净,从究竟无差别之法界义海中,均可依其观察之角度而得到合理的说明。因此,法藏在评判“如来藏缘起宗”与小乘诸部之“随事执相宗”及“唯识法相宗”、“真空无相宗”时,以理事之立场谓如来藏

缘起宗是“理事融通无碍说”,最能说明无碍法界之性质。(注45)又值得注意的是,关于法藏对种种“法界”之说明,并未特别强调“法界”与“心”之关系。(注46)参以法藏对《华严经》之宗趣,认系以“因果缘起,理实法界以为其宗”,(注47)《华严经》所欲强调者为因果法界圆融无碍。在“能诠教体”方面,即解说佛教之义理上,《华严经》依上引《探玄记》卷一中所列应属第七事融相摄门至第十主伴圆备门之范围。(注48)从此基本立场以观,法藏上述认为一心具有真如门和生灭门,及真如(如来藏)具有不变和随缘之性质,系因其可较完整地表达法界理事无碍的观念。观法藏在论述“十重唯识”时,属于圆教领域之第八“融事相入故说唯识”、第九“全事相即故说唯识”、第十“帟网无碍故说唯识”,此三重唯识观实际上系依附于圆教之无碍法界而有其名,与前七重唯识观之各依心识之实际作用而立名者有别。(注49)又此三重唯识彼此之间亦难谓有何不同,惟因说明之角度不同而有不同之文字表达。另如《妄尽还源观》中之“起六观”,其第四“智身影现众缘观”,第五“多身入一镜像观”,第六“主伴互现帟网观”此三种观法实际上亦是相对于重重无尽法界所建立,(注50)难谓此三观在内涵上有何显著的差别。要之,法藏在注解有关如来藏观念之经论如《大乘起信论义记》、《入楞伽心玄义》、《大乘法界无差别论疏》中,对“一心”、“一心真如”、“万法唯心”等观念均曾予以发挥,(注51)惟从华严法界无碍的终极观点而言,心之性质及实际作用为何,均只是一种说明上的方便而已。例如法藏在《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中,辨别五教之心识差别时,小、始、终、顿四教各有其独特之心识说,惟独圆教并无一个别独立之心识论。然五教之能融通,亦因“一心”之观念使然,法藏认为圆教之立场,

唯一法界性起,心亦具十德,如性起品说。此等据别教言,若约同教,即摄前诸教(小、始、终、顿)所说心识,何以故?是此方便故,从此而流故。(注52)

华严圆教在理论上应包含小、始、终、顿四教,不能另有自己殊异于四教之心识观,因︰

圆教中所说唯是无尽法界,性海圆融,缘起无碍,相即相入,如因陀罗网重重无际,微细相容,主伴无尽。(注53)

亦即圆教是一种最圆满之境地,其可融摄四教,但四教之心识观却都不足以完整代表说明圆教。因此,法藏在注解说明属于如来藏缘起之著述如《大乘起信论义记》、《入楞伽心玄义》中,有关心识之说明必须放在“终教”之领域内来理解,其对于华严“圆教”而言,均似只具有一种辅助说明的功用,不能以终教领域中之心识来界定圆教中之心的观念。上述法藏之十重唯识观与妄尽还源观中有关圆教之譬喻性的说明,亦属此理。

总之,法藏之心识观似须依其解说之对象而分别其义,又法藏对圆教之所以为圆 教的理由,其说明似避免与心之观念有所牵连,此点似值留意。除第一节中所述之新十玄门外,其余如《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最后之论述三性同异,缘起因门六义、十玄缘起无碍法、及六相圆融义,均无关心识之主题,在《华严经旨归》、《华严义海百门》中,心识亦非主要之论题。盖圆教依其所信,在理论上不能自己单独设置一不相融于他教之主体性的观念内涵,否则将违背华严圆教之法界无尽缘起的基本立场。(注54)但似亦不能据此认为法藏有否定或忽视心识作用之意向,要之法藏之态度毌宁认为心识之功用和价值,必须依其所欲解说之对象而定,如其依五教而为区别;而各种心识观之价值则需以华严圆教之标准来判定,(注55)以确立圆教之地位,此点或可视为法藏之心识观的特色之一。

 

(注1)杨政河《华严经教与哲学研究》第六章第四节第三项之三,〈新古十玄的形成与异同〉中谓︰“法藏大师的华严思想,其最主要特征是要超脱以如来藏性清净心为主的《起信论》的范畴,要以能证入果上妙境为究竟法门.唯有如此,才能逐渐消除唯心性论的见解,而廓彻于事事无碍.”1980年,慧炬出版社.日本方面,镰田茂雄《中国华严思想史?研究》即主张法藏系为脱离此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为主之《起信论》的思想,而贯彻其现象绝对论的思想,并谓法藏之思想与其时之社会基础有关.1965年,东京大学出版会,页553,吉津宜英《华严一乘思想?研究》,1991年,大东出版社,页 373.木村清孝《中国华严思想史》,1992年,平乐寺书店,页 144,均采同样之说法.

(注2)《大正藏》卷45,页514上、中.

(注3)《大正藏》卷45,页518中.

(注4)《探玄记》卷1,《大正藏》卷35,页123下、124上.

(注5)《华严三昧章》与《华严发菩提心章》内容文字约同,惟发《菩提心章》中载有《法界观门》全文.此处所引文见《大正藏》卷45,页 654下.及《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二卷第二卌,页240~243.1989年,北京︰中华书局.

(注6)同上,《选编》页227、228.

(注7)同上,页222.

(注8)《卍续藏》卷 7,页245、246.“第三所诠义理,今显别教一乘,略有四门︰一所依体事,二摄归真实,三彰其无碍,四周遍含容观.......周遍含容观即事事无碍,于中分二,一明德用玄妙,一明德用所因.”按“明德用玄妙”即十玄门之说.另须注意者,澄观在《演义钞》卷十,讨论新十玄与智俨之旧十玄有何不同时云︰“贤首新立以替至相(智俨)十玄,诸藏纯杂具德门,意云一行为纯,万行为杂,即理事无碍,恐滥事事无碍,所以改之.主伴一门(即主伴圆明具德门),至相所无,而有唯心回转善成门,今为玄门所以故,不立之,而列名次亦异于彼.”《大正藏》卷36,页75中.即澄观认为十玄门系为解说“事事无碍”而立,与“理事无碍”之范围有别.法藏以“广狭自在无碍门”、“主伴圆明具德门”取代智俨之“诸藏纯杂具德门”、“唯心回转善成门”,在“事事无碍”之范围内,较智俨之说符合论理上之一致.

(注9)《大正藏》卷45,页 507上.另《六十华严》卷35〈性起品〉,《大正藏》卷9,页622中.

(注10)《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同上,页485中.另参阅注(27).

(注11)智俨《华严五十要问答》第二十五项“心意识义”中云︰“一乘唯一心,显性起具德故,如性起品说.又说十心,欲显无量故,如第九地说,此据一乘别教言.”同上,页 523上.据此可知法藏之说明似系承袭智俨的看法.

(注12)同上,页518中.

(注13)同注(4),页124上.

法藏在叙述十玄门之后,云︰“问︰有何因缘令此诸法得有如是混融无碍?答︰因缘无量,难可具陈,略提十类,释此无碍︰一缘起相由故,二法性融通故,三各唯心现故,四如幻不实故,五大小无定故,六无限因生故,七果德圆极故,八胜通自在故,九三昧大用故,十难思解脱故.”值得注意者为“各唯心现故”只是其中一项而已.

(注14)《大正藏》卷45,页594下.

(注15)《大正藏》卷45,页631下.

(注16)《大正藏》卷45,页627中.

(注17)《大正藏》卷45,页627中、下.其余如第二门之“实际敛迹门”第六项“无分别”中云︰“谓见尘圆小之相好恶飞飏者是自心分别也.即此分别之心,缘尘而起,寻起无体,名相自亡,是无分别.”页 628下.第八门之“对治获益门”第三项“明三性”中云︰“明三性者,谓尘上迷心所执,

计有相生,以为实也,今了尘圆小之相,取不可得,惑相自亡,是为遍计相无性,为人无我也.又尘与自心为缘,心法方起,今了缘无自体,依心方现,无自体生,是为依他相无生性,是法无我也.由二义现前,乃圆成胜义性也.”页 634上、中,亦可相互参照,另参阅注(24).

(注18)同上,页632上.

(注19)同上,页654中.

十门止观,其目次如下︰一会相归性门、二依理起事门、三理事无碍门、四理事双绝门、五心境融通门、六事事相在门、七彼此相是门、八即入无碍门、九帟网重现门、十主伴圆备门.(注20)同上注.

(注21)《大正藏》卷45,页640上.

《妄尽还源观》是否为法藏之著作,容有疑问,但综观全文其要旨似不违背法藏之基本观念.“六观”为︰一摄境归心真空观、二从心现境妙有观、三心境秘密圆融观、四智身影现众缘观、五多身入一境像观、六主伴互现帟网观.

(注22)同注(5),《资料选编》,页296.

(注23)《大正藏》卷44,页62中、下.此处之“能诠教体”分为五门,一随事门、二遍通门、三归识门、四同性门、五无碍门.与注之大乘起信论义记相比照,多第二项之遍通门.“遍通门”依法藏之看法,“谓色等六境,及余一切法,皆可轨生物解,悉为教体,或默然等.如《净名经》及《楞伽》等说,可准知之.”核其内容与《入楞伽心玄义》第〈五能诠教体〉中第六项“遍该诸门法”相当.《大正藏》卷39,页427中、下.

(注24)参照《华严义海百门》第二“实际敛迹门”中第五项“无自他”中云︰“无自他者,谓尘是缘,为他也;心是因,为自也.今心不自心,必待于缘,既由缘始现,故知无自性也.又尘不自尘,亦待于心,既由心方现,故知无他性也.又一切法,皆不自生,亦不他生,故无自他也.”《大正藏》卷45,页 628下.又如第十项“归泯绝”,页 629上.第一“缘生会寂门”中第四项“观无相”,页 627下等,均从心与尘之相待为缘而了知法性空义.

又《华严经问答》上卷中,问三乘事理与普法事理有何差别,答中有云︰“以心言一切法而无非心,以色言一切法而无非色,余一切人法教义等差别法门皆尔.所以者何?缘起陀罗尼无障碍法,随举一法尽摄一切,无碍自在故.”《大正藏》卷45,页 598中、下.《华严经问答》是否为法藏之著作,容有疑问,如唐代崔致远之〈法藏和尚传〉中未提到此问答.但上引资料则似颇能说明华严一乘无碍理事观中之心与色(境)之关系.

(注25)《探玄记》卷1,《大正藏》卷35,页116上.

(注26)参阅注(8),澄观认为“主伴圆明具德门”较“唯心回转善成门”更能表达“十玄门”之意旨,即“十玄门”系为解说“事事无碍”之理念而设.澄观并区分“理事无碍”与“事事无碍”之差别,在华严教学方法上似趋精密.

又值得参考者为约与慧苑同时之韩国人表员于其《华严经文义要诀问答》中,在《探玄义》之主题中叙述法藏之十玄门,并于第十“主伴圆明门”之后云︰“......是故主经各有尘数眷属,亦古章疏中说(按指智俨之著述)︰诸藏纯杂具德门、唯心回转善成门,义门无量,不可具陈耳.”《卍续藏》卷12,页 336.亦曾提出法藏之新十玄异于智俨之旧十玄之处,但似又以为两者并无本质上之不同.相对于此,澄观上述之解说似有相当之理由.

(注27)详如《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卷二,第九“明诸教所诠差别”中之第一项“心识差别”.《大正藏》卷45,页484下~485中.法藏对心识差别之看法,似与智俨有相当密切之关系.参见智俨《华严五十要问答》卷上,第二十五“心意识义”,同上,页522下、523上.关于圆教,智俨谓“一乘唯一心,显性起具德政,如性起品说.又说十心,欲显无量故,如第九地说,此据一乘别教言.”页523下.

另外法藏以五教来分别心识之看法,为澄观、宗密所沿用.参阅澄观《华严经疏钞玄谈》卷1,《卍续藏》卷 8,页173;宗密《华严经行愿品疏钞》卷 2,《卍续藏》卷7,页 422、423;《圆觉经大疏钞》卷上之四,《卍续藏》卷14,页138、139.

(注28)同注(21).

法藏于《一乘教义分齐章》中云︰“问︰云何一心约就诸教,得有如是差别义耶?答︰此有二义︰一约法通收,二约机分齐.初义者,由此甚深缘起一心,具五义门,是故圣者随以一门摄化众生.一摄义从名门,如小乘教说;二摄理从事门,如始教说;三理事无碍门,如终教说;四事尽理显门,如顿教说;五性海具德门,如圆教说.是即不动本而常末,不坏末而恒本,故五义相融,唯一心转也.”同注(27),页485中.

(注29)《大正藏》卷35,页117下.

(注30)《大正藏》卷39,页 427中.“第五能诠教体者,通论教体,略辨十门︰一名句能诠门、二言声诠表门、三声名合诠门、四声名俱绝门、五通摄所诠门、六遍该诸法门、七缘起唯心门、八会缘归实门、九性相无碍门、十圆明具德门.”十门之次序与名称与《探玄记》中所列稍有不同.

(注31)同上,页下.

(注32)澄观在《华严经行愿品疏》卷 2,援引法藏对能诠教体之分类,惟将“缘起唯心门”改为“摄境唯心体”,其义似较明白.其文云︰“第六彰教体性者,无尽教海,体性难思,本自寂寥,何深何浅,言忘戏论,非一非多.今以无言之言,彰非体之体,从浅至深,略明十体︰一音声语言体,二名句文身体,三通取四法体,四通摄所诠体,五诸法显义体,六摄境唯心体,七会缘入实体,八理事无碍体,九事事无碍体,十海印炳现体.”次序与名称较之《探玄记》、《入楞伽心玄义》稍有不同,然均以《华严经》所彰显之无碍观为最深.《卍续藏》卷 7,页252.

(注33)同注.

(注34)同上.《入楞伽心玄义》中则云︰“所化众生无别自体,以如来藏为众生体,佛智证此以为自体.”同注(30),页428上.另,法藏在《探玄记》卷一说明“教起所由”时,于第七项之开发中云︰“开发故者,为欲开发众生心中如来之藏,性起功德,令诸菩萨依此修学,破无明壳,显性德故.”同注(29),页 108下.又在《玄义章》第九“能化所化融作十门”中之第二“理事门”中云︰“以佛法身与众生如来藏无二性故,为理法门也;以佛报化与众生妄染以相由故,是事法门也.”同注

(5),《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页234.

(注35)《入楞伽心玄义》,《大正藏》卷39,页485下.

(注36)同上,页 431中.法藏于第九“明义分齐”十门中之第三“识体真妄门”里,和会阿赖耶识与如来藏,引《密严经》云︰“如来清净藏,世间阿赖耶,如金与指环,展转无差别.”

(注37)同上,“‘法’中此识本末融镕,通有四句︰一摄本从末门,唯是有为生灭等法.二摄末归本门,则唯是如来藏平等一味.三本末无碍门,《起信论》云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阿赖耶识.下经云︰如来藏受苦乐与因俱,若生若灭,准此本末合举用以为体.四本末俱泯门,谓形夺两亡,理事无寄.下经云︰不坏相有八,无相亦无相等.”

(注38)同上.“就教会者,或得名不得义,如小乘中但闻阿赖耶名.或得名得一分生灭义,如瑜伽等.三或得名得全分义,如《楞伽(经)》、《密严(经)》、《起信(论)》等.四或得义不存名,亦如《楞伽(经)》、《同性经》等,亦如维摩默住以显不二等.”

(注39)《大正藏》卷44,页 245上.

(注40)《大正藏》卷35,页 344上、中.《探玄记》卷13︰“法界缘起略有三义,一约染法缘起,二约净法,三染净合说.”

(注41)同注(36).

又法藏在《大乘法界无差别论疏》中,对如来藏缘起宗,云“八识通如来藏,具生灭、不生不灭”、“此宗许如来藏随缘成阿赖耶识,即理彻于事也.许依他缘起无性同如,即事彻于理也.以理事交彻,空有俱融,双离二边故云(非空非有)也.”《大正藏》卷44,页61下.

(注42)法藏在《大乘法界无差别论疏》中,对《胜□经》之“空如来藏”与“不空如来藏”各以三义解说.关于空藏有三义︰“一谓如来藏与妄染俱,不为所染,故云名为空,以真妄不相到故.......二以如来藏随妄染时,隐自实体,故名为空,此是自体空也.三以如来藏随缘义,成诸烦恼,烦恼即是如来藏中空义.”“不空藏中亦有三义︰一有自体故,不同妄法无体.二具恒沙功德故,不同恒沙过患.《起信论》云︰不空者,以有自体,具无漏功德故.三体相二大,冥和不二故,不同妄法自性差别.”同上,页72、73上.

(注43)《大正藏》卷45,页 499中.如法藏在《流转章》中云︰“问︰此微细灭,既自不住,何能有力而生后念?答︰此依真如如来藏故,令此生灭得生灭也.”同注(5),《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页217.

(注44)同注(41),页71下、72上.“此中通论真妄相依,各有四义.约妄中四义者,一依真无体义,二违真覆障义,三反自论他义,四顺成觉分义.真中亦四义︰一随缘义,二不变义,三反显义,四熏内义.”

(注45)《大乘起信论义记》第三“显教分齐”中所说,《大正藏》卷44,页 243中、下.

又法藏在《入楞伽心玄义》第三项“显教差别”中分为有相宗、无相宗、法相宗、实相宗,与义记中所说相当.从缘起法而言,“初宗说有,二说为空,三亦空亦有,谓遍计空,依他有,四非空非有,谓相无不尽故非有,性不碍缘故非空,理事俱融,二边双寂,不妨一味,二谛宛然.”《大正藏》卷39,页426下.

(注46)关于法藏对“法界”之说明,文献方面参阅杨政河《华严经教与哲学研究》第五章第五节“法藏大师的诸种法界说”,页427~435.1980年,慧炬出版社.

(注47)《探玄记》卷1,同注(29),页120上.似值注意者为法藏曾提及裕法师(灵裕518~605)之以“甚深法界心境为宗,谓法界门中义分为境,诸佛证之以成净土;法界即是一心,诸佛证之以成法身.”等语.惟法藏并未以“法界与一心”之关系,作为《华严经》之主要宗旨所在.

(注48)同注(29).第七事融相摄门、第八帟网重重门、第九海印炳现门、第十主伴圆备门.惟此四门彼此之间似无显著之美异,均系说明华严性海圆融之状态.另参阅注(30)中所引《入楞伽心玄义》所述之十门.

(注49)《探玄记》卷13,同注(29),页347上、中.十重唯识依序︰一相见俱存故说唯识、二摄相归见故说唯识、三摄数归王故说唯识、四以末归本故说唯识、五摄相归性故说唯识、六转真成事故说唯识、七理事俱融故说唯识、八融事相入故说唯识、九全事相即故说唯识、十帟网无碍故说唯识.

(注50)六观者︰一摄境归心真空观、二从心现境妙有观、三心境秘密圆融观、四智身影现众缘观、五多身入一镜像观、六生伴互现帟网观.《大正藏》卷45,页640上、中.

(注51)对“一心”之观念,法藏在入楞伽心玄义第六“所诠宗趣”里分十门作较为完整的说明.《大正藏》卷39,页428~429下.在第十门“显密自在门”云︰“教有显密不同,理无隐现差别,随机显密,经至八万四千,其次统收犹为一百八句.若摄末以归本,唯是一心真如,是归心一性,不碍百八宛然;散说八万四千,不失一心平等.”页429下.

(注52)《大正藏》卷45,页485中.另参阅注所引文.

(注53)《探玄记》卷1,《大正藏》卷35,页116上.法藏在“以义分教”中对圆教教义之说明.

(注54)如法藏在《大乘法界无差别论疏》之第五“能诠教体”以五门︰一随事门、二遍通门、三归识门、四同性门、五无碍门说明各种教门之特色时,于无碍门之华严圆教“于前四门,心境理事,混融无碍,同一缘起,存亡自在,不相障碍,以为教体.”《大正藏》卷44,页62下.

又一《乘教义分齐章》卷 2,说明五教之心识差别中亦云︰“若依圆教,即约性海圆明,法界缘起,无碍自在,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主伴圆融,故说十心以显无尽,如离世间品及第九地说.又唯一法界性起心亦具十德,如性起品说.”《大正藏》卷45,页 485中.另参阅注(24)所引文献,在圆教中并无一特殊的心识观,而是心境互融.

(注55)如法藏对始教之阿赖耶识,即从华严圆教之立场来评断其价值,在一《乘教义分齐章》中称︰“若依始教,于阿赖耶识但得一分生灭之义,以于真理未能融通,但说凝然不作诸法.”《大正藏》卷45,页 484下.探玄记卷云︰“始教中广说法相,小说真性,所立百法,抉择分明,故无违诤.所说八识,唯是生灭法相,名数多同小乘,固非究竟玄妙之说,如《瑜伽》、《杂集》等说.”《大正藏》卷35,页115下.

另法藏对十重唯识之分列谓︰“上来十门唯识道理,于中初三门约初教说,次四门约终教、顿教说,后三门约圆教中别教说,总具十门约同教说.”《探玄记》卷13,《大正藏》卷35,页 347中、下.关于十重唯识之名称,参阅注(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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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佛教思想研究·14法藏《大乘起信论义记》及元晓与见登的相关述记

赖贤宗

 

提要

法藏、元晓和见登在其解释《大乘起信论》的相关释论之中,逐步吸收了唯识学的理论来加强生灭门的说明,这是站在如来藏说的立场来收摄唯识学,阐释了“一心开二门”的思想架构,从而充实了如来藏说的理论内涵,发挥了中国佛教的心性论的真如随缘的课题,本文对此一思想进程加以探讨。在吉津宜英的起信论研究所提示的理论背景之中,笔者本文的宗旨有三:(1)本文阐释法藏与元晓对《大乘起信论》之真心论与唯识论的会通的讨论之同异。(2)本文阐释见登对此一论题的后续讨论。见登继续在种种具体问题之上,发挥了元晓对于玄奘所传的唯识学与《大乘起信论》的真心论的立场的合会,本论文对见登所延续的讨论加以论述。(3)本文在上述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的思想史的反省中,本文进一步回到如来藏说的发展史之中,阐释《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是一种对于两种如来藏三义思想模型的融合,而有其如来藏说的思想史上的特殊意义。

关键词:1. 法藏  2. 元晓  3. 《大乘起信论》 4. 如来藏说  5. 一心开二门

 

 

 

前  言

 

真谛译 [1] 《大乘起信论》 [2] 依“一心开二门”之体系,立“生灭不生灭和合成阿黎耶识”之说,这是如来藏说的思想体系含摄了生灭世界的展开的唯识思想的课题。“一心开二门”指的是众生心开出生灭门与真如门,此中更有一心二门三大(体相用三大)之基本结构,此中除了一心是本真心的真心论之外,此中之生灭门也涉及了唯识思想的识转变到差别世界的生起的课题,《大乘起信论》在此阐释了三细六粗及心意识转变的种种课题,开辟了真心论与唯识论会通之路,开启了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的新的理论空间,有这些理论上的突破,才使得《大乘起信论》在后来的东亚佛教的发展之影响既深且巨。

法藏、元晓和见登在其解释《大乘起信论》的相关释论之中,逐步吸收了唯识学的理论来加强生灭门的说明,这是站在如来藏说的立场来收摄唯识学,阐释了“一心开二门”的思想架构,从而充实了如来藏说的理论内涵,发挥了中国佛教的心性论的真如随缘的课题,本文对此一思想进程加以探讨。就此一站在如来藏说的立场来收摄唯识学的思想脉动,吉津宜英指出,元晓显示了玄奘所传的唯识学与《大乘起信论》的一心的立场的无矛盾性,将玄奘所传的唯识学与《大乘起信论》的一心的立场加以合会,但是法藏却反对此一合会的立场,只在唯识旧学的意义下,与《大乘起信论》的一心会通 [3] 。

在吉津宜英所提示的理论背景之中,笔者本文的宗旨有三:(1)本文阐释法藏与元晓对《大乘起信论》之真心论与唯识论的会通的讨论之同异。(2)本文阐释见登对此一论题的后续讨论。见登继续在种种具体问题之上,发挥了元晓对于玄奘所传的唯识学与《大乘起信论》的真心论的立场的合会,本论文对见登所延续的讨论加以论述。(3)本文在上述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的思想史的反省中,本文进一步回到如来藏说的发展史之中,阐释《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是一种对于两种如来藏三义思想模型的融合,而有其如来藏说的思想史上的特殊意义。

本论文分为四节,第一节是“法藏《大乘起信论义记》的相关文献问题及如来藏缘起宗的课题的提出”,探讨法藏在《大乘起信论义记》用“如来藏缘起宗”来解释《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之理论背景。第二节是“《大乘起信论》所提的一心开二门的思想架构的理论意义”,我在此比较研究了法藏和元晓关于《大乘起信论》的“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的论述,两人虽然都想用《楞伽经》来说明“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的问题,但是法藏基本上还是真心论的立场来结合唯识旧学,而元晓则进一步想要合会玄奘所传的唯识学与《大乘起信论》的一心之说。第三节是元晓与见登之收摄唯识说到如来藏缘起宗在一心开二门的思想架构中的生灭门的阐释中的进一步讨论,尤其是阐释了见登在此一论题的贡献。第四节探讨如来藏说的如来藏三义的两种基本思想模型,一者在三义之中强调隐覆藏义,融合了唯识思想强调如来藏于因位之中是隐覆藏,二者则是站在果位果德的立场来论述如来藏三义,本文在此一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的思想史反省中指出:《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是一种对于两种如来藏三义思想模型的融合,而因此有其思想史上的特殊意义,因此必须从此一反省之中,我们也更能理解法藏、元晓、见登的起信论释论在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之思想史上的特殊意义。

 

 

一、法藏《大乘起信论义记》的相关文献问题及“如来藏缘起宗”的课题的提出

 

(一)法藏的《大乘起信论义记》及元晓和见登的相关释论

法藏的《大乘起信论义记》为法藏重要著作,七卷本收于《卍续藏》册71,页772~870; [4] 新罗元晓的起信论疏释书有《大乘起信论述记会本》一书传世, [5] 对法藏所关心的《大乘起信论》的许多论题也做出阐述,是我们研究《起信论》思想的重要文献。

真谛译的《大乘起信论》表现了真谛学融合如来藏说与唯识学的特色,尤其是真谛译《大乘起信论》依“一心二门”之体系,立“生灭不生灭和合成阿黎耶识”,站在真心论的立场,阐释了如来藏说与唯识学的交涉的课题,这不仅表现了真谛学融合如来藏说与唯识学的特色,也是过渡到中国真心论佛教的理论环节,而法藏的《大乘起信论义记》对相关论题的阐释是这个过程当中的重要作品,尤其能善于建构真心论来发挥《大乘起信论》的真谛学融合如来藏说与唯识学的特色,是中国佛学对于印度佛学一次成功的转化。

除了法藏的《大乘起信论义记》和元晓的《大乘起信论述记》之外,笔者的本论文也将讨论见登《大乘起信论同异略集本》, [6] 见登《大乘起信论同异略集本》是一《起信论》与唯识论的重要比较研究,“[见登《大乘起信论同异略集本》]全述起信唯识二论同异耳”, [7] 此书阐释“八识心王心所一心流转”、“如来藏缘起之种子说”等理论,对于如来藏说与玄奘唯识论的理论交涉的具体课题的研究有其贡献,吸收了玄奘所传唯识学的种子说来补充说明了《大乘起信论》的生灭门的差别世界生起的理论。

就见登《大乘起信论同异略集本》一书之体例而言,凡《大乘起信论同异略集本》中之“案云”皆为见登之见解;而文中之“丘龙”指“元晓”,“香象”指“法藏”, [8] 在对比研究之下可看出见登的阐释是就元晓与法藏的释论而进一步发挥。

对于法藏、元晓和见登关于《大乘起信论》的“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的课题”的贡献,简述之如下:

(1)法藏关于《大乘起信论》的“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的课题”加以阐释。

(2)法藏和元晓对于《大乘起信论》的阐释都归趣于《楞伽经》。元晓继承法藏的说法更认为“初师所说得瑜伽意(别记云依显了门),后师义者得起信义(别记云依显密门)”,尝试整合玄奘所传唯识思想与起信论的如来藏思想。

(3)见登讨论了更多玄奘所传唯识学如何整合进去《大乘起信论》的具体课题。

 

 

(二)法藏的《大乘起信论义记》所见当时印度之佛教与“如来藏缘起宗”的判教思想的提出

法藏的《大乘起信论义记》描述当初印度的佛教情况说:

今中天竺国三藏法师地婆诃罗,唐言日照,在寺翻译。余亲问。说云:近代天竺那烂陀寺。同时有二大德论师。一曰戒贤。二曰智光。……谓戒贤则远承弥勒无著。近踵护法难陀……二智光论师远承文殊龙树。近禀提婆清辩。 [9]

法藏亲自问天竺国来华的日照法师,得知天竺那烂陀寺同时有二大德论师,亦即戒贤和智光,分别代表了唯识学和中观学,亦即有宗和空宗。但是,法藏自己却将佛法判为下列四宗,于有宗与空宗之外别立探讨真空妙有的“如来藏缘起”,法藏的《大乘起信论义记》的“第三显教分齐”说:

第二随教辨宗者……宗途有四。一随相法执宗……二真空无相宗,…….三唯识法相宗……四如来藏缘起宗……此宗(如来藏缘起宗)许如来藏随缘成阿赖耶识,此则理澈于事也。亦许依他起无性同如,此则事彻于理也 [10] ……今此论(《大乘起信论》)宗,意当第四门也。

法藏以“如来藏缘起宗”为四宗当中最高的教法,并将五教的判教与四宗判搭配起来。 [11] 此中,“如来藏缘起宗”有“理澈于事”和“事彻于理”的两个论述方向,而这两个方向也标举了《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的思想结构之主旨之所在。分别阐释《大乘起信论》的“理澈于事”和“事彻于理”的两个论述方向如下。

一方面,是理澈于事,法藏在此提到如来藏缘起宗“许如来藏随缘成阿赖耶识,此则理澈于事也”,如来藏说可以“随缘成阿赖耶识”,这也是《大乘起信论》的“一心二门开出生灭门”及“三细六粗”的立说之主旨之所在,讨论了生起与还灭当中的生起的问题;也就是说明如来藏缘起之中,“横向”的认识的生起的历程。底下第三节讨论之。

二方面,是事彻于理,如来藏缘起宗“亦许依他起无性同如,此则事彻于理也”,依他起的事物无自性而与如来藏理是平等的,这也就收摄唯识的三性思想于如来藏理,这也是《大乘起信论》的“一心二门开出真如门”的立说之宗旨之所在,阐释了唯识思想之交涉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课题,讨论了生起与还灭当中的还灭的问题,也就是说明实践中的依他起的具体的事能够“纵向”底通贯于如来藏理。底下的第二节讨论之。

因此,一方面,“理澈于事”是说明如来藏缘起之中,如来藏之中的“横向”的认识的生起的历程,也就是《大乘起信论》的“一心二门开出生灭门”之中的三粗六细等等课题,这是纵生起为横。另一方面,“事彻于理”是说明实践中的依他起的具体的事之收摄于“纵向”的如来藏理,是《大乘起信论》的“一心二门开出真如门”,说明了“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的论述,生灭心通于不生不灭的真如,所以这是横通于纵。所以,“一心二门”说明了体用之纵横义。

 

 

二、《大乘起信论》所提的“一心开二门”的思想架构的理论意义:

 

法藏、元晓关于《大乘起信论》的“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的论述之比较研究

 

我在这一节讨论《大乘起信论》所提的“一心开二门”的思想架构的理论意义,此一讨论著重于法藏和元晓回到《楞伽经》关于如来藏藏识的讨论而提出“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的论述,这个一心开二门的思想模式为如来藏缘起宗之所以能够融会唯识学于如来藏说提供了思想基础,论述了上述的“事彻于理”的课题,这一节对此中的论点加以阐释,这是说明实践中的事如何收摄于“纵向”的如来藏理。“阿黎耶识”是“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所以生灭的事的依他起性在当下也就纵贯底通贯于如来藏理。

在这一节,我先由《大乘起信论》提出“一心二门三大”的思想架构来切入讨论《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之中的生灭门,是将唯识思想收摄于如来藏说之中,具有“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的结构,本节解释此一“非一非异”的结构,并由法藏和元晓的阐释来厘清此一思想结构的根源在于四卷本《楞伽经》的“如来藏藏识”和十卷本《楞伽经》提出如来藏与转识具有不一义与不异义二门。下一节(第三节),则进一步讨论法藏、元晓和见登关于生灭门的具体内容(如来藏理之中的认识生起的历程)的说明,阐明唯识思想收摄于如来藏说之工作的具体内容的讨论。

 

(一)法藏、元晓关于《大乘起信论》的“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之讨论

真谛译《大乘起信论》提出“一心二门三大”的思想架构:

摩诃衍者,总说有两种。云何为二,一者法,二者义。所言法者,谓众生心,是心则摄一切世间法出世法,依于此心显示摩诃衍义,何以故,是心真如相,即示摩诃衍体故,是心生灭因缘相,能示摩诃衍自体相用故,所言义者,则有三种,云何为三。一者体大,谓一切法真如平等不增减故,二者相大,谓如来藏具足无量性功德故。三者用大,能生一切世间出世间善因果故。 [12]

真谛译《大乘起信论》进一步用真如门与生灭门来说明“一心开二门”的思想:

依一心法有二种门,云何为二。一者心真如门,二者心生灭门。是二种门皆各总摄一切法。此义云何。以是二门不相离故。 [13]

真谛译《大乘起信论》进一步解释此中的“真如门”,如下:

心真如者,即是一法界大总相法门体,所谓心性不生不灭,一切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别,若离妄念则无一切境界之相。 [14]

“一切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别”,若于依他起的一切诸法生起妄想执著则有污染的差别世界的产生,而若对于同样的依他起的一切诸法,能够体证它当下的真如本性,则无污染的分别之相,而贯通于如来藏之真如理。至于生灭门之收摄于如来藏,真谛译《大乘起信论》则提出“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的说法:

心生灭者,依如来藏故有生灭心。所谓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此识有二种义,能摄一切法,生一切法。一者觉义,二者不觉义。 [15]

所以,《大乘起信论》阐释“生灭门”和“阿黎耶识(阿赖耶识)”是不只是要阐释差别世界的现起,而是要更进而放在一心二门的架构之中,来看如来藏说如何收摄唯识思想,透过此一工作;一方面解释了意识转变的理论不停留在现象世界的生灭变化的解释,而得以进而讨论识转变的存在根基是众生和诸佛所共有的体性,对于解脱学向度的相关理论有了进一步的说明,所以依他起的生灭现象的当下纵向底通贯于如来藏理;二方面,使得如来藏说在吸收了唯识思想之后,可以更恰当的说明差别世界的生灭现象的生起,关于这个第二方面的说明详见于本文第三节。

关于生灭现象的当下,纵向底通贯于如来藏理的课题,法藏《大乘起信论义记》卷3,引《楞伽》、《胜鬘》、梁《摄论》、《涅槃》、《十地》、《十地论释》,解释“生灭不生灭和合成黎耶义”当中所包含的四句,来加以解释。 [16] 法藏的结论为:

又此中真妄和合诸识缘起,以四句辨之:一,以如来藏唯不生灭。如水湿性。 二,七识唯生灭。如水波浪。三,黎耶识亦生灭,亦不生灭。如海含动静。四,无明倒执非生灭非不生灭,如起浪猛风,非水非浪。……今此论主,总括彼《楞伽经》上下文意,作此安立,故云非一异也。 [17]

法藏在此讨论了《大乘起信论》之“生灭不生灭和合成黎耶”的理论。在此须讨论下列两点:

(1)法藏以为《大乘起信论》之“生灭不生灭和合成黎耶”的理论根据在《楞伽经》。所以他说,“今此论主,总括彼《楞伽经》上下文意,作此安立,故云非一异也。”

(2)至于“生灭不生灭和合成黎耶”所引生的问题,法藏则放在一个更大的对如来藏说和唯识思想的解释架构之中,来看此问题。亦即“又此中真妄和合诸识缘起,以四句辨之”所说者。

 

 

(二)关于阿黎耶及阿赖耶的名义异同

法藏的《大乘起信论义记》卷3采取如来藏说的立场,提出: [18]

(1)“阿黎耶及阿赖耶者,但梵言讹也。”

(2)“真谛……训名翻为无没识。……奘法师就义翻为藏识。但藏是摄藏义。无没是不失义。义一名异。”

(3)“良以真心不守自性,随薰和合,似一似常。”

以上三点可分析如下:(1)、(2)提出阿黎耶及阿赖耶是真谛、玄奘翻译时的译名不同,实为同义。(3)则提出了法藏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无论是“阿黎耶”或“阿赖耶”都预设了一“真心”的存在,所谓的“良以真心不守自性,随薰和合,似一似常”,法藏之多方解释“阿黎耶”,还是以“真心论”为归趋的。

复次,元晓的《大乘起信论疏记》对法藏的“生灭不生灭和合成黎耶义”有进一步的发挥。在对比研究的视点下,可将元晓的所进一步发挥的相关论点,显示为如下四点。

1. 元晓拟会通唯识思想的转识说与如来藏说,并举十卷本《楞伽经》为证来说明生灭和不生灭是不一不异的涉及于转识论的思想结构:

元晓的《大乘起信论疏记》对“生灭不生灭和合成黎耶义”的阐释讨论了法藏之说,以《楞伽经》的“转识藏识真相若异若一”的思想模式为依归,和法藏的真心论的立场有所不同,元晓是想要会通唯识思想的转识说与如来藏说。元晓首先解释了四卷本《楞伽经》“转识藏识真相若异若一”的问题, [19] 此一句话可表述为:就实在而言,“转动的识和如来藏作为法身藏是一个或是两个”的问题,元晓认为此课题之解答是在于“生灭不生灭和合成黎耶义”之中,生灭和不生灭是不一不异,这样才能和合成阿黎耶。前述法藏的解释只是说“黎耶识亦生灭,亦不生灭”,并未说到生灭和不生灭是不一不异的课题,元晓并举十卷本《楞伽经》为证来说明生灭和不生灭是不一不异,因此唯识思想的转识说与如来藏说二者是可以会通的,元晓区分转灭相(还灭所灭掉的转相)与自真相(本来真实的不可灭的相),元晓说:

如十卷经言。如来藏即是阿梨耶识。共七识生。名转灭相。故知转相在黎耶识。 [20]

如来藏即是阿黎耶识,而且和七识的转相一起俱生,所以生灭的转相的当下就是通于如来藏真如理,就是不生灭,因此阿梨耶识的“生灭不生灭”是“不异”的。

元晓又举十卷本《楞伽经》为证说明不一之义:

自真相者。十卷经云:中真名自相,本觉之心,不藉妄缘,性自神解,名自真相,是曰不一义门说也。 [21]

这是说明阿梨耶识“生灭不生灭”的“不一”。生灭灭时,不生灭的自真相是不灭的,所以阿梨耶识“生灭不生灭”是“不一”的。

2. 元晓说明了“一心开二门”的思想架构和四卷本《楞伽经》“转识藏识真相若异若一”的共通的思想结构:

综合以上不异与不一之二义,阿梨耶识的“生灭”和“不生灭”二者不一不异,说为“和合”,这也是《大乘起信论》“立一心开二门”的基本架构,所以唯识思想的转识说与如来藏说二者的会通也适用于“立一心开二门”的基本架构,元晓在此引十卷本《楞伽经》来说明此“立一心开二门”的思想架构和四卷本《楞伽经》“转识藏识真相若异若一”(转识和藏识的自真相二者是异也是一)的共通的思想结构,这是说明了依他起的生灭诸法的当下是“纵向”底通贯于如来藏理的,用贯通于体,厘清了四卷本《楞伽经》“转识藏识真相若异若一”的体用纵横义。

3. 元晓阐明初教与终教的判教理论,阐明了《大乘起信论》在判教之中的理论地位,并因此而融通了唯识论:

元晓《大乘起信论疏记会本》解释了(1)依《深密经》、《瑜伽论》和(2)依《楞伽经》的《大乘起信论》的两种关于转识的解释的不同进路, [22] 这两种进路只是初教和终教的不同,但都同样都是佛陀说法教化的方便,所以二者是可以合会的。此中可以说明下列两点。其一,《深密经》、《瑜伽论》为了否定“是一是常之见”(实体性的一和常的妄见),“故说此识一向生灭心”。其二,元晓认为《大乘起信论》进一步依的是《楞伽经》,主张生灭与不生灭和合不异,得以融通唯识学的转识思想,解决真俗别体之执,“依《楞伽经》为治真俗别体之执,就其无明所动义门,故说生灭与不生灭和合不异”, [23] 所以转识的生灭更进一步纵向底贯通于如来藏理。

4. 元晓主张合会玄奘所传的八识分别的唯识思想与《大乘起信论》的心识说,融通本觉与始觉的生住异灭与八识分别的理论:

吉津宜英指出,末那识的解释的问题在此担任关键性角色;元晓主张合会玄奘所传的八识分别的唯识思想与《大乘起信论》的心识说,认为相对于本觉的始觉的生住异灭四相的住相是末那识,因此可知阿赖耶识是第一的生相,而第三的异相是六识位,第四灭相是起恶业之相。相对于此,法藏却将四相搭配于不觉之三细六粗,而且并未包含末那识在其中。 [24] 由此也可以看出元晓和法藏的不同的解释进路,元晓是想合会玄奘所传的八识分别的唯识论与真心论,法藏则反对此种合会,但法藏主张对于《大乘起信论》的如来藏说应当和真谛所传的唯识旧学作一融通。

简言之,以上我们论述了法藏和元晓关于《大乘起信论》的“真妄和合识”的论述之比较研究,法藏在《大乘起信论义记》卷3采取真心论的立场,来解释“生灭不生灭和合成黎耶义”。元晓的《大乘起信论疏记会本》卷2又解释了《深密经》和《楞伽经》的两种不同解释进路,而归结于四卷本和十卷本的《楞伽经》,用以解释“转识藏识真相若异若一”的问题,四卷本《楞伽经》提出“如来藏藏识”,十卷本《楞伽经》提出如来藏与转识具有不一义与不异义二门。并且,元晓依《楞伽经》而做《大乘起信论》的释论,说明了以如来藏思想为归结而收摄唯识论的转识论,在此,元晓主张合会玄奘所传的八识分别的唯识思想与《大乘起信论》的心识说,和法藏固守于《大乘起信论》的心识说和旧传唯识论,二者有所不同。至于对于如何进一步会通唯识之转识论和起信论的一心二门的架构下的三粗六细的转识思想的具体内容,则有待于法藏、元晓与见登的发挥对相关课题的发挥,我在下一节(第三节)再对此加以论述。

 

 

三、法藏、元晓与见登之“收摄唯识说到如来藏缘起宗”在“一心开二门”的思想架构中的生灭门的阐释中的讨论

 

我在这一节进一步讨论《大乘起信论》所提的“一心开二门”的思想架构如何差别世界的生起的具体课题之上收摄唯识思想,此一讨论著重于法藏、元晓和见登的相关阐释。这一节论述了上述的“理彻于事”的课题,这一节对唯识思想所讨论的“事”(如种子、薰习、识转变)如何贯通《大乘起信论》的如来藏说的“理”的诸论点(生灭心的三细六粗、心意意识转)加以阐释,这是说明如来藏说如何收摄“横向”的差别认识的生起过程。众生心(众生的如来藏)开出真如门与生灭门,此一生灭门包括了“三细六粗”的“生灭心”的解释和“心、意、意识转”的“生灭因缘”的两部分。 [25]

 

(一)法藏与元晓的如来藏缘起宗收摄唯识思想的思想脉动

法藏《大乘起信论义记》引用了相当多的唯识论典,目的在收摄唯识说到华严的真心论。法藏对于《大乘起信论》“三细(无明业相、能见相、境界相)”与《楞伽》之“三转识”二者之会通,法藏说:“瑜伽云赖耶识起必二识相应故。……《楞伽》中亦同此说,故彼经云,……何等为三,谓真识、见识、分别事识”, [26] 这是关于“染污缘起”的过程的说明。

《大乘起信论》是用“三细(无明业相、能见相、境界相)六粗”来说明“染污缘起”的过程,《楞伽》则阐识了“三识”的现起,而法藏认为这两个理论是相通的,本来《大乘起信论》关于“三细六粗”的说明十分简约,从而对于如来藏说的“染污缘起”的课题没有很好的说明,法藏于《大乘起信论义记》卷4援引《楞伽》的“三识”之说来加以阐明,弥补了如来藏缘起说在这方面的缺漏。

《大乘起信论》的“三细”是“无明业相、能见相、境界相”,法藏的《大乘起信论义记》卷4以“业相、转相、现相”释此“三细”,并认为它们“常在本识……此三并由根本无明动本净心,成此三细。即不相应心,属赖耶位摄”, [27] 并进一步解释三细是阿赖耶识所摄,不必讨论到末那识,三细属内我,而六粗属外所的差别世界的生起,法藏说“以无明住地动本净心,令起和合成黎耶,末那既无此义,故前三细中略不说。又由外境牵起事识,末那无缘外境义,故六粗中亦略不说”。 [28] 如果采取真心论,那么如何解释染污的生起的问题?这是以“业相、转相、现相”释《大乘起信论》的“三细”,认为“由根本无明动本净心,令起和合成黎耶”,成此三细。 [29]

元晓《大乘起信论疏记》对三细的“业相、转相、现相”有进一步的发挥,承法藏之说,元晓《大乘起信论疏记》认为第一的“业相”是“能所未分”(亦即“主客未分”的状态),而第二的“转相”是“虽有能缘而未能显所缘境界”(主体能动性和意向性之出现),第三的“现相”是“依前转相能现境界”(主客二分的表象的开始,境界的始现),“业相、转相、现相”“此三皆是异熟识摄”。 [30] “业相、转相、现相”标示了“能所未分”到“主体能动性和意向性之出现”再到主客二分的“表象的开始”的本体力动和其间的知识主体的辩证开展的三个环节的过程。

《大乘起信论》、法藏和元晓三者对于三细的说明,简示如下:

(1)《大乘起信论》阐释三细为“无明业相、能见相、境界相”。

(2)《楞伽经》则将此异熟识的展开过程说成为真识、见识、分别事识,法藏认为《楞伽经》此说就是《大乘起信论》所说的三细。

(3)法藏《大乘起信论义记》解释三细为“业相、转相、现相”。

(4)元晓《大乘起信论疏记》对“无明业相、能见相、境界相”的三细之“业相、转相、现相”进一步解释其涵义分别为第一的“业相”是“能所未分”,第二的“转相”是“虽有能缘而未能显所缘境界”,第三的“现相”是“依前转相能现境界”。

此中,《大乘起信论》、法藏和元晓三者都认为“此三[三细]皆是异熟识摄”;法藏和元晓认为《大乘起信论》的三细就是《楞伽经》的真识、见识、分别事识;法藏和元晓的不同之处在于:元晓的《大乘起信论疏记》进一步将之与玄奘所传的唯识论所说的见分相分的理论会通起来,认为三细分别是“能所未分”、“虽有能缘而未能显所缘境界”和“依前转相能现境界”的认识开展过程,这可以说是进一步吸收了唯识思想的新课题到如来藏说,从而充实了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的课题。

 

(二)从法藏、元晓到见登关于“收摄唯识说到起信论的如来藏说”之说明

1. 见登的《大乘起信论同异略集本》的内容

见登的《大乘起信论同异略集本》是继承法藏《大乘起信论义记》和元晓的《大乘起信论疏记》的讨论而做的调和起信论与唯识论的论书,这里所说的唯识学指的主要是玄奘与窥基所传的唯识学。这部书在法藏和元晓一系的起信论讨论中相当重要,历来被研究的很少,值得吾人加以注意。

见登的《大乘起信论同异略集本》用下列的“八门”来论述起信论与唯识论的同异,底下列出其前五项关于如来藏缘起宗的视点下的起信论与唯识论的同异的内容大要,所列的页码为《大乘起信论同异略集本》在《卍续藏》册71之中的页码:

(1)建立真理同异门(页729~731):唯识论只说明了不变真如,未如《起信论》说明随缘真如,《起信论》说明了真如能薰。

(2)建立真智同异门(页731~738):《起信论》阐释了本觉智和始觉智,而唯识论只承认本有之理。

(3)建立八识同异门(页738~742):《起信论》阐释了“八识心王心所是一心流转”,唯识论则主张“八识心王心所皆别聚别体。”

(4)建立唯识同异门(页742~748):讨论了唯识论和《起信论》的唯识观的同异,唯识论的唯识仍存相见,而《起信论》则认为心心所虽差别而皆是一心之流转。

(5)建立薰习同异门(页748~757):唯识论具足四义方成所薰,具足四义方成能薰,具足六义方成薰习种子,但是唯识论仍然有“净种是新薰或本有”的争议,《起信论》则站在一心二门的立场对此加以重新解读。

(6)建立三身同异门(页758~760)。

(7)建立执障同异门(页760~765)。

(8)建立位行同异门(页765~770)。

我以为,这八门可以分为根(理论基础)道(修行方法)果(修行结果)的三大部分。首先,“建立真理同异门”、“建立真智同异门”、“建立八识同异门”、“建立薰习同异门”都是属于根(理论基础),这也是我们下文所要讨论的重点,探讨见登如何吸收唯识论而充实《起信论》的如来藏缘起宗的理论。其次,“建立唯识同异门”、“建立执障同异门”是道(修行方法)的部分。最后,“建立三身同异门”和“建立位行同异门”是果(修行结果)的部分。

见登认为,玄奘的唯识论只说明了不变真如,未如《起信论》说明随缘真如,在随缘真如的讨论脉络之中,《起信论》说明了真如之所薰和真如能薰。因此,《起信论》之进于玄奘的唯识论之处就在于进一步说明了随缘真如,并具体阐释了真如之所薰和真如能薰,这也就是《起信论》的宗旨之所在。一方面,见登的“建立真理同异门”、“建立真智同异门”和“建立薰习同异门”解释了真如能薰,真如不再只是不生不灭的平等性,而且更能够不间断的薰生清净法;二方面,“建立八识同异门”则解释了真如之所薰,八识成了真心法界的流转,是真如之所薰,生灭法的当体也是真如性。底下就解释这两方面的义理。

2. 见登论《大乘起信论》立“本觉智”、“始觉智”而区别唯识宗的只承认本有之理

见登在《大乘起信论同异略集本》的“第二 建立真智同异门”阐释了《大乘起信论》立“本觉智”、“始觉智”二种佛果之智,以有别于玄奘的唯识宗的只承认本有之理, [31] 这便是二者对于“真智”之同异的讨论。见登指出,唯识论者以为“唯识论宗说佛果之智,其种子虽本有而现行,智是始有也……无本觉之智,唯有本有之理”, [32] 唯识论并不承认有“本觉之智”,而只认可有“本有之理”,本有之理是指真如理而言,此一真如理的现行之真如智是始有的,是十地万行之缘所感而修生的。相对于唯识论不承认有“本觉之智”而只认可有“本有之理”,见登认为,“本觉智”和“始觉智”二种佛果之智和唯识宗的本有之理之差别在于:(1)强调始觉同于本觉的圆融性:始觉同于本觉,强调了众生心之当下就具有同于佛果本觉的始觉智,(2)强调觉智之真如能薰的功能:本觉智和始觉智是真如能薰,强调了真如不仅只是平等不动的理,而更能主动生起种种功德。

3. 见登在本觉与始觉的如来藏思想的理论背景之下来讨论净种本有新薰的问题

于“第五建立薰习同异门”,见登在唯识论的“净种是新薰或本有”的问题上,认为《大乘起信论》是“会诸宗义,以为论致矣,若偏执言者,无所不非,若得意说者,无所不是。一心二门之妙术,于兹验矣”。 [33] “一心二门之妙术”是“无所不是”,这是说对于“净种是新薰和本有”之二义皆在某一观点之中加以认可。本来,唯识论立“净种”来作为成佛的根据,唯识论在此所讨论的“新薰”是指净种是后天的修行真如智所薰习而成的,而“本有”则是指净种是本来阿赖耶识就具备的,但是这只是就理佛性而言,众生皆在真如平等之理之中,但是有一类无性有情(一阐提)虽然也被包含在这样的理佛性之中,但是却不能有行佛性,所以唯识论所论的“本有”仍是有理论上的限定的,因此,本有之真如理并不一定生起作用,无性有情虽也被包含在理佛性之中,但是此理并不生起净化成佛的作用。现在,见登以为就《大乘起信论》一心开二门的立场言之,则无此种唯识论的限制;一方面,无为性法尔种子能起薰习的作用,就其是后天的修行中所起的薰习而言是“新薰”;二方面,就始觉智(也就是无为性法尔种子的意思)是来自本觉智而言是“本有”,也就是指“真如能薰”,而且是一切众生心所本有的。因此,见登对于“净种是新薰和本有”之二义皆在如来藏的观点之中,重新加以认可。可以说,见登所讨论的《大乘起信论》和唯识论对于“净种是新薰或本有”的基本定义已经有所不同,唯识论所讨论的“净种是新薰或本有”是在种子论和识体论的思想架构底下来想这个问题,而见登所讨论的《大乘起信论》则在本觉与始觉的如来藏思想的理论背景之下,来讨论本有新薰的问题,净种现在成了众生心所具有的本觉智的无为性法尔种子,而这里所指的薰习是指“生灭门内性净本觉”的不断绝地生起清净法,而本有的问题是指这样的能够薰习发生净法的本觉智是本有的。 [34]

我们再来讨论见登关于《大乘起信论》之“真如薰习”是“具足种子六义”的见解。一般以为“种子说”为“唯识说”的特殊理论,而薰习是指种子现行之后所产生的后续影响的作用,《大乘起信论》却提出“真如薰习”的理论, [35] 认为不只是唯识论中的种子有薰习的作用,真如也能起著薰习的作用。但是,种子六义 [36] 的第一义“刹那灭”似乎就违反了真如的不生不灭的规定。在此,见登进一步阐释《大乘起信论》之“真如薰习”若就“终教缘起秘密义”而言也“具足种子六义”, [37] 因为“若约终教缘起秘密义,皆具此六义,以此教中六七识等,亦是如来藏随缘义,无别自性也”。 [38] 因此,见登在此提出无为性法尔种子的说法。对于法尔种子是否可约无为性而言的问题,见登引《宝性论》、《无上依经》、《瑜伽论》为证, [39] 如《宝性论》说“云真如性者,如六根聚经中说从无始世来毕竟究竟诸法体故”,《瑜伽论》说“六度殊胜有如是相,无始时来辗转传来法尔所得”,见登这里是阐释了法藏和元晓的理论,在一心二门的如来藏缘起论之中来重检种子说,因此,种子的第一义虽然说是刹那灭的,但是与真如相应的法尔种子虽然还在生灭门之中而有其依他起之相,但是它是一种“自真相”,其体性是本净而收摄于一心二门之架构中,心真如生起不断绝的净法而有其种子诸义的功能作用,在此意义之下将唯识学种子说收摄于《大乘起信论》的一心二门的如来藏缘起论之中。

4. 见登论《大乘起信论》之“八识心王心所一心流转”说

见登在“第三,建立八识同异门”指出,《大乘起信论》认为八识心王心所是“一心流转”,而和唯识论之“八识心王心所皆别聚别体”有别, [40] 所以二者是有所不同的。但是二者虽有不同,见登又以为二者可以加以会通,见登说“二师所说皆有道理,皆依圣典之所说故,初师所说得瑜伽意。后师意者得起信意”, [41] 也就是说二者都是在阐释圣典之佛意,只是唯识论所阐释者在于佛陀之初教,而《大乘起信论》所阐释者为佛陀之后教,所以二者是异而能通。而其所以相异的理由在于:一方面,“唯识论唯取业或所感边以为阿赖耶”而“不说随缘真如”,另一方面,“起信论正取无明所动义边,以为阿黎耶,兼亦取业惑所生义”而“委说不变真如随缘真如”。这是说,唯识论是站在业惑缘起的识体论的角度,所以不阐释随缘真如。而起信论是不局限在业惑缘起的识体论的角度,而站在一心流转的角度,认为可以解释随缘真如的课题,可以说是一心流转的如来藏说内在底包含了唯识学的业惑缘起思想。见登以为《大乘起信论》之“八识心王心所一心流转”亦即论中“生灭与不生灭和合”之表述。 [42]

 

 

四、如来藏三义之如来藏说的两种基本思想模型

与《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在如来藏说思想史当?/B>械奶厥庖饬x

 

我在〈印顺的如来藏思想之研究:印顺如来藏学及其在对比研究中的特义〉 [43] 一文中,曾对如来藏三义之如来藏说的基本思想模型与《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的关系的问题加以讨论,我在此也加以重述,并且阐述由此可以看出《大乘起信论》在相关论书之理论位置,及其在如来藏说的思想发展史当中的重要性。

《大乘起信论》依一心二门三大的体系,立“阿黎耶识”,阐释“生灭不生灭和合成黎耶”,《大乘起信论》云“依一心法有二种门,云何为二。一者心真如门,二者心生灭门,是二种门皆各总摄一切法,此义云何,以是二门不相离故”,法藏释此云“一心者谓如来藏心,含于二义,一约体绝相义,即真如门也,谓非染非净,非生非灭。……二随缘起灭义,即生灭门也,谓随薰转动,成于染净”。 [44] 法藏认为《大乘起信论》云“依一心法有二种门”的“一心法”就是指“如来藏心”,而此“如来藏心”包含了“约体绝相义,即真如门”和“二随缘起灭义,即生灭门”的两个侧面,这两个侧面皆“各总摄一切法”,一切法也都同时具有真如不变和随缘生灭的两种身份和性格,也就是法藏常说的“随缘不变,不变随缘”,这个对于佛教本体诠释学的阐释,一方面较为恰当地解决了本体与现象的区分的问题,二方面又以“一心法”而建立两种门,彰显了佛教去存有论化的以修持为本的特色。《大乘起信论》依一心二门三大的体系,立“阿黎耶识”,这阐释“生灭不生灭和合成黎耶”,也是尝试对于“如来藏三义”的两种不同的模式提出一个综合式的解决, [45] 有其在如来藏说发展史中关于“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课题的特殊涵义。底下说明之。

 

(一)早期如来藏说的如来藏三义的基本模式

早期如来藏思想要典《不增不减经》以“三法”说明“众生界=如来藏=法身”的如来藏说基本表述,对于此一如来藏说基本表述,《宝性论》〈一切众生有如来藏品〉则以关于“一切众生皆有如来藏”之根本偈(第28偈)来总结如来藏思想,偈云:

一切众生界,不离诸佛智,以彼净无垢,性体不二故,

依一切诸佛,平等法性身,知一切众生,皆有如来藏。 [46]

早期如来藏思想要典《不增不减经》以“三法”说明“众生界=如来藏=法身”的如来藏说基本表述,对于此一如来藏说基本表述,《宝性论》〈一切众生有如来藏品〉则以关于“一切众生皆有如来藏”之根本偈(第28偈)来总结如来藏思想。《宝性论》此偈说明了如下之如来藏三义:

第一 如来法身之遍满

第二 真如之无差别

第三 一切众生皆悉实有如来藏 [47]

这可以被理解为如下之“如来藏三义”:第一、法身遍满义(即“所摄藏义”),第二、真如无差别义(即“自性清净藏义”、“法身藏”),第三、佛种性义(即“能摄藏义”、“胎藏义”),此“如来藏三义”可以说是早期如来藏说三经一论所总结的如来藏三义的如来藏说的基本结构。 [48]

印度早期如来藏思想已建立了“如来藏三义”的如来藏思想的根本结构,此中,“如来藏三义”有两种不同的模式,显示了在“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课题中的不同进路的问题,亦即:

(1)强调唯识思想的修持主体为主的不同进路的问题(《佛性论》、真谛译《摄大乘论释》)。

(2)强调如来藏思想的佛教存有论为主(《宝性论》、《楞伽经》)等。

底下阐释这两种不同进路的“如来藏三义”的两种模式。

(1)如来藏三义的第一种模型──受唯识思想影响而强调隐覆藏义的进路:

第一种如来藏三义的进路为受唯识思想影响而强调隐覆藏义的进路。根据《佛性论》,如来藏的三义为:

第一 所摄藏

第二 隐覆藏

第三 能摄藏 [49]

《佛性论》以“隐覆藏”取代“真如无差别义”,和真谛译《摄大乘论释》卷十五以“隐覆藏”取代了“法身藏”,都是强调了在唯识学中,修持主体是如来藏的隐覆状态,强调了修持主体是佛学建构的出发点,这可以视为是《佛性论》“将瑜伽学糅入如来藏学”的特殊收获,使得瑜伽学的修持主体取代了如来藏的真我论与真心论。真谛提出阿赖耶识是依他起通染净二分,并进一步应用于转依之理论,提出依他起通染净二分之转依说,厘清了转依和识转变的可能关系以及转依概念的开放性格,具有佛教知识论和佛教存有之上的深刻义涵,这可以视为是“将如来藏学糅入瑜伽学”的特殊收获,使得如来藏思想的空不空如来藏之说得以改写了唯识学中原本较为平板和封闭的转依概念。

(2)如来藏三义的第二种模型──强调如来果位的功德力的胎藏义的进路:

第二种如来藏三义的进路为强调如来果位的功德力的胎藏义的进路。《宝性论》引《胜鬘经》的“如来藏是依是持是住持是建立”,又解释如来藏具有如下三义:

第一 法身遍满义

第二 真如无差别义

第三 佛种性义 [50]

可以说:《宝性论》这里的法身遍满义即是“所摄藏义”;真如无差别义,即是“法身藏义”;佛种性义,即是“胎藏义”。亦即,此中的如来藏三义为“所摄藏义”、“法身藏义”和“胎藏义”,在这里的“所摄藏义”、“法身藏”和前述的第一种进路的如来藏三义之中的说法(说为“所摄藏”和“能摄藏”)是相通的,所以现在第二种如来藏三义的进路强调的是如来果位的功德力的胎藏义,也就是以“胎藏义”取代了“隐覆藏义”。

《佛性论》为真谛所译的《宝性论》之异译增删本,真谛在传译此论之时也在其中表达了他个人的融合唯识思想与如来藏说的见解。比较《佛性论》的如来藏三义与《宝性论》所说的如来藏三义的同异之处。一方面,就二者的相通之处而言,如来藏第一义与第三义相通于二论,都共同说明了“所摄藏”和“法身藏”。此中,《佛性论》说为“能摄藏”,这还是不脱离“法身藏”所以为能摄的意思。二方面,就二者的相异处而言,《佛性论》与《宝性论》二论也有其差异,《佛性论》在如来藏的第二义中,隐覆为藏义,是就烦恼隐覆如来性(界)来说,这则与《宝性论》“佛种性义”(胎藏义)不同。《佛性论》为什么有这里的不同?这是因为《佛性论》受了唯识学的影响,强调“隐覆为藏义”,强调修持为主的去存有论的立场,而不强调佛性如来藏的“真如无差别义”,不强调佛性如来藏的能薰能动的功德力量和圆满实现的动力。

先就《宝性论》而言,《宝性论》所论的如来藏三义,第一、法身遍满义(即“所摄藏义”),第二、真如无差别义(即“法身藏义”),第三、佛种性义(即“胎藏义”),此三义可分述之:(1)如来藏作为“胎藏”的意思是指众生身中皆有内藏的如来法身,逐渐可以长大成为如来,这是指成佛的可能性,其他经论也以胎藏义说之,这是指“可能性”而言;(2)如来藏作为“所藏”的意思是指如来藏在众生身中是一切清净法和杂染法的所藏,其他经论也以库藏义说之,这是指“现实性”而言;(3)如来藏作为“法身藏义”的意思是说,如来藏是毕竟平等究竟无染,这是指如来藏是圆满的,而且众生必定能够成就之,这是指“必然性”而言。 [51] 由此阐释可以见出《宝性论》所论的如来藏三义具有严密的思想结构。

复次,真谛译《佛性论》和《摄大乘论释》的如来藏义以“隐覆藏”取代了“胎藏”,这是真谛在译释此书之时受了唯识思想的影响,展开了“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的论题,认为讨论藏识的问题须以修持主体出发,认为修持主体虽具如来藏但还在染污隐覆的状态当中,因此以“隐覆藏”取代了“胎藏”。在这种如来藏三义的思想模型当中,“隐覆藏”是“所藏”和“能藏”的中介,从“隐覆藏”的因位的修持主体出发,才能体证到“所藏”和“能藏”所内藏的如来法身和清净法。相对于此,《宝性论》的三藏义则是以如来藏作为“胎藏”为绝对中介,这是说,如来藏在众生身中如胎儿一样,是自性清净而时常生起种种功德法的,是圆满现成的。所以,胎藏义是从佛性如来藏的圆满性的果位出发,论述因在果中和果在因中的因果一如。 [52]

由以上的讨论可以见出两种如来藏三义的思想模型的不同进路的异趋。底下论述《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对于两种如来藏三义模型的融合。

 

(二)《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对于两种如来藏三义模型的融合

《大乘起信论》和《佛性论》和前举《摄大乘论释》同为真谛所译,《大乘起信论》依一心二门三大的体系,立“阿黎耶识”,阐释“生灭不生灭和合成黎耶”,尝试综合“生灭”和“不生灭”这两种不同进路,这个做法显示了《大乘起信论》融会了前述的两种如来藏三义的思想模型。这个融会亦即:一方面《大乘起信论》站在真心论的立场,从而带有《宝性论》以如来藏作为胎藏、自性清净藏义,为绝对中介,而加以论述的思想特色。二方面,《大乘起信论》在一心二门之义理规模的生灭门当中,又阐释“三粗六细”,阐释转识的三相和认知主体的开展历程,从而收摄了唯识思想的理论特长在如来藏说当中,这是站在如来藏的隐覆藏一义的观点来看如来藏三义。《大乘起信论》站在真心论的立场而同时具有这两种如来藏三义的理论模式的特长,对于“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的两种进路做了理论综合,因此是难得的理论论著,难怪在后来的东亚佛教发展史之中具有广泛深入的影响力。

而法藏的《大乘起信论义记》和元晓的《大乘起信论述记会本》对于《大乘起信论》如何讨论“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之课题,对于如何综合如来藏三义的两种理论模式,对于如何融通会通《大乘起信论》的真心论与唯识论之融通,做出善妙的阐释只是元晓强调《大乘起信论》的真心论与玄奘唯识论之融通,和法藏反对此种合会有所不同,而主张应只与唯识旧学会通。见登的《大乘起信论同异略集本》则对于元晓的观点更一一回到种种具体问题来对于《大乘起信论》与玄奘唯识学的会通的问题做出具体讨论,如:《大乘起信论》立本觉智始觉智而区别于唯识宗的只承认本有之理、在本觉与始觉的如来藏思想的理论背景之下来讨论本有新薰的问题、《大乘起信论》之“八识心王心所一心流转”等等具体课题。

“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课题而言,如来藏与转识不一不异,二者是既内在又超越的。《大乘起信论》认为,一方面如来藏与转识不一,这里的不一保障了如来藏的超越性,二方面如来藏与转识不异,又使得如来藏有其内在性。这也就是说,一方面,如来藏与转识不一,如来藏有其超越性,所以《大乘起信论》强调“心体离念”。二方面,如来藏与转识不异,如来藏有其内在性,所以《大乘起信论》强调“真如薰习”与“如实不空”。 [53] 真谛学就“将如来藏学糅入瑜伽学”(真谛译《佛性论》和真谛译《摄大乘论释》卷15等)和“将瑜伽学糅入如来藏学”(《大乘起信论》)的两个方向, [54] 融会如来藏学与瑜伽学,展开了“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的论题。因此得以呈显《大乘起信论》依“一心开二门”之体系立“生灭不生灭和合成阿黎耶识”之说在此中的特殊理论意义,阐释如下:

首先,真谛译《佛性论》以“隐覆藏义”取代“胎藏义”,和真谛译《摄大乘论释》卷15以“隐覆藏义”取代了“胎藏义”,都是强调了修持主体是如来藏的隐覆状态,强调了修持主体是佛学建构的出发点,这可以视为是“将如来藏学糅入瑜伽学”的特殊收获。“将瑜伽学糅入如来藏学”在《大乘起信论》表现为“三细六粗”及“依言真如”的理论,强调了“三细六粗”及“依言真如”的修持主体是尚在唯识观修持过程中的“隐覆藏”。

其次,真谛唯识学提出阿赖耶识是依他起通染净二分,并进一步应用于转依之理论,提出依他起通染净二分之转依说,《大乘起信论》的一心二门亦可以表示为净分的真如门和染分的生灭门同样是依止于真心为体之转依,由此可以看出真谛学的“依他起通染净二分之转依说”是相通于《大乘起信论》的一心二门的思想体系;这可以视为是“如来藏学与唯识思想的交涉”的特殊收获,使得如来藏思想为真如生灭之依止之说得以改写了唯识学当中原本较为平列横摄的转依概念,得以涉入于如来藏说之纵贯创生之义。

关于《大乘起信论》及法藏等人的释论如何融会“如来藏三义”的两个理论模型,我分为下列三点来加以讨论。

第一,就“如来藏三义”的两种模型所共同的“所摄藏义”和“法身藏义”而言:“心体离念”的讨论出现于《大乘起信论义记》卷3,《大乘起信论》云“心体离念,离念相者,等虚空界”;《大乘起信论义记》解释离念为“离念者,离于妄念,显无不觉……虚空有二义,以况于本觉,一周遍义,谓横遍三际,竖通凡圣,故云无所不遍也。二无差别义,谓在缠出障,性恒无二……即是如来平等法身”。 [55] 所以,这里用来比喻本觉的虚空有两个意义,周遍义是指如来藏三义中的“所摄藏义”(含摄染净一切法)。而所谓的无差别义,这则是指如来藏三义中的“法身藏义”。

第二,就“如来藏三义”的两种模型所不同的“隐覆藏义”或“胎藏义”而言,《大乘起信论义记》及法藏等人的释论也发展新的理论模型而融会这两种不同的进路的优点:“心体离念”一语除上述引文之外,又出现于《大乘起信论义记》卷2,论云“若离心念,则无一切境界之相”。关于这里的“一切境界之相”的现起,《大乘起信论义记》认为“诸法差别迁流”的现起是“遍计妄情所作”,法藏在此引用了《圆觉经》的“依病眼妄见空花”的例子来说明, [56] 这是用如来藏缘起来说明现象世界的差别的生起,有情众生“遍计妄情所作”而有“诸法差别迁流”的现起,有情众生的识转变作为修持主体的意识行动,依于“一心开二门”,此一“诸法差别迁流”仍然是真如能薰所引生的“法界等流”。所以,一方面站在唯识思想的修持主体是隐覆藏的立场来看,“诸法差别迁流”的现起是“遍计妄情所作”,是《大乘起信论义记》所解释的三粗六细所解释的差别世界的现起;二方面,《大乘起信论义记》的如来藏缘起宗,站在胎藏义的观点来看,则认为“诸法差别迁流”的现起是“法界等流”,“诸法差别迁流”的一念心中,已经蕴含了如来的胎儿在其中。

另外,就止观禅修而言:“心体离念”的理论也导致《大乘起信论》在止观的理论中提出“真如三昧”、“一行三昧”,真如三昧的修持方法为“心若驰散,即当摄来住于正念。是正念者,当知唯心,无外境界。即复此心亦无自相,念念不可得”,并将此说为“一行三昧”。《大乘起信论》之“心体离念”和禅宗六祖慧能的《坛经》所说的“无念”是相通的,而《大乘起信论》以“真如三昧”解释“一行三昧”,也可以比较于《坛经》以“直心是道场”来阐释“一行三昧”, [57] 二者都是以如来藏与佛性为理论基础的止观禅修,但是,《坛经》所说者更具有直截顿了的祖师禅的特色,二者所阐释的“一行三昧”可以说是《文殊般若经》的“一行三昧”的进一步发展。又,《大乘起信论》以不生不灭的真如门为体相用三大的体,这也近于《坛经》的“无相为体”的主张。 [58] 其不同之处,在于《坛经》强调“于念念中自见本性清净”, [59] 这是于当下一念心佛性现成,显发了祖师禅的灵动机巧的特色,而《大乘起信论》以“真如三昧”解释“一行三昧”还是较为接近如来禅的方式。

 

五、结 论

 

由本文以上的论述可以看出,法藏、元晓和见登的起信论释论开展了《大乘起信论》的心识论与旧传的与新传的唯识论之合会的课题,从而推进了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的思想史进程,在此一视点之下,本文首先阐释了法藏在《大乘起信论义记》用“如来藏缘起宗”来解释《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之思想史的意义,并比较了法藏和元晓关于《大乘起信论》的“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的不同论述,阐释了法藏基本上还是真心论的立场来结合唯识旧学,而元晓则进一步合会了玄奘所传的唯识学与《大乘起信论》的一心之说,元晓的工作留下许多疑点,于是见登继续就玄奘所传的唯识学与《大乘起信论》的心识说的合会之种种具体问题,予以深论。

在日文与中文方面,吉津宜英等学者已经有许多专文专书研究法藏、元晓的起信论释论的思想进路的同异,但是他们对于见登在这个课题上的继续发挥则未见有较好的讨论。又,笔者此文讨论法藏、元晓、见登的起信论释论,也是回到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之思想史上的特殊意义来加以反省,并阐释《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是一种对于两种如来藏三义思想模型的融合而因此有其思想史上的特殊性,这也是此文的另一较为独到之分析与阐释。

历来关于《大乘起信论》的真伪问题的考证,都忽略了《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在佛教思想史上的特殊意义,从而不了解它在东亚佛教史之中之所以影响深远的理论力量之真正原由;又,对于呈显在文献史上的法藏、元晓和见登及其他相当多的起信论释论的思想义涵,也少有人给予足够恰当的重视,这些不能不说是《大乘起信论》研究及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之思想史的研究的重大缺憾,希望我的此文稍稍弥补此一缺憾。本文之作之旨,在于就以上论题做出勾深致远的论述,许多论述的细部问题还有待以后在后续研究之中继续探讨。

 

 

(后记:此文的初步构想写于1996年3月我于德国从事研究之时,2000年12月写成草稿,2001年春再修改而成此文,此文和相关的论文将收于我计划出版中的《如来藏说与唯识思想的交涉》一书。关于见登思想的重要性,在此感谢吾友远藤纯一郎先生在慕尼黑一起研究之时的讨论。又,本文第四节与我以前发表的〈印顺的如来藏思想之研究:印顺如来藏学及其在对比研究中的特义〉一文的内容部分重叠,本论文也曾于2001年4月口头发表于华梵大学之儒佛会通学术研讨会,收入于其会前集之中,但是此次之文已经经过重整与改写,较为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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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薛永涛

大乘佛教思想研究·13僧肇思想辩证

龚 隽

 

提要:

关于僧肇与中国传统道家和玄学的关系,一直是佛学界有关僧肇思想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话题。学术界通行的观点,几乎以“同质化”的观念,把僧肇思想看成道、玄化思想的产物。本文的主要工作,即通过重新理解和勘辨僧肇思想中的中心观念,以期说明僧肇之论与道、玄思想并不同属一个同质性的体系。全文分四部分。1、基于现代思想史的研究方法,主要是根据福柯(Michel Foucault)“知识考古学”中有关思想史的“连续性”和“断裂性”,以及“语词”、“逻辑命题”与“陈述意义”之间的复杂关系等观念,重点说明僧肇与道、玄思想之间虽然存在语词和逻辑的相似性,而义理方面仍然存在很大的异质性,故而不能简单视为道、玄化的思想。2、重新疏解僧肇对于“空”的读解,考察了印度中观所说空义与中国玄学化解空的主要观念,指出僧肇之前中国佛学对于空的误读,主要是在一种根源实在论的立场来理解中观空论的反实在论倾向。僧肇的解空,语词上虽不免有玄学旧习,而在内涵上则已摆脱了实在论的模式,恢复了中观论空的本来意义。3、关于僧肇“般若无知”的概念,本文借用现象学的分析进路,对其中心命题:“虚其心而实其照”提出了两种可能的读解,即还原论或道、玄化与反还原论的。本文倾向于后一种理解。4、考察了僧肇对于中国禅,特别是石头一系的影响,文章主要从“不二”和顿渐两个问题入手,对他们之间的关联进行了新的解说。

关键词:1. 僧肇 2. 道家 3. 玄学 4. 空 5. 般若无知

 

 

 

关于僧肇,学界普遍流行的一种意见是,他虽然深契印度般若、中观之妙义,却是在老庄、玄学化的系统中来完成对这些学说消化的,严格说起来,僧肇思想属于中国化,或道、玄化思想的进一步沿续。汤用彤先生就认为,罗什以后,中国般若学仍未脱玄学旧习,僧肇之学即为“印度学说之华化”,而“仍属玄学之系统”。他特别注意从语词文体和体用不二的观念来解释这种关联。[1]吕澄先生也提出,《肇论》思想在词句和思想上都“与玄学划不清界线”。吕氏的依据是,印度中观只重认识论而不讲宇宙论,而僧肇之《不真空论》中出现了“审一气以观化”这样宇宙论的问题,就不自觉地走进了玄学的圈子。[2]另外,日本学者,如柳田圣山则分别从“体用逻辑”、“万物一体”的暝想方式和般若无知等诸多方面,论说《肇论》的确是“老庄化”、“中国化”的产物。[3]仔细考究起来,这些说法还有不少问题值得审查。如《肇论》的道、玄化究竟是从形式的系统(如语词等),或是从实质的系统(义理)出发?况且,语词的沿习是否必然意味著义理的承接?如果照吕澄所说,《肇论》的形式和实质二者皆存在道玄化的问题,那么又如何进一步解释僧肇对他之前中国般若玄学化“异端之论”的批判匡正和超越?[4]

德国海德堡大学的瓦格纳(Rudolf G. Wagner)先生最近在其所撰〈探寻共同基础:佛教徒的老子注〉一文中,就僧肇与道玄化的关系作了另一种方向的阐述。[5]他依据李霖《道德真经取善集》、赵秉文《道德真经集解》、刘惟永《道德真经集义》及焦宏《老子翼》等著作中辑录的部分罗什、僧肇老子注的片断,从解释学的意义上提出,僧肇等人的注老,既不同于“想尔注”的道教化,也不同于王弼注的玄学化,而恰恰是一种佛教化的立场。[6]照他的分析,僧肇实际上并不是要完成道、玄化的佛教中观学,而是相反,他注老是意在把道家思想佛教化。“正象佛教的教义以它自身的方向传播,(罗什、僧肇)的老子注,并没有接受老子的洞见高于佛教,而是认为佛教至少可以为同时代的老子注提供一种超越的读解”。即是说“罗什和僧肇的老子注源于这样一种设定:老子中包涵了最高的真理,但这些真理却被道教和玄学的注释者们所忽略。因此,他们的任务与其说是揭示那充满伟大洞见的文本本身,不如说是依据一种被遗忘的传统(佛教)解释来重新发现它们。”

无论是从僧肇思想的道玄化,或是道家思想佛教化来读解僧肇思想和中国思想传统的关联,都是一种现代的“格义”模式而易流于一种同质化的理解,忽视福柯(Michel Foucault)“知识考古学”意义上所说“异质性”或“断裂性”的方面。本文的工作即是试图对僧肇思想的中心观念进行较细密的勘辨、解释,以期说明僧肇思想与传统道玄的关系,绝不像我们所说的那样服从于一个同质性的体系。

 

 

一、语词的关联与意义的断裂:思想史方法上的说明

 

思想史解释的中心任务之一,是对思想史的主题进行关联性和连续性的整合,而不单是对主题进行孤立的描述。历史上出现的不同主题之间的关系,通常被分解为意识进步或理性目的论的渐进过程,即一种历时性的连续性而得到阐释。这种“连续性”和“进步观念”是启蒙理性带给历史学的重要影响。在这里,充分注意福柯对这种“连续性”方式的批判,实在是很有意味的。福柯认为,这种连续性的历史解释是基于一种形而上学的目的论延伸,这种观念往往把思想史变成“线型模式”的起始和终止的学科,以模糊的连续性和归返的描述重建历史的线型形式,忽视思想史主题环节上某些“因果性不规则的瞬间”、“各个领域的个体化”和“最富于独特性的断言”。福柯担心,连续性主义的历史观可能运用一种“历史的形式”消解扩散形态的历史和历史的空间。于是,他强调思想史研究中对“断裂现象”的关注,试图以尼采系谱学的原则来纠正思想史研究中过于强烈的起源基础主义的形式。

最具有启发性的,是福柯对于思想史不同主题之间类型相似性的观念所进行的反思。他指出,思想史上两个陈述行为完全一致,甚至他们都是由同样意义的相同词所构成的主题,也不能把它们绝对同一化。也就是说,相同的话语事件并不可能在历史的演变中不发生变化。“词也不可能每次都在相同的意义被使用”。他以科学史为例举证说,当我们发现在狄德罗和拉马克的作品里,或在贝努瓦.德.马耶和达尔文作品里,具有同样演变原则的表述时,这并不意味在他们之间“存在著惟一的相同的话语事件,并且这个话语事件可能历经年华流逝而服从于某一个重覆的体系。”为此,他区分了语言相似性、逻辑同一性和陈述同质性之间的差异,认定不能简单以语词的相似、逻辑命题的一致来规范陈述的一致性。

我们面对的是被放在不同的历史境遇中的不同类型和层次的事件。一个被建立起来的陈述的同质性绝不意味著人们在今后几十年,几百年之中将说和将想同样的事情。陈述的同质性(和异质性)同语言的连续性(和变化),同逻辑的同一性(和差异性)相互交错在一起,它们并不步调一致,或互为主从关系。然而在它们之间必定存在著某些关联和相互依赖性,这些关联和相互依赖性的范围无疑是十分复杂的。

所以,知识考古学并不在这种思想史上先后出现的“或多或少准确地重覆了这种表达句子之间”建立“任何的价值等级”,而恰恰要注意处理这些相似主题陈述演进脉络中的异质性和复杂性的关系。[7]

尽管柳田圣山曾批评传统“格义”作为一种比较哲学的立场,本来应是探究两个以上思想的同异问题,却很容易“趋向同质的统一,而轻视异质”,[8]但现代学者在判断僧肇思想性质,特别是与道玄的主题关系时,仍难免重蹈这类“格义”的覆辙。人们习惯于以语词和逻辑的一致性来代替对陈述的意义本身作更细密的疏证,很少注意到僧肇应用老、庄、玄的语词,甚至某些相似的命题,而实是“寄名谈实”、“名同实异”的转借。[9]如北周道安撰《二教论》,就说到不能仅从“道名”,而应从“道义”来判释孔、老、佛三教的宗旨。他认为,消化外来的佛学不免“借此方称,翻彼域之宗,寄名谈实”,但这并不意味著可以拘于形名来规定教义的异同,必须充分注意“道名虽同,道义尤异”的异质性。据此,他对佛教之“觉”与孟子“先觉觉后觉”,中观之“道”与老子之“道”的不同意趣,都作了勘辨。[10]西方世界对于《肇论》的研究,似乎孤明先发地意识到语词与意义之间的复杂性,这与他们传统学术研究对方法论的重视有关。李华德(W. Liebenthal)的《肇论》研究一书,就注意到僧肇的借语老庄,实有他喻。他认为,僧肇是用老庄的语言去阐释他所理解的佛教中观之义。即是说,老庄的辞汇只是为僧肇的思想提供一个初始的平台,而实际展开的却完全是另一幅景观。R. H. Robinson也提出,识别僧肇使用的名词定义,必须将其修辞的工具和专门术语系统并列予以考虑,既要意识词的历史性的一面,又要从“描述性的定义”,亦即文本的内在脉络和特殊场景中去考虑词的“意义进化”,Robinson甚至主张以这类“描述性的定义”去解释《肇论》。这似乎暗证了福柯的看法。所以Robinson作了这样一种颇有意味而又是相当深刻结论:僧肇以“讨好的形式”表达了“不受欢迎”的佛教观念。[11]

关于僧肇与道玄之间这类借车明舟的复杂性,前人已发表过值得注意的意见,却并未得到学者们的重视,兹略举一二以示说明。道宣《续高僧传》卷4〈玄奘传〉中,说到玄奘奉旨译《老子》为梵言,当时道士蔡晃、成玄英等均主张引佛经论,“用通道经”,并引僧肇来说明佛道两家“准义幽通,不无同会”之义。玄奘拒绝这一译法,他认为僧肇所作的辩词很值得玩味。他说“佛教初开,深文尚,老谈玄理,微附佛言。肇论所传,引为联类,岂以喻词而成通极?”就是说,僧肇假借老庄玄言“联类”是形式上一种不得已的方便,克实而论,“喻词”和“通极”之间不能作等价性的关联。[12]赞宁在《宋高僧传》卷3的后论中,虽然批评僧肇引外典难免招谤,但他提出“言不关典”的原则来加以辩护,实际也区分了语词和陈述意义之间的差异。[13]此外,《肇论》的古疏中,也多暗示僧肇的引道玄为联类,乃在于借言以况之意。现存《肇论》前有题为“小招提寺沙门慧达”所作“肇论序”一文,其中也指斥有关僧肇以庄老之言以资其论的讥嫌为“孟浪之说”、“巨之言”,并主张不应以殉狎言辞以定谛理。元康也在他的《肇记疏.序》中,借此发挥,如他说“肇法师假庄老之言,以宜正道。岂即用庄老为法乎?”“文有限局,理致弘远。不假庄老众端之言,无由宣畅玄理也。……肇法师卜措怀抱,岂自无理,以庄老之理为佛理乎?信有所以也”。文才的《肇论新疏》卷中也表示了《肇论》“文似老书,义意实殊”。[14]这些都不应仅仅看成是学僧们的护道之论,而是深切实义的。

依梁慧皎《高僧传》卷6〈僧肇传〉中的说法,僧肇“志好玄微,每以老、庄为心要”,以后接触到《维摩经》,始知学有所归,才认识到老庄之学于“栖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这说明他于老庄之学是有所入而更有所出的;另外,本传还说到他帮助罗什详定经论之后,于“先旧所解”时有批判,表示了他对玄学化“格义”的不满。这些观念在僧肇的著作中,可以说都能找到具体的印证。于是,重新读解出僧肇“所悟更多”的益发新知,才真正可能厘定和恢复他在佛教思想史研究中被消解了的,最具“个体化”和“独特性的断言”的思想空间。

 

 

二、空:拒斥根源实体主义

 

要照察僧肇对于“空”的“独特性的断言”,有必要锁定在特殊的问题脉络,而不是一般的思想史叙述中来加以索解。我们主要限定在空与实在论的关系上进行论究。

空,作为佛教各家的通义,成为各宗施设学说的一个基本概念。但对于这样一个概念,我们几乎无法给出一个本质性的规定,佛教内部各派对“空”的使用意义不尽相同,他们对于“空”的诠解,也只有一种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enstein)所说的“家族的类似性”。所以我们最好是从具体的语境或学派思想中去了解空的微细内涵。说到中观学派的“空”,尽管其吸收了佛教原始法流和部派说空的资源,而对各种“空”义也进行了严密的思维抉择,并结合假有缘起的中道方法,组织了贯通三乘而又自家特有的空的理论。[15]

关于中观,特别是龙树《中论》所说“空”的实义,照吴汝钧的解释,学界可析分为两种立场。以舍尔巴茨基(Th. Stcherbatsky)和穆谛(T. R. V. Murt)为代表的绝对主义,反对把“空”等同于一种虚无主义而强调空的绝对性的一面;以德斯笈多(S. Dasgupta)、彭迪耶(R. Pandeya)为代表的现象主义,主张空是对任何形式的本质、基础或实在进行解消,只承认现象之有(缘起假有)。[16]问题在于,舍尔巴茨基和穆谛所指涉的绝对性概念,能否作一实体性的诠解而顺于一元实在主义的立场?舍尔巴茨基认为,把空理解为“绝对空无”,“极端地空除一切存在直到否定一切否定结果的否定主义”的观念,是对“空”的一种误解。他指出,这一看法并没有意识到中观学所讲的“缘起”的一面。依舍氏的观点,中观学的空,是指一切相待性的事物不可能成为终极的实在,也就是说,空“并不指空洞的事物,而是某种缺乏独立的实在性的东西”。从另一方面,即从认识的意义上,空又指远离言说戏论。[17]于是,作为绝对的空是从这样两个方面得到解释的:存在意义上的无实在性,或相对性的存在;认识论意味上的超验性。这与现象主义在存在论方面的立场其实并无殊致。穆谛基本也是从这一理路来解释他的绝对主义。他强调,中观并没有存在或本体论的学说,空的绝对性即指这一理境的超验性,指其无法为经验和知性所把握。[18]尽管穆谛批评把空解为“非在”,认为中观学并不否认实在,只是否定关于实在的学说,但从他力图区分中观的实在观念与吠檀多主义的“外在实在论”和唯识学“观念实在论”的意向看,他显然是在努力寻求一种新的实在论的类型,一种他讲的与“有我”作为实体的“实体实在论”(the substance view of reality)传统迥然不同的“形式实在论”(the model view of reality)。穆谛并没有解释这种“形式实在论”是否可以会通到中观空所讲的缘起假有的意义上来理解,不过可以肯定,他拒斥了实体主义的实在论观念。他特别提到,这种“形式的实在论”并不关心“宇宙论的思辩和宇宙生成的解释”,也就是说,“形式实在论”还是对根源实体主义的反动。因此,无论是绝对主义或是现象主义,对于空的非实体或非自性的观念,都有著几乎相同的立场。[19]

应该说,“自性空”或“本性空”是中观学论究空的一根本要义,此殆为铁定之论。依中观论者的说法,空必须从一切法的缘起性质上来了解,而缘起与自性是不容并存的。缘起法就不能讲是自性有,同时,自性的存在就不是缘起法。《中论》中说的“如诸法自性,不在于缘中”即明示此义。“自性”又译自体,含有自己有和实体有;又表示了自己成和自己实现自己的意思。所以空不仅不能加以实体化,而且不能根源化或本源化。[20]关于这点,Frederick J. Streng有很深刻的洞察。他认为中观缘起法的根本要旨,就在于否定了所谓“第一因”(first cause)的存在,取消了试图“返回到起源上”(back to an original sources)的企图。他说,缘起只是一种“日常的关系和条件结构”。[21]《中论》曾否定四种因生,推论出“无生”的结论,其宗趣即反对从任何宇宙论或根源实体论的意义上来解释一切法的存在。因为因生的理论都预定了自性的存在,而佛说缘生不属四生,即缘生否定了自性生的根据,因而缘生即是“无生”:“若说缘生即无生,是中无有生自性”。吉藏解释说“以万法皆是因缘无有自性,以无自性是故不生”。又说“无生是真实名第一之说”。[22]可以说,否定实体主义,更加确切地说,否定根源或生成性实体主义,是中观论空或自性空的基本意趣。

有了这一前提,回过头来观察中国佛教史上僧肇所批评过的“先旧所解”,就会方便得多。僧肇之前,中国般若学对空理的论究,基本都是在根源实在论的格局内来进行的,这正是中国化或道、玄化的般若学。

道家和玄学的基本框架与理路,都根植于这种根源实在论。“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的意向,决定了道、玄对于本体论的追问总是关联到起源性的反思。[23]《老子》对道与万物关系的表述通常都是生成性的,所以时间上的“先”、“始”等观念就获得了重要意义:“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王弼在讨论“物之所以生”于无形时,也提出“论太始之源以明自然之性,演幽冥之极以定惑惘之迷”的原则。[24]此外,像何晏讲“恃无以生”,“由无以成”,[25]裴讲“自生而必体有”,[26]郭象对“谁得先物者”的追思等,[27]无不是从本源性的脉络中去建构本体。

中观是不许本性可以缘生的,本性既不是实体,也没有生化的能力。以道、玄拟配内典,特别以道、玄的“无”来“格义”中观“空”,其偏而乖本的关键即在把“空”自性化与根源化。这种误解,可能源于早期空论经典的翻译问题,[28]但仍然必须从佛教本土化的开展中,重新加以检讨。我们仅以“六家七宗”的“本无宗”为例,来说明这一问题。

无论僧肇《不真空论》中所破之“本无宗”系指哪一类,[29]以竺法琛为代表的“本无异宗”和道安为代表的“本无宗”,都有以根源性的观念去同质化地读解般若之“空”。[30]法琛就说“本无者,未有色法,先有于物,故从无出有,即无在有先,有在无后,故称本无”。[31]从时间序列上分解有无之先后与派生次第,这显然还是道、玄一系的意见。道安的“本无宗”,历来被视为六家中最精当的一家。吉藏甚至说道安的解空见地可与罗什、僧肇相匹。[32]僧睿也称道他的“性空之宗,以今验之,最得其实。”[33]照吉藏的记录,道安本无思想的精义在于“一切诸法,本性空寂”。[34]这一过分简略的说法还无从判断道安释空的程度。如果结合道安现存的一些经序来分析,他提到“有无均净”、“本末等尔”和“湛尔玄齐”等观念,[35]那么他的法本性空,是否就达到了般若学说的“色即是空”的水平呢?从吉藏所记道安之所谓“无在万法之前,空为众形之始”,特别是《名僧传钞.昙济传》中所记有关道安“本无义”的说法来看,道安以有无不二来讲法本性空,似还不是缘起的空间意味上的色空不二和即色明空,而仍旧局限在起源观念和时间意义上的拆法明空。[36]故慧达《肇论疏》批评道安的本无义“不能悟诸法本来是无,所以名本无为真,末有为俗耳”,[37]可谓切中肯綮之论。这种浓厚的根源实在论,可以说是根深蒂固地保留了道、玄的固有观念。

这类同质于王弼所说“有之所始,以无为本”的解空观念,正是僧肇要重点勘破的。僧肇明空,多弹旧义,其用意即在于此。僧肇解空,能摆脱道、玄化的格局,一方面得益于罗什的译传,使空义大明。[38]更重要的原因,我认为,即在于中观或中道方法的应用。[39]中观学之论究空义,是从缘起和性空两方面来看,所谓毕竟空而又宛然有,宛然有而又毕竟空,只有不偏向于一边,才能恰得其中地把性空和假有统一起来而领悟空的实相。罗什之前,龙树学说不传,中国学僧无法从中道的意义上去理解有与空的关系,只能折回到传统起源性的实体观念中去作会解。僧睿就指出,道安性空之义“微恨不尽”的原因是“无法可寻”,这个“法”,照他的解释,就是中道,“中、百二论,文未及此,又无通鉴,谁与正之?”所以罗什门下,对于中道都特别的注意。僧睿就在为《中论》撰写的译序中说,“以中为名者,昭其实也”。[40]僧肇的主要著述,也都是在消化中观之义的基础上陶炼而成。根据汤用彤先生的考订,《不真空论》与《物不迁论》均作于《中论》译传之后,故此二论,都曾引用《中论》以证义。[41]他把《中论》的不落边见,精括成“不二为门”和“处中莫二”,[42]这从形式上看非常相似于道、玄家讲的有无一致,体用不二,而其实已是迥异其趣了。这一点,接下来我们就会分析。

僧肇沙汰旧义,证成空说的根本,在以无生为宗致而以当体自虚为入观之“不二法门”,这即是古疏中所谓“无生毕竟空”与“中道毕竟空”。[43]《不真空论》开宗明义就表示了这一理趣:

夫至虚无生者,盖是般若玄鉴之妙趣,有物之宗极者也。自非圣明特达,何能契神于有无之间哉?是以至人通神心于无穷,……岂不以其即万物之自虚,故物不能累其神明者也。

照汤用彤先生的意见,僧肇学说的精义,就在讲“即体即用”,并认为此与道、玄之说有上深切的证知。[44]汤先生没有解释这里的“体”为何义,但从他讲“本体之道”的脉络来看,此“体”非是虚意的存在,而有了实体主义的意味。[45]细密地勘究起来,《肇论》及其僧肇的经论注解所反覆提撕的不二之理,完全拒斥了实体和起源性的生成观念作为背后的支撑,这正是他与道、玄不同进路的旨趣所在。李华德虽然认为僧肇之“不二”中道与龙树所传有所不同,但他仍然指出,僧肇的“不二”也不能简单地混同于一般的道、玄模式(motif),而是赋有了新义。如他区分了僧肇“体用不二”与王弼体用观的不同,认为王弼的体用模式包涵了一种僧肇所没有的“物力论”(dynamism)。Robinson也提出,僧肇反对的“空”,正是道家系统中的“无”先于“有”,而由“空”生出万法的观念。[46]

道、玄论究不二,未悟“无生毕竟空”而恰恰是由道生万有而成就道的“无所不在”。故庄周“贵一”,谓“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此即所谓“至道不逃于物”;又谓至道为“先天地生者”,“形非道不生”。[47]郭店竹简中的《太一生水》,作为道家的作品,分明表示了作为本源性的“太一”既化生万物,(“太一生水”)又藏于万物的双重性质。“化生”为起源而含藏喻遍在。故有“太一藏于水,行于时,……是万物母”的说法。[48]玄学论有无不二的思致,乃就有生于无而无不在有外来说,因此,作为道体和“有物之极”的无,必须透过有来呈现自己,这就是“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的精义。[49]这种通过“举终以证始,本始以尽终”来“通物之性”的方式,[50]正是吉藏所破斥的一种“别有时体,能生万物”,“谓此一体为诸法始”的道外之见。[51]僧肇讲“无生”而证成“空”义,又以空间性的缘起而非时间序列上的因生证成假有性空的中观谛理,都不是道、玄一流所能同质化的。

僧肇说的“体”,绝不能作主宰实体论的读解。在僧肇看来,“不真”与“性空”是同一实指的两种表称,借“不真”,是为了便于说“假有”和“缘起”,而究实即是“性空”,故《不真空论》明确事象既形的假有之后,接著就说“非真非实有”的性空之旨,元康疏卷上解释说:“正以非真实有,故言不真。既非实有,所以言空”。文才《肇论新疏》卷上也有类似的解释:“一切诸法无自性生,资缘而起,起而非真,如幻如梦,当体空也。”“当体空”可作两层意思的理解。一指无真宰之义。僧肇说“诸法皆从缘生耳,无别有真主宰之者,故无我也”。在解释《维摩经》中“诸法亦然,不出于如”,“一切众生皆如”的义理时,僧肇也认为“如”是指法的“本相”,更明确地说,是指“齐是非,一愚智,以成无记无得”的无二理境,[52]根本不是一生成性的实体。这里可能要涉及到对《涅槃无名论》中一些说法的解释。该论的真伪,在学术上尚有争议。其九折十演“开宗第一”明涅槃之道,说“六趣不能摄其生,力负无以化其体。……弥纶靡所不在,而独曳于有无之表。”对此,古来疏家有不同的意见,如元康疏卷下就坚持以“毕竟空”解“体”而“明涅槃无体”。慧达疏卷上一面主张“体云毕竟空”,一面又引庄子道遍在诸物之义来读解“弥纶靡所不在”,颇有些“格义”乖本而与道家划不清界限。文才的新疏卷下更引华严一家的学说,把“体”解为“真我有实主宰自在义”,而又贯以“法性遍在一切处”来讲涅槃的通在,这已全然不是中观的旨趣,与僧肇自己的说法也相当的捍格。

其次,从观道的意趣上看,“当体空”乃是不同于“宰割以求通”的即物自虚。宰割求空,是透过分破的方法,分析时空中的存在者而达到空。具体说,就是把占有空间的物质无限分析至极微,再分析到无方分相(空相),这种不可再分的空相又名“邻虚”。从时间的分析到刹那最后的一念,没有前后相,呈现的也是空相。这颇似中国先秦惠施学派所谓“至小无内”的无限分割。这种“穿物得空”,邻虚最小的还原论方式恰恰不能成就性空而相反是不破极微的,如吉藏所说“拆法明无生,未得本性无生。”[53]僧肇在《不真空论》中建立起“即万物之自虚”的原则,意在截断回到起源上去析色明空,拆俗得真的“生成论思维格局”,实现中观意义上的即色明空,“触事而真”。

元康把“即万物之自虚”解释成“不二法门”是相当契理的。这种“不二”是就事相的当体而明性空,是即现象而实相,故《不真空论》中以“顺通事实,即物之情”,“就万法以明即空之真”,“世法不真,体性自空”等义反覆申述斯旨。这类“就俗法以明不真”的不二法门,与道、玄由“道”往下通贯而明齐物不二的宗趣有很大的不同。道、玄是从“道生万物”而又“行于万物”的根源实在论来获得“万物一也”的理境,[54]故在观法上也相当强调“以道观之”。《庄子.天地篇》一上来就表示要“以道观言”、“以道观分”、“以道观能”和“以道泛观”。王弼讲的崇本息末,从观道的意趣上看,就是“由本以观之”。[55]他的《老子指略》把这种观本之道与起源性思维格局的关联说得非常明白:

夫欲定物之本者,则虽近而必自远以证其始。夫欲明物之所由者,则虽显而必自幽以叙其本。故取天地之外,以明形骸之内;明侯王孤寡之义,而从道一以宣起始。故使察近而不及流统之原者,莫不诞其言以为虚焉。

可见,无论从“无生毕竟空”或是“中道毕竟空”,从存在论到观道论,都不能简单以道、玄系统和进路来了解僧肇的空论。

 

 

三、无知与圣智:两种可能的解释

 

中观学对于空的论究,结合了般若观智,所以空可分别从存在论和认识论两个方面来看,前文引舍尔巴茨基论空即明此义。穆谛虽重于从认识的角度探讨空对于知识的超越性──一种空的绝对主义,但他同样承认从存在,即一种他所谓现象的意义上看,空是非实在性的。值得注意的是,穆谛把“空”分为两类,一类是就现象而说的“空性”(Wunyata),它意指“空除物性”(devoid of thinghood─nihsvabhava),因为一切现象都是缘起的(pratityasamutpanna);另一类是就绝对意义上说的“空”(Wunya),它意指“空”是远离一切来自主观性的概念分别(nirvikalpa)。[56]这种类似的看法,我们还可以在沙姆(Chandradhar Sharm)的《印度哲学的批判研究》一书中找到印证。[57]《肇论》中的“不真空论”和“般若无知论”,则大体相应于这两类空论。一就境上说缘起性空;一就能观心上说遣除一切虚妄。故慧达疏卷上云:僧肇解空有二义,一就“世法不真”,讲“体性自空”;二从“俗法浮伪,遗伪之空”,讲“般若之空”。

就二空的关系而论,性空为根本而观空为正因,小招提寺慧达〈肇论序〉中说“以性空拟本”,又说“但圆正之音,无上般若”。所以尽管《不真空论》、《物不迁论》晚于《般若无知论》而出,[58]而各本《肇论》均列《不真空论》于《般若无知论》之前,大抵即因于此义。元康在他的《肇论疏序》中有精要的解释。他认为,不真、不迁二论分别从真、俗二谛“开空法之道”,为“佛教要门”,故位于前;无知之论,明净照之功,故与涅槃无名之论合称“重玄”,位列于后。可以肯定,性空与般若观智之间存在深刻的关联,但仅以所观境与观智,即一般意义上的能、所脉络来处理二者的关系是相当不够的。这一点,下文会说到。

僧肇倾向于以庄、老为“喻词”,来表示般若真智。如其《般若无知论》中广说“不知”或“无知”,又云“圣心无知,故无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默耀韬光,虚心玄鉴,闭智塞聪,而独觉冥冥者矣。”这些无论在用词和句法上都出于庄、老的“无知论”,[59]究竟是否要融会庄、老于空慧呢?在僧肇的无知论系统中,“无知”即是“真智”或般若。“知”与“智”是完全不同的一组对待性概念,“知”作为一负面性的消极存在,是获得“智”必须化解掉的物件。僧肇对“知”和“智”进行了严格的区分。他认为,“知”是在能、所关系中完成的,文才新疏卷中以“妄识取境、能所昭然”说“有知”。凡情的认识离不开事实性的或经验性的对象,这个对象即是“所知”或“五蕴”,僧肇说“五阴所知也”。这个“所知”的实在性是无法从自身的存在中得到确证,而是“意指之物”,即只能理解为意识(知)的相关物。[60]所以僧肇《般若无知论》说“所知”与“知”是互生互缘,互为条件的,“所知即生知,知亦生所知”,“知缘相内而生”。僧肇认为,这种“相与而有,相与而无”的认识,只能看成为有待的相对性知识,而不能构成绝待的般若真智,所谓“相生即缘法,缘法故非真”。圣智不关涉一般意义上的被给予之物,故僧肇说“真谛曰真,真则非缘”,“智不取所知”。勿宁说,圣智是一种自知,即自己呈现自己,这就是僧肇说的“内有独鉴之明”。但这种自我独照的明证性,不是感觉直观的明证性(这种明证性是涉及到被给予相关物的),而是一种“内直观”,它所呈现的,不是个体的事物,而是就一般性而言的,“可以达到普遍项”的“普遍直观”。[61]即《般若无知论》所谓“圣心无知,故无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所以俯仰顺化,应接无穷,无幽不察,而无照功劳。”这种类似于胡塞尔所说的纯粹思惟的明证性,一方面在于它“无前设性”、“无成见性”,亦即僧肇讲的“虚其心”而“无知”;另一面,它又“面向实事本身”,“保持对直观原则的忠实”,[62]即如僧肇说的“虚不失照”,“智无知,故能玄照于事外”。就是说,“无知”恰恰构成真智般若的前提,唯有通过“虚其心”的“返照归寂”,消解一切经验直观和知性的内容,回到纯粹先验的主体性上去,才能完成“实其照”的“以智证理”。[63]故元康疏卷中说“般若之智虽无知,而能鉴照真谛之理”。

现在的问题是,“无知”何以可能?这可以有两种读解。一种是还原主义或老庄化的;一种是反原论的。先说第一种。

回到纯粹的内直观或一种普遍性的理智直观,意味著不断还原、排除已有的观念(知识)和对象,净化认识心,获得前反思的内在性中的超验性。胡塞尔认为,要获得认识原初的、绝对的明证性,即“可以被当作一种纯粹的直观和把握物件,并且在这种直观中,它是绝对的被给予性”,就必须进行还原式地“悬搁”,把一切非绝对地直观给予性的知识都作为可疑的知识悬搁起来,以求作为认识批判第一出发点的“绝对被给予性领域”或“开端”。[64]也就是说,还原主义是透过不断地净化过程,经由反观自身的解蔽之路,回溯到为日常思想所忽视的“起源上去”。这是一种不同于宇宙论、存在论意义上的“主观起源”,[65]即认识的内在的先验根基。

尽管穆谛是从康得批判哲学的意义为出发点来了解中观关于般若的观念,但他又不满意康得哲学对于“理智直观”的否定。他认为,康得的认识批判对知识进行了划界而把绝对归之于一种伦理的要求。中观则不是这样,对中观而言,认识的批判是顺于一种更高的直观。在讨论般若圣智──“理智的直观”时,他又赋予中观的“辨证法”以一种类似于现象学意义上悬搁和还原主义的内涵。他指出,般若圣智要获得一“绝对的确定性”(absolute certainty),并不能透过一般的哲学方式来达成,而需经过一种否定,即净化和去蔽的过程,以还原到纯粹“批判的或反思性的意识中”去。

中观的方法就是扫除一切心智的概念和一切经验或验前的(a priori)观念。辩证法并不是通向知识的渠道,而是一种净化(catharsis):即理智的净化之路。[66]

如果我们同意穆谛的意见,那么中观的般若圣智就于老、庄思想中的虚心玄览无有异致,都表达了一种类似现象学的还原效应。在老庄哲学中,存在论意味上的生成论还原格局,是贯通在体道论中的。对“还源性”的追思构成其最为基本的一贯主题。老子的“涤除玄览”和“为道日损”;庄子的“唯道集虚,虚者,心斋”和“以无知知”等,都是意在透过“务欲反虚无”,“遣之又遣,渐阶玄妙”的还原过程,回溯到本原行动的直观中去。[67]《庄子.天地》中非常明确地表达了,这种由道生万物的根源实在论思致是如何一以贯之地通透在性修上去获得“原初给予的看”。“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冯友兰先生把庄子的“德至同于初”的“无知”,与原始的“无知”作了进一步区分,他认为老、庄的“玄德”、“若愚”,是比原始无知更高一级的“纯粹经验”。[68]也就是说,这是经过悬搁还原的否定过程而后得的“主观起源性”。

根据这一了解,返照僧肇《般若无知论》中最核心的命题“虚其心而实其照”的宗趣,特别是这一思想与老庄的关系,就会有比较清楚的结论。关于虚心实照,学者们通常是从寂照或体用论的意趣上去作分解,如汤用彤就说“不真空论谈体,般若无知论谈体用之关系。”[69]吕澄也详说此义。[70]但这只是就“虚心”和“实照”的关系上看,于“虚心”或“无知”本身的意义却远没有说清。“无知”是否只有经由还原的次第才能完成呢?僧肇并没有明确提到还原的次第,但有疏者加入了这种暗示。慧达的疏坚持以一种还原主义的立场来诠释,所以他认为“虚其心”就是“除有无之心”。特别是,当他说此义即与老子虚心实腹同出一辙,则多少有了一层含蓄的次第。其中说到:

老子云:虚其心实其腹,注释心怀智而腹怀食也。今意亦然,虚有无心而实无智。今无智名照者,申云照云神凝智灭,心冥如寂,无智不者,强谓之照。何者?心法研修,于今成悟,而此悟智,众相皆绝。

另外,慧达在解释《涅槃无名论》〈折难差第四〉和〈演辨差第五〉中,都提到僧肇主张小顿悟说和七地以上“始悟无生”的思想。[71]如此,僧肇的“无知”就被理解为差别次第的集虚过程。吕澄也从根本与后得两智加以区分,他在解释“圣心无知”时,也大抵依据慧达的解释,认为僧肇尽管是就八地以上任运后得智的阶段论究般若,其实含蕴了若干层次的次第,最初对无分别智的运用还是著意的。[72]

以还原主义的意趣读解般若的“无知”,大体还是照著老庄的路线来观察。文才的新疏则提出不同的说法,他意识到僧肇的无知论“文似老书,义意实殊”,但他接下来以“寂用双融”,体用二而不二的方式来解释“虚心实照”,显然还是无法把问题说清楚。这个区别究竟应从什么地方来理解呢?我个人倾向于从反还原论的立场进行疏解。正如僧肇在存在论上主张“当体空”而化解析色明空,宰割求通的“起源性”思想方式,在般若论上,僧肇也力图消构以致净还原而达成虚寂清明,回到“主观起源上”去的格局。这或许更切中中观关于“般若”的意趣。当中观以“空”来规定“般若”时,它本身就给“般若”贯注了一种类似于无为主义的立场。就是说,般若并不能通过有为的功行来完成。杂染固然是有为,去染就净的实践也不能视作无为,而无非是一种方便。Edward Conze解释《心经》时,说菩萨的般若行就是应无所住,甚至包括与妄染的奋斗,也还不能说是般若的空,而难免成为执相。正如Streng所说,般若空的真正核心是“取消对于绝对和绝对存在的追寻”。[73]

《般若无知论》的问答料简中有关“知”与“无知”的答难,是理解僧肇无知说相当重要的一段文句。在第一答难中,僧肇批评了一种对于“无知”的邪见,即一种把“无知”解为“不自有其知”的观念。这种观念的一个中心,就是主张只有透过“致净”、“返照”的还原过程才能成就“无知”的虚寂。僧肇认为,“无知”不是透过解蔽的过程,逐渐去除已有的知识、成见而后得的,它是自性如此的。他说:

子欲令圣人不自有其知,而圣人未尝不有知。无乃乖于圣心,失于文旨者乎?……斯则知自无知矣,岂待返照然后无知者哉?若有智性空而称净者,则不辩于惑智。……所知自常净,故般若未尝净,亦无缘致净,叹于般若。然经云般若清净者,将无以以般若体性真净,本无惑取之知,本无惑取之知,不可以知名哉?岂唯无知名无知,知自无知矣。

就是说,“无知”并不是对知进行悬搁,而是从当体性空的意义上了悟一切知本性空寂,不待摒除而成。这一点,元康疏的卷中讲得非常明白:“圣心无所取相,故名无知。非是实有知自忘其知,名为无知也”。这种“知自无知”是约性体而非功夫上给以证立的,故慧达解释说“非但体波若中无惑取,故名无知也;真波若体性知无知性故,云知自无知也”。[74]文才新疏卷中也认为“约知见性空,故云清净。”这可以说是发挥了中观意义中无为主义的一流。

在《注维摩经》卷5中,僧肇就“智空”与“法空”的论究,更具体的说明了这一立场。他认为,“智空”的成就,是当体自空而不假“摒除”后有的。就是说,并非要经由空怀其心地一番陶炼,而只要“智无分别”即是“空智”。他说“以空智而空于有者,即有而自空矣,岂假摒除然后为空乎?”“智无分别即智空也,诸法无即法空也……岂别有智空,假之以空法乎?然则智不分别法时,尔时智法俱同一空,无复异空。”

以还原去知的方式而成就的空性智,正是僧肇批评的“惑取之智”。这种惑智虽然也讲虚无其心,而主旨全然有悖于“圣智之无”。为此,僧肇分判了两类“虚心”。他说“圣智之无者,无知;惑智之无者,知无。”所谓“知无”,是指通过损之又损的工夫,荡涤既有之知,回复心体的清明。这是老庄的还原之路,而非即物自虚的中观之道。故僧肇说“夫圣心虚静,无知可无,可曰无知,非谓知无;惑智有知,古有知可无,可谓知无,非曰无知也。”[75]

结论已经比较清楚。从义理的脉络上看,僧肇辩正的一个基本理趣,即是对于“起源性”迷思的批判。这种“起源性”的模式在存在论的追问上,成就或预设了一根源性的实体或主宰;在观心体道的层面,又导致了对“主观起源”──一种原始的无知和纯粹经验形态的回溯。因于此,我们才可能对僧肇叹庄、老之学“犹未尽善”,“先旧所解,时有乖谬”而归宗中观的深义,提供更为合理的解释而不是流于文字上的皮相联类。我们也不难想见,僧肇在典据不明,而又不得不借庄、老为“喻词”来输入完全异类的观念系统时所面临到的难堪。所以,他一面借语况意,班喻学徒而又反覆申明“物无当名之实”,“名无得物之功”。[76]在《答刘遗民书》中,他最后只能寄望会心于言外:

夫言之言,异途之所由生也。而言有所不言,有所不。是以善言者,求言所不能言;善者,寻所不能。……恐所示转远,庶通心君子有以相期于文外耳。

果措意于此,重新审查僧肇与道、玄系统的关系,就不会是一个多余的话题。

 

 

四、从《肇论》到石头禅的所传

 

关于《肇论》对中国禅的影响,禅史学者们都注意到,而仍然有许多问题有待进一步的澄清。如学者们一般都特别提到《肇论》中“触事而真”的“不二”观念对中国禅家的深入影响。忽滑谷快天的《中国禅学思想史》坚信,禅家视“现象即实在”、“迷悟不二之要旨”、“佛法即世间法之妙谛”等作风,无不都是从《肇论》的思想中脱胎出来。[77]印顺也认为,东山门下“指事向义”的禅风,也与僧肇“契神于即物”、“触事而真”的深玄理论有关。[78]尽管柳田圣山把僧肇的“立处即真”看成是不同于《维摩》、《般若》“不二”法门的中国玄学化的产物,但他认为,中国式禅宗的兴起,则可以追溯到僧肇所发挥的“不二”主张中。[79]柳田圣山的看法,我们可以如是理解,中国禅宗是透过僧肇而迂回地回到中国玄学的立场上的。

细究起来,这些意见还没有就僧肇对中国禅“不二”观念的影响,提供足够的和比较直接的文证,因而仍然是一种较为泛化的理解。理解中国禅的“不二”观念,可能是一个复杂得多的问题。中观与中国的道玄,都有“不二”的观念,但脉络和基础完全不同。就中国禅的s教内学理资源来看,学者们一般都承认中观和如来藏是其思想的两个基本法流。而这两系学说也有各自不同的“不二”学说。如魏晋以后传译中土的《华严》、《法华》、《涅槃》、《楞伽》等具有如来藏缘起说的典论,都倡导了“自性无二”和“一致无二差别”的观念。[80]尤其是《楞伽》、《起信》这些对于中国禅有过深入影响的典论,其“不二”的理念,与僧肇依《维摩》而发挥的“不二法门”实是存在著根本意趣的不同。正如宗密对于空、性二宗所作的分判时所说:“空宗以诸法无性为性,性宗以灵明常住不空之体为性,故性字虽同,而体异也”。[81]中观说“不二”,乃抉择于诸法无性缘起而不落两边的意味,更顺于实相的,如罗什解《维摩》“入不二法门”说:“万法之生必从缘起,……然则有之缘起,极于二法,二法既废,则入于玄境。”[82]如来藏的“自性无二”,多就一切法如于法性真体,即真性一元论的意义上予以论究的。如《起信》说“非异”,即是“心体无二”、“染净如体不二”的本觉不空之体。[83]于是,笼统地以“不二”来联系《肇论》与中国禅,还有待于更细密的研究支援。

比较有文证可稽的,是《肇论》对石头禅的启发。但这里的问题也很多。有关石头的禅风,史传所载还不太一致。宗密只在《禅源诸诠集都序》中,把石头一系与牛头宗同归于“泯绝无寄宗”下,而有关石头的宗风也讲得非常简单,大抵是说“都无所有,本来空寂”,“心既不有,谁言法界?”和无修无证,“本来无事”的一流。“泯绝无寄宗”在教法上的依据,是“密意破相显性”的中观空论,如此,则石头禅应是中观的作派。《景德传灯录》卷14的说法,又把石头引向了“即心即佛”的一流,其云“吾之法门,先佛传授,不论禅定精进,唯达佛之知见,即心即佛,心佛众生,菩提烦恼,名异体一,……三界六道,唯心自现”。[84]这与如来藏的传统是相近了的。宇井伯寿和印顺等,大体即是依于《传灯录》的说法而认为石头与洪州宗风在“即心即佛”方面,大致还是相同的。[85]早于《传灯录》的《祖堂集》卷4中对于石头的记载,是倾向于一物不为、无法可修和任运将行的一系说法。[86]但其所录石头《参同契》,与《传灯录》卷30所录大致相同,有“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的文句,有学者就作了如来藏心性论的解释。[87]这可能源于石头思想本身融合的性质。那么如何区分石头与洪州两系的不同宗要呢?吕澄曾“强为之解”,他说,前者讲“即事而真”而重于从客观事相的方面来看问题;后者讲“触目是道”,重于从主观的方面来融会事理。[88]就是说,石头约事明理,洪州约心会道。印顺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认为,洪州的“性在作用”是直指人心,“触类是道而任心”的,石头虽然也有即心会道的开示,而毕竟又表现了道家化的特色,有了因道遍在而即事明道的一面。他并指出,这一面是接引了僧肇的路线。[89]尽管印顺把僧肇的触事而真与道家的思想未加区分地混作一类,而石头的禅风,确有可能是沿续了中观,而不只是如来藏“不二法门”的宗趣。也许这正是石头在当时比不上荷泽、洪州而歧出于曹溪正宗的重要原因。[90]

石头因读《肇论》而发明心地,这是有许多文证的说明。[91]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石头会通的,恰恰是在现代学界看来颇有问题的《涅槃无名论》。后来圆悟禅师说,石头作的《参同契》也大抵不出《无名论》的范围。[92]这是有深见的看法。石头融会《无名论》指示的心要,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

首先是“物我不异”和“物我玄会”的观念。[93]石头最为会心的,是《无名论》〈通古第十七〉中云:“夫至人空洞无象,而万物无非我造,会万物以成己”的一段文句。这段文句中,除讲物我齐旨以外,还特别发挥了触事而真的“不二法门”,这是从中观缘起上说即事而性空的一流。《无名论》中说“见缘起为见法,见法为见佛”,“不离诸法而得涅槃”。这种“妙契之致,本乎冥一”的宗要,[94]与《肇论》各篇申述的“顺通事实”,即物自虚,就日用常行之间而当下明理的意思还是通贯一致的。这类元康所称许的“妙尽幽致”和“本末不二”的理致,[95]可能启发了石头《参同契》中“执事”与“契理”,“明”与“暗”之间“回互”的观念。

“不二”的观念,是《肇论》一贯的中心论题,不过,就物我关系,即心法不二的意味上论究“不二”,尤其是会万物于自性的观念,似乎只是在《无名论》中才得到特别的提撕。石头豁然会意而深接于《肇论》的,恰恰是这种“览万像以成己”,“境智真一”的一面。[96]这已是《传灯录》所记“心佛众生”“名异体一”一流的看法了。于是,石头的契入《肇论》就有了沟通性、相二系的意思,而多少表示了石头宗风中异流“归宗”的局面。[97]

其次,石头“归宗”的意思还在于会通禅宗内南北顿渐二门的争执。《参同契》开宗明义就说“竺士大仙心,东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形式上是会通顿渐,实际上更可能暗示了对荷泽、洪州自立门户的不满。[98]如石头对于洪州门下“起心动念,弹指馨咳……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的批评,[99]表示了不从见闻心上,而是见闻心外的工夫去了悟真心。《祖堂集》卷5“大颠和尚”中载石头语“除却扬眉动目一切之事外直将心来。”《传灯录》卷14“大颠传”中也说到,大颠受到石头的启发,批评时辈“只认扬眉动目”,“头印可”的狂禅作风,指示出“但除却一切妄运想念见量,即汝真心”。这与南阳慧忠对所谓“南方宗旨”的勘落,是颇为相似的主张,重视到了离念的修持。而他有意识地发明《无名论》中“无为虽同而乘乘各异”和“群生万断,识根不一”,即因人说三乘的思想,也表示了对于荷泽顿教一门的批评。所以,石头的会通《肇论》,并不能理解为一次简单的思想传承而已有了新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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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薛永涛

大乘佛教思想研究·12佛典中“唯”的二类否定意义对中国佛学研究的提示

惠敏法师

 

 

 

一、前言

 

谈起佛典中有关“唯”的用例,很容易令人联想起“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佛教名言。所谓“唯心”、“唯识”我们也立刻想起大乘唯识宗“唯识无境”的主张,亦就是否定“外境”之义。可是,佛典中有关“唯”的用法是否只是“唯心”、“唯识”之专利品?而且,在佛教思想界中,“唯心”是否一定解释为“唯识无境”(否定“外境”)?因此,本稿将从此问题出发,上溯其源,探究佛典中有关“唯”的用法之根源,并且考察不同佛典、不同学派对于以“唯”作为否定意义的不同诠释,以论证佛典中“唯”的二类否定意义,希望以此为例,或许可当作中国佛学研究之提示材料之一。

 

 

二、唯智、唯见、唯忆念、唯识与禅定经验

 

从下列的《瑜伽论》中之第十三地〈声闻地〉“相似”(pratirupa, gzugs brnan)所缘(alambana,禅定对象)之定义中,我们可以发现有“唯智”(jnana matra)、“唯见”(darsana matra)、“唯忆念”(pratismrta matra)等三个“唯”的用例。是瑜伽师于相似缘安住其心,谓彼比丘于彼彼所知事为欲简择、极简择、遍寻思、遍伺察故,于先所见、所闻、所觉、所知事,由见、闻、觉、知增上力故,以三摩呬多地作意思惟分别而起胜解。彼虽于其本所知事,不能和合现前观察,然于其本事相似(pratirupaka)而生,于彼所缘有彼相似(pratibhasa)、 唯智(jnana matra)、 唯见(darsana matra)、 唯正忆念(pratismrta matra)。(大 30, 428a28ff.;SBh 199, 9ff.; Tp 93b7ff.)在〈声闻地〉中, 所谓“相似”( pratirupa, gzugsbrnan)的概念与“影像”(pratibimba, gzugs brnan)之用语,于梵语语义上相近,在藏译中则以同语翻译。因此,我们将列出〈声闻地〉中之“有分别影像”的定义(以 B 表示),以和上述之“相似所缘”之定义(以 A 表示)分(1)、(2)二段作对照(重点处以下线表示)︰(1)A︰ 是瑜伽师于相似缘安住其心,谓彼比丘于彼彼所知(jneya)事(vastu), 为欲简择(vicinoti)、 极简择(pravicinoti)、遍寻思(parivitarkayati)、遍伺察(parim mansamapadyate)故,于先所见、所闻、所觉(mata)、所知(vijnata)事, 由见、闻、觉、知增上力故,以三摩呬多地作意( samahita bhumikenana mas kanena)思惟(manasi karoti)分别(vikalpayati)而起胜解(adhimucyate)。

(1)B︰ 谓如有一或听闻正法、或教授、教诫为所依止,或见、或闻、或分别故,于所知事同分影像,由三摩呬多地毗钵舍那行观察、简择( vicinoti )、极简择(pravicinoti)、遍寻思(parivitarkayati)、遍伺察(parimimansa mapadyate)。 所知事者,谓或不净、或慈愍、或缘性缘起、或界差别、或阿那波那念、或蕴善巧、或界善巧、或处善巧、或缘起善巧、或处非处善巧或下地粗性上地静性、或苦谛集谛灭谛道谛,是名所知事。此所知事或依教授、教诫,或听闻正法为所依止,令三摩呬多地作意现前,即于彼法而起胜解,即于所知事而起胜解(大30, 427a27ff.; SBh 193, 7ff.; Tp 90a8ff)

首先,依据 B,可知道 A 中所谓“所知事”( jneya vastu)是指(1)不净、慈愍、缘性缘起、界差别、阿那波那念等五种“净行所缘”(净化初学者不良行为、个性的禅定对象)。(2)蕴善巧、界善巧、处善巧、缘起善巧、处非处善巧等五种善巧所缘(可对治执著自相我等,愚于因、缘、无常、苦、空、无我等 )、(3)下地粗性上地静性、苦谛集谛灭谛道谛等“净惑所缘”(大 30, 428a1 8ff. )。

其次,“影像”或者“相似”之禅定对象生起,是须以三摩呬多地( samahita bhumika )中“作意”事为其必要的条件,亦就是于禅定对象能生起“胜解”的心所法。(2)A︰ 彼虽于其本所知事, 不能和合(samahita)现前( sammukh bhuta )观察, 然于其本事相似(pratirupaka)而生(utpadyate),于彼所缘有彼相似( pratibhasa )、唯智( jna na matra)、唯见(darsana matra)、唯正忆念(pratismrta matra)。des ses bya'i dnos po ne bar gyur cin/ mnondu gyur pa de nid mi mthon mod kyi / 'on kyan de la de' i gzugs brnan dan / de'I snan brnan ye ses tsam mam / mthon bo tsam man / rjes su dran pa tsam' byun bar' gyru te(utpadyate)/(2)B︰彼于尔时于所知事如现领受(pratyaksanubhavika)胜解(adhimoksa)而转。虽彼所知事非现领受(pratyaksbhuta)和合现前(samavahitam sammukhbhutam),亦非所余种类物(anyat tajjatiyam dravyam),然由三摩呬多地胜解领受(adhimoksa anubhava)、相似作意领受(tadrso manaskara anubhava),彼所知事相似显现(pratibhasa ), 由此道理名所知事同分(jneyavastu sabhaga)(注 1)影像(gzugs brnan)。第二段落是,依于三摩呬多地之胜解(adhimoksa)的作用,各种所修的禅定对象(所知事)虽然不现存于眼前(na sammukh bhuta),此人却能生起“唯智”、“唯见”、“唯正忆念”之“相似”对象(gzugs brnan)、或同分“影像”(gzugs brnan)。

因此可知︰ 三摩呬多地中之“相似”( pratirupaka,gzugs brnan)所缘或“影像”(gzugs brnan)是以“唯智”(jnana matra)、“唯见”(darsana matra)、“唯正忆念”(pratismrta matra)等用语来表现的。若依此表现来看,应该是很容易连想到与“唯识”思想有关。例如在《解深密》“分别瑜伽品”中,有下列的叙述︰

世尊!诸毗钵舍那三摩地所行影像,彼与此心,当言有异?当言无异?佛告慈氏菩萨曰︰善男子!当言无异。何以故?由彼影像唯是识故(gsugs brnan de rnam par rig pa tsam du zad pa'i phyir te)。善男子!我说识所缘( rnam par ses pa'i dmigs pa ),唯识所现( rnam par rig pa tsam gyis rabtu phye ba)故。(注 2)即谓云︰“[于毗钵舍那的三摩地中]此一影像唯是识而已( vijnapti matra )”。又在《摄论》中,亦引用此一有名的段落而继续论述如下︰于定心中,随所观见诸青瘀等所知影像,一切无别青瘀等事,但见自心,由此道理,菩萨于其一切识中,应可比知皆唯有识,无有境界。又于如是青瘀等中非忆持识,见所缘境现前住故。(注 3)即是说︰于禅定之中所见[不净所缘之]青瘀等诸影像,不是别有青瘀等一切诸法。唯是见自心而已。菩萨于一切识之中,知一切外境皆唯是识而已,非有实在的境界。并且[于禅定中]观察以上青瘀等事,亦非记忆之识,因为所缘之境安住于现前之故。

所以,在〈声闻地〉中,说明相似(pratirupaka)所缘的用语,如相似(pratibhasa)(注 4)、唯智(jnana matra)、唯见(darsana matra)、 唯正忆念(pratismrta matra)等诸表现,确实和《解深密》、《摄论》等唯识思想颇为相近,(注 5)或者可说是“唯识”思想的先驱用语。但是,我们也应注意〈声闻地〉中所谓“唯正忆念”(pratismrta matra)之意思。

何以故?因为在《摄论》(注 6)中所说的青瘀、脓烂等种种影像是鲜明地呈现在眼前,但是普通的记忆却是暧昧的。所以,〈声闻地〉中所言“唯正忆念”(pratismrta matra)的“正忆念”,和普通的记忆相互区别是有必要的。为了能更了解〈声闻地〉之以“唯智”、“唯见”、“唯正忆念”等用语来说明“相似”所缘或“影像”在实际修行禅定时的意义,我们将讨论南方上座部系统的《解脱论》、Vism等中所述(1)遍作(准备)相(parikamma nimitta)、(2)取相(uggaha nimitta)、(3)彼分相(=似相 ,patibhaga nimitta)等修行禅定的三个步骤。(注 7)其中第三步骤之“彼分相”(=似相)之用语,可与〈声闻地〉“相似”( pratirupaka, gzugs brnan )所缘或者“同分”( sabhaga )“影像”( gzugs brnan )的用语作比较。因为,在《解脱道》中, 有关“相”(nimitta)的定义,是以如下的因(cause)、智(wisdom)、像(image)等而作说明的。相者何义?谓因(cause)义相义; 如佛教比丘,彼诸恶不善法有相起,是因缘义。复说智(wisdom)义相义;如说以作想当舍,是谓智义。复说像(image)义相义;如自见面像想像,彼分无异义。(注 8)相对于此,在〈声闻地〉中,相当于《解脱道》中“相”( nimitta )之用语,也即影像( pratibimba )的别名( paryayanama ),其定义是︰即此影像,亦名影像( gzugs brnan ),亦名三摩地相( tin ne ’dsin gyi mtshan ma ),亦名三摩地所行境界(sbyon yul),亦名三摩地口(thabs),亦名三摩地门(sgo),亦名作意处( yid la byed pa'i rten ),亦名内分别体(nan du rnam par rtogpa' i lus ),亦名光影( snan brnan ),如是等类当知名为所知事同分影像(jneyavastu sabhagasya pratibimba)诸名差别(paryayanama )。(注 9)其中,所谓三摩地相(tin ne 'dsin gyi mtshan ma)的名称,或许即是意味在三摩地中的相(samadhi nimitta)。所以,在定义上,〈声闻地〉之“影像”和《解脱道》等“相”之说法是一致的。

其次,在《解脱道》中,有关“取相”( uggaha nimitta)和“彼分相”(似相,patibhaga nimitta)的区别是︰云何名取相?若坐禅人以不散心现观曼陀罗,从曼陀罗起想,如于虚空所见,或时远、或时近、或时左,或时右、或时大、或时小、或时丑、或时好、或时多,或时少、不以眼观曼陀罗,以作意方便取相起,是名取相。从彼作多故,彼分相起。名彼分相者,若作意时随心即现,非见曼陀罗后生心念,但作心闭眼如先所观,若远作意亦即远见,或近、左、右、前、后、内、外、上、下亦复如是。随心即现,此谓彼分相。(注10)即︰所谓“取相”,它并非依不散乱心或眼等[五识],乃是依于[意识之]作意方便。进而随著对取相之反覆修习、作意,而立即从心(=意识)所现者,是为“彼分相”(=似相)。又于 Vism(注 11)其叙述则是︰或有时开目把握“相”,或有时闭目、[令心]趋向于“相”。在“取相”( uggaha nimitta )未生起之前,百遍千遍乃至更多遍,应当不断地修习此一方法。当如此修习闭目[令心]趋向于相之际,和开目之时相同地,若[相在心中]出现,此时名为“取相”( uggaha nimitta )的生起。复次,进而应[令心于相]专念、寻、伺。若能如是, 则次第抑制诸盖, 静止诸烦恼, 依近行定(upacara samadhi)而等持其心, 生起“似”相(patibhaga nimitta)。

其次,关于“取相”( uggaha nimitta )和“似相”(patibhaga nimitta)在鲜明度和纯粹性上有何等差别?其说明如下︰取相(uggaha nimitta )和似相( patibhaga nimitta)的差异如次︰似相比起取相,是百倍乃至千倍地极端清晰地显现。又,似相是无色、无形的。若有形色的话,则是眼之所识,是一种粗的认知,将有[生住灭的]三相。但此则不然,唯有得定者所现之行相,此乃由想而生起者。(注12)若整理上述南方上座部系统, 如《解脱道》、Vism 等之中(1)遍作(准备)相( parikamma nimitta )、(2)取相(uggaha nimitta)、(3)彼分相(=似相,patibhaga nimitta)等修禅定的三阶段,将其和〈声闻地〉(注13)所说(1)相称(anurupa)缘(净行、善巧、净惑所缘)→(2)相似(pratirupa)缘(有分别影像、无分别影像,pratibimba)等瑜伽行的顺序相互比较,则有如下结论︰1.在最初的阶段,相对于 Vism 所说“或有时开目、把握住相, 或有时闭目[令心]趋向于相。 在取相(uggaha nimitta)生起之前,百遍千遍乃至更多遍,应当不断地修习此一方法”之修法,《解脱道》的规定则如下︰问︰云何等观。答︰坐禅人现观曼陀罗,非大开眼、非大闭眼,如是当观。何以故?若大开眼,其眼成惓,曼陀罗自性现见自性,彼分想不起。若最闭眼见,曼陀罗成闇,亦不见彼相,便生懈怠,是故应离大开眼、大闭眼。(注 14)即︰眼不大张开, 亦不全闭,所谓“半眼”(等观,even gazing )的作法。依此可知,《解脱道》和 Vism 二者, 在最初的准备阶段,关于眼的开闭之看法是多少有所出入的。在 Abhidhammatta sangaha(《摄阿达磨义论》)中,此时的心理作用是属于五识作用,故称之为遍作(准备)相(parikamma nimitta)。(注 15)但于〈声闻地〉中,有关眼的开闭并没有规定。2.若多次地练习此一作法,不论闭目之际、或开目之时,都能同样地显现的话, 此时的所缘称为取相(uggaha nimitta), 此乃由属于意识的认识作用而生起,但是,其鲜明度和纯粹性则尚未达到禅定中所缘的标准。在〈声闻地〉中,对于此一阶段,似乎并未赋予特定的名称。3.然后,必须对于此“取相”专念、寻、伺。随著其练习, 次第地抑制诸盖, 静止诸烦恼, 依近行定(upacara samadhi)而心得等持时(所现)之影像,称为“似相”( patibhaga nimitta )。此时,前半段所谓“必须对于此一取相专念、寻、伺”的阶段, 相当于〈声闻地〉中所说瑜伽师以相称缘(净行、善巧、净惑所缘)为内容的“所知事”( jneya vastu )为对象而从事“三摩呬多地毗钵舍那行观察、简择(vicinoti)、极简择(pravicinoti)、遍寻思(parivitarkayati)、遍伺察( parim mansamapadyate )…”之“有分别影像”定义。其次,“随著其练习,次第地抑制诸盖,静止诸烦恼,依近行定(upaca ra samadhi)而心得等持”的阶段,则和〈声闻地〉如下所说“无分别影像”的定义大致相当︰谓修观行者,受取如是影像已,不复观察、简择、极简择、遍寻思、遍伺察。然即于此所缘影像,以奢摩他行寂静其心,即是九种行相令心安住︰谓,令心内住、等住、安住、近住、调伏、寂静、最极寂静、一趣、等持。彼于尔时成无分别影像,即于如是所缘影像,一向一趣安住其念,不复观察︰简择、极简择、遍寻思、遍伺察。是名无分别影像(nirvikalpampratibimbam)。( 大 30, 427b15; SBh 194, 21; Tp91a4 )此时,于奢摩他(大 30, 450c18ff; SBh 363, 7ff.)中,内住、等住、安住、近住、调伏、寂静、最极寂静、一趣、等持等九住心(navakara citta sthiti)是活动的状态,能抑制、静止令心散乱的贪嗔痴等相,或者诸恶寻思、贪欲等诸盖、随烦恼。

兹将此等比较结果试作归纳如次︰ 依据〈解脱道〉、Vism中,有关 1.遍作(准备)相(parikamma nimitta)、2.取相(uggaha nimitta)、3.彼分相( = 似相,patibhaga nimitta )等三阶段心理作用之变化的说明看来,可知此一顺序乃是意谓著五识和意识的差异,及其把握所缘的鲜明度和纯粹性的程度之差别。所以,此三阶段可以区别如下︰1.“遍作(准备)相”是属于五识的认识作用。2.“取相”虽属于意识的认识作用,但在把握所缘的鲜明度和纯粹性上,尚未达到禅定的标准。3.“彼分相”(=似相,相当于〈声闻地〉相似缘之分别影像、无分别影像)乃属于意识的认识作用,且在把握所缘的鲜明度和纯粹性上已达到禅定的标准。因此,〈声闻地〉中,以“唯智”、“唯见”、“唯正忆念”等用语来说明“相似”所缘或“影像”,在实际修行禅定时的意义,应是可以如下的图式表示︰〈声闻地〉 《解脱道》、Vism1.相称缘 ──1.遍作相(五识的作用)2.相似缘─┬─有分别影像(观)─┬2.取相(意识的作用)└─无分别影像(止)─┘3.似相(意识的作用,鲜明、纯粹)

 

 

三、否定作者、受作、我、我所之“唯”的用例

 

于〈声闻地〉,除了上述的“唯智”、“唯见”、“唯忆念”等有关禅定修行的用例之外,还有“唯行”、“唯法”、“唯事”、“唯因”、“唯果”、“唯蕴”等用例,它们是否也是与修禅定的经验有关?兹收集、分类其用例,并且考察它们所要表达的意义。

1.缘性缘起所缘的定义︰云何缘性缘起所缘?谓于三世( tryadhvasu )唯行(samskara matra)、唯法( dharma matra )、唯事( vastu  matra )、唯因( hetu matra )、唯果(phala matra)、堕正道理( yukti patita ),谓观待道理、作用道理、证成道理、法尔道理。唯有诸法能引诸法(dharmanam eva dharma  aharatva),无有作者及以受者(niskaraka vedakatva );是名缘性缘起所缘。于此所缘作意思惟,痴行增上补特伽罗所有痴行( moha carita)皆得微薄,于诸痴行,心得清净。是名缘性缘起(idampratyayataprat tyasamutpada)所缘。(大 30, 430a7ff.; SBh 210, 3ff.; Tp99a7ff.; Td 81b7 )

2.为除疑盖(vicikitsa nivarana)而如理思惟的内容︰如理思惟去来今世,唯见有法( dharma matra )、唯见有事(vastu matra)、知有(sat)为有,知无(asat)为无,唯观有因( hetu matra )、唯观有果(phala matra),于实无事(asad bhuta)不增不益,于实有事(sad vastu)不毁不谤,于其实有(bhuta)了知实有。谓于无常、苦、空、无我一切法中,了知无常、苦、空、无我。以能如是如理思惟,便于佛[法、僧、四谛]所无惑无疑。余如前说。(大30, 412b15ff.;SBh 103, 6ff.; Tp 48a7ff.; Td 40b5ff.)

3.悟入(pratityasamutpadam avatarati)安那波那念缘起的修习︰若时无倒能见能知,唯有诸蕴(skandha matra)、唯有诸行(samskara matra)、唯事(vastu matra)、唯法(Skt. Tib. ),彼于尔时能于诸行悟入缘起。(大30 , 431c26 7.; SBh 226, 17 9; Tp 105b1 2;Td 86b3 4 )

4.蕴善巧的内容(skandha matra; vastu matra)︰云何蕴善巧( skandha kausalya )?谓善了知如所说蕴,种种差别性( nanatmakata ),非一众多性(bahvatmakata),除此法外更无所得(upalabhate)、无所分别( vikalpayati ),是名略说蕴善巧义。(大30,433c21 3;SBh 243,3 6;Tp 111a4 5;Td91a4 )云何除此法外更无所得( upalabhate )、无所分别(vikalpayati )?言唯蕴( skandha matra)可得,唯事( vastu matra )可得,非离蕴外有我( atman )可得、有常恒住无变易法是可得法是可得者。亦无有少法是我所有(atmiya),故除此之外,更无所得、无所分别。(大30,433c29ff.;SBh 244,7 11;Tp112a4 6;Td 92a1 3)

5.为除我所依事愚(atmasraya vastu sammoha)而建立身念住( kaya smrty upasthana )的理由(skandha matra; dharma matra)︰谓世间(loka)多于诸蕴, 唯有蕴性(skandha matra )、 唯有法性(dharma matra), 不如实(yathabhuta)知,横计有我。依止于身。由依身故…(大30,441c22ff.;SBh 305,1 9;Tp 138a4ff.;Td 112a1ff。 )

若整理以上五种用例,可作如下之归纳︰(1)在缘性缘起所缘的定义上,依据唯行(samskara matra)、唯法(dharma matra)、唯事(vastu matra)、唯因( hetu matra)、唯果(phala matra)的道理,来否定“作者”和“受者”(karaka vedakat)。(2)为除疑盖而如理思惟一事,乃依观察唯法(dharma matra)、唯事(vastu matra)、唯因(hetu matra)、唯果(phala matra )等,而了知无常、苦、空、无我。(3)在修习安那波那念时,若能理解唯有诸蕴(skandha matra)、唯有诸行(samskara matra)、唯事(vastu matra)、唯法(梵本、藏译中无),则名此一阶段为悟入缘起的修习。(4)所谓蕴善巧,系指依于唯蕴(skandha matra),唯事(vastu matra)的认识,则能否定我(atman)有常恒住无变易法、我所有(atm ya)等妄执。(5)为去除不知唯有蕴性( skandha matra )、唯有法性(dharma matra)之我所依事愚,故有身念住之建立。此中,虽然在思想渊源上,(1)(2)(3)等三者,乃依于缘起的思想而来,(注 16)而(4)和(5)二者,则根源于五蕴之教。但于目的上,可以说︰唯行(samskara matra)、唯法(dharma matra)、 唯事(vastu matra)、 唯因(hetu ma tra)、唯果(phala matra)、唯蕴(skandha matra)等,都是为了否定作者、受者、我、我所等的表现用语。并且, 于〈声闻地〉中, 相对于只用于说明“相似”( pratirupaka)所缘而使用的“唯智”( jnana matra)、“唯见”(darsana matra)、“唯正忆念”(pratismrta matra)等表现, 大多数“唯”的用例是用来否定作者、受者、我、我所等的表现用语。

 

 

四、诸学派之否定范围

 

若想进一步探究否定作者、受者、我、我所等之“唯”的否定意义的话,则《杂含》三三五的〈第一义空经〉(=胜义空经)或可参考。此一经典的内容兹叙述如下:云何为第一义空经?诸比丘!眼生时无有来处,灭时无有去处。如是眼不实而生,生已灭尽。有业报而无作者,此阴灭已,异阴相续,除俗数法。耳鼻舌身意亦如是说,除俗数法。俗数法者,谓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如无明缘行,行缘识,广说乃至纯大苦聚集起。……(注17)

其要旨即是:眼等六根,生起时既无来处,灭时亦无有去处。因此,眼等六根,从不存在的状态生起,生起以后又转坏灭。虽有业报,但除了世俗的法则(除俗数法,anyatradharmma samketat),此五蕴坏灭后,在其他五蕴上相续的作者并不存在。所谓世俗的法则,即是:此有之时,彼亦有;此生起故,彼亦生起。亦即是:依无明而有行、依行而有识……云云。此外,在据云和《杂含》等论母(matrka)有关的《瑜伽论》〈摄事分〉(注18)里,此一经典则是以“唯有因果”而否定受者、作者之论述。(注19)…若说恒时一切诸行,唯有因果(`'bras bu dan rgyu tsam` ),都无受者及作者、当知是名胜义谛空。应知此空复有七种。一、后际空。二、前际空。三、中际空。四、常空。五、我空。六、受者空。七、作者空。…作者、受者无所有故,唯有诸行( 'du byed tsam),于前生灭。唯有诸行( 'du byed tsam),于后生生。于中都无舍前生者,取后生者。是故说言:唯有诸法从众缘生、能生诸法。又一切法都无作用(byed be med pa)(注20),无有少法能生少法。是故说言: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但唯于彼因果法( chos tsam gyi rgyu dan 'ras bur gyur pa)中,依世俗谛假立作用,宣说此法能生彼法。

于此,所论的主旨是:诸行唯是因果,并无受者和作者,此名为胜义谛空。因为作者和受者不存在的缘故,唯有诸行前一瞬间生了又灭。唯有诸行于后一瞬间[灭了]又生。此中,既无舍弃前生者,亦无在后世生起者…。故说:此有之时,彼亦有;此生起故,彼亦生起。在唯是因果关系的法之中,依于世俗谛假立作用,而宣说此法能生彼法。因此,在上述〈声闻地〉有关“唯”的五个用例之中,来自缘起思想的(1)(2)(3)三者,即作为否定作者、受者等的、唯行(`samskara matra` )、唯法(dharma `matra`)、唯事( vastu matra )、唯因( hetu `matra` )、唯果(phala matra` )、唯蕴(skandha `matra` )等诸表现,根据《瑜伽论》〈摄事分〉(《杂含》之论母)之说明,可说是以《杂含》 335的〈第一义空经〉(=胜义空经)为经典依据的。相当于《杂含》三三五〈第一义空经〉之经典,在现存巴利语之尼柯耶(Nikaya)中虽未能找到,(注21)但是汉译中,有宋朝施护(AD九八○~一○一七间居留中国)所译《佛说胜义空经》(大二,七一三c)的内容,可说亦与此相近。复次,于《俱舍》中,说一切有部在两个段落里,引用〈胜义空〉(paramartha cunyata,《杂含》三三五)经典的后半部分“有业报而无作者,此阴灭已,异阴相续,除俗数法…”,论破主张有轮回主体(作者,karaka;补特伽罗,pudgala等)的外道和犊子部,而建立其所谓“法有我无”的主张。

1.世尊亦言:有业、有异熟。作者不可得,谓能舍诸蕴及能续余蕴,唯除法假。法假谓何?依此有彼有,此生故彼生,广说缘起。板板(注22)

2.如胜义空(paramartha cunyata)契经中说:有业、有异熟。作者不可得,谓能舍诸蕴及能续余蕴,唯除法假。(注23)但是,于《俱舍》中,经量部则引用此一相同经典的前半部分“眼生时无有来处,灭时无有去处。如是眼不实而生,生已灭尽”,对抗说一切有部的“三世实有”,而如下地批判其“过去、未来体实有”的主张。以薄伽梵于胜义空(paramartha cunyata)契经中说:“眼根生位无所从来,眼根灭时无所造集,本无今有,有已还无”。去来眼根若实有者,经不应说本无等言。(注24)经量部的方面,引用“眼生起之际,此亦不从何处而来,坏灭之时,亦不聚集到何处。比丘们!眼本无而今有,有已而又复去”的经典,提出“若眼根在过去、未来是实在的话,经典中则不可能说:本无而今有,有已而又复去”,而攻击说一切有部的“去、来二世体实有”的学说(注25)。

如上所述,依其对于同一〈胜义空〉( paramartha cunyata,《杂含》三三五)经典所置重点(前半段、后半段)的不同,可说是经量部和说一切有部两派主张的分歧点。相对于此二部派,解释《杂含》三三五胜义空经之《瑜伽论》之〈摄事分〉,如先前所述,是以(1)后际空、(2)前际空、(3)中际空、(4)常空、(5)我空、(6)受者空、(7)作者空等七种的意涵来分析“胜义空”空。若比较彼等诸学派之否定范围之不同,则可归纳如下:

1.说一切有部重视〈胜义空经〉的后半段(若重视前半段,则会有自我矛盾之故? ),否定主张有作者(karaka)、补特伽罗( pudgala)等的外道和犊子部,而建立所谓“法有我无”的主张。

2.经量部虽同样地否定作者、补特伽罗,进而基于“现在有体,过未无体”的立场,重视胜义空经的前半段,否定说一切有部“三世实有”的过去、未来之实有。

3.在《瑜伽论》的〈摄事分〉,更进而全盘否定未来(后际)、过去(前际)、现在(中际)的“三际”,将“胜义空”详细、广泛地分析为(1)后际空、(2)前际空、(3)中际空、(4)常空、(5)我空、(6)受者空、(7)作者空等七种的意涵。

 

 

五、“三界唯心”与“唯世俗”

 

印度大乘佛教中,与瑜伽行派相对立的学者,如中观派的清辨(Bhavaviveka,AD 490 570)与月称(Candrakirti,AD 600 650)等,对于经中所说“三界唯心”的诠释,不像瑜伽行派以“唯识无境”而否定外境,则是尊重传统而采取“作者”、“我”之否定说。例如,清辨论师在《中观心论》(Madhyamaka hrdaya urtti tarkajuala)第五章第二八偈中认为“经中所说‘唯心’(sems tsam)是为否定‘作者’(byed)‘受者’(za po)之故”,并非是否定“外境”之义。将《十地经》所说:现前地(第六地)菩萨观察十二有支(srid pa'I yan lag cugnis bo)通达“三界”(khams gsum)“唯心”(ces tsam)是否定有“作者”(byed bo)故。(注26)此外,他在同书之第四章〈入声闻真实决择章〉之结尾亦有同样的强调。(注27)月称论师在《入中论》( Madyamakavatara bhyasya,略号MA)第六章(MA 6,86)中,相同于清辨论师,对《十地经》所说“三界”(khams gsum)“唯心”(ces tsam)也解释为:只是为了否定有“作者”(byed bo)故。(注28)并且以《楞伽经》之偈:“余说数取趣(gan zag),相续(rgyun)蕴缘尘,自性自在作,我说唯是心(cems tsam)”为佐证,以下述之偈(MA 6,86)说明:各如彼彼诸论中,外道说数取趣(gan zag)等,佛见彼等非“作者”(byed bo),说“作世者”('jig rten byed bo)唯是心(sems tsam)(注29)而且,月称论师对于“唯心”之“唯”(tsam)之语义也提出了他的看法:“唯心”之“唯”(tsam)之语义并非否定“外境”(所知,ces bya),“唯心”是肯定“心”是成就世间万法之“主要的”(gtso bo)原因,否定其余之法(如色法等)亦是主因,故经说“三界唯心”(MA 6,87)。(注30)此外,相对于如前所论之第六地菩萨观察十二缘起而通达“三界唯心”(ces tsam),月称论师在《入中论》第六章第二十八颂中,对于已见诸行( 'du byed )如影像等声闻、缘觉、菩萨知缘起性(rten cin brel bar byun ba nid)是“唯世俗”(kun rdsob tsam),以区别凡夫所知之“世俗谛”(kun rdsob kyi bden pa),那是因无明障碍之故,不知只是假法(bcos ma)而误认为实在(bden pa)。(注31)月称论师所提出“唯世俗”(kun rdsob tsam)之用语是渊源于“缘起”思想之故,所以应该是雷同于“唯行”、“唯法”、“唯事”、“唯因”、“唯果”、“唯蕴”等“唯”的用例是用来否定作者、受者、我、我所等之实有性。但对主张“无自性”的中观学者而言,“唯世俗”之“唯”之用例则是否定其他学派之“有自性”(ran gi no bo yod pa)说。因此,我们可以说月称论师之“唯世俗”是承袭否定作者、我等之“唯”的用例的传统,再受到“二谛”论题中“世俗谛”之启发,配合“缘起假法”思想而提出的,亦或许有蕴涵著对抗瑜伽行派所强调“唯识无境”的意图。

 

 

六、结论

 

(一)若以代表初期瑜伽行派之论书《瑜伽论》中之第十三地〈声闻地〉为主,可将其“唯”之用例之表现意义分析为下列二点︰

1.说明相似(pratirupaka)所缘(禅定对象)的用语,如“唯智”(jnana matra)、“唯见”(darsana matra)、“唯正忆念”(pratismrta matra)等诸表现,它们是用来说明禅定中对象(所缘)是意识之作用对象,有别于五识之藉外感官所认识的外界对象。这从南方上座部系统的《解脱道》、Vism等中所述(1)遍作(准备)相(parikamma nimitta)(2)取相(uggaha nimitta)、(3)彼分相(=似相,patibhaga nimitta)等修行禅定的三个步骤的比较研究中也可得到证明。从此观点,“唯智”、“唯见”、“唯正忆念”等诸用语确实和《解深密》、《摄论》等所说的于三摩地中影像之唯识思想颇为相近,或者可说是“唯识”思想的先驱术语,但是在〈声闻地〉中还没有明显提出否定外境的“唯识无境”的用语。

(2)大多数“唯”的用例是用来否定作者、受者、我、我所等的。如︰“唯行”(samskara matra)、“唯法”(dharma matra)、“唯事”(vastu matra)、“唯因”(hetu matra)、“唯果”(phala matra)、“唯蕴”(skandha matra)等。并且这些用语是依于共通于所有佛教部派之缘起与五蕴的思想而来,不是瑜伽行派所特有的思想。

(二)但是,中后期瑜伽行派则渐渐重视“唯识无境”思想体系之建立,不太注意共通于所有佛教部派之缘起与五蕴的思想之“唯行”、“唯事”、“唯蕴”等用例。与瑜伽行派相对立的学者,如中观派的清辨与月称论师等,对于经中所说“三界唯心”的诠释,不像瑜伽行派以“唯识无境”否定外境,乃是尊重传统而采取“作者”、“我”之否定说。而且,月称论师认为对于“主要的”(gtso bo)才是“唯心”之“唯”(tsam)之语义。此外,他也承袭否定作者、我等之“唯”的用例的传统,提出“唯世俗”(kun rdsob tsam)之用例。

 

 

[记号说明]

(一)原典(Original works)︰Abhidh k bh(E)= Abhidharmakocabhasya of VasubandhuChapter 1 Dhatunirdesa ed. YasunoriEjima, Tokyo The Sankibo press 1989(BIB 1).Abhidh k bh(P)= Abhidharmakocabhasya of Vasubandhued. P. Pradhan, rev. 2nd ed. ArunaHaldar, Patna 1975(TSWS 8).Abhidh s(V)= ‘(南方佛教哲学教义概说 )’Japanese trans. by U. Vepulla & 户田忠,一九八○。MSg(N)= G. Nagao,长尾雅人《摄大乘论─和译注解-上》(讲谈社,一九八二)《摄大乘论─和译注解下》(讲谈社,1987)CrBh = Cravakabhumi of Acarya Asanga ed. Karunesha Shukla, TSWS. Vol. ⅩⅣ Patna 1973.Tp = rNal' byou spyod pa'i sa las Nan thoskyi sa 北京版西藏大藏经 No.5537 Vo1.110 大谷大学1957.Td = rNal' byor spyod pa'i sa las Nan thoskyi sa 版大藏经 No.4036 唯识部6 东京大学1980.Vim(E)= The Path of Freedom(Vimuttimagga). tr. by. N. R. M. Ehara, Soma Thera & Kheminda Thera, Colombo 1967Vism = Buddhaghosa, Visuddhimagga= ed. H. C. Warren & Dh. Kosambi, repr. Delhi1989,(HOS. 1sr ed.1950).《摄论世亲释》(H)=《摄大乘论释》十卷(世亲释,玄奘译)大正藏 No. 1597 Vol. 31。《解脱道》 = 《解脱道论》十二卷(僧伽婆罗译)大正藏No. 1648 Vol. 32

(二)参考资料(Modern Works Cited)︰Fu, Zun(法尊译)──1942.《入中论》(佛教大藏经 第四十八册,rp 1978)Ito, Shuken(伊藤秀宪)──1972.“本质原语”《印佛研》21:1,134~135。Kajiyama, Yuichi(□山雄一)──1983.‘佛教存在知识’(纪伊国屋书店,东京)Lu, Cheng(吕澄)──1972.“杂阿含经刊定记”《内学年刊》第一辑(repr.1975,104 125)Mimaki, Katsumi(御牧克己)──1972.“初期唯识诸论书 Sautrantika说”《东方学》43, 1 16.Mizuno, Kogen(水野弘元)──1978.‘  佛教中心佛教心识论(,东京)Mukai, Akira(向井亮)──1985.“《瑜伽师地论》摄事分《杂阿含经》” 《北海道大学文学部研究纪要》33:2,No.56。Nozawa, Josho(野泽静证)──1957.‘大乘佛教瑜伽行研究’法藏馆,京都。Odani, Nobuchiyo(小谷信千代)──1980.“‘大乘庄严经论’第19章(功德品)第50偈”《印佛研》29:1, 61 65。Ogawa, Ichijo(小川一乘)──1976.《空性思想之研究    入中论解读》 文荣堂书店。Sato, Mitsuo(佐藤密雄)──1973.“  佛教入定初修习法──清净道论”‘藤原古稀记念︰史学佛教学论集’935~49.Tabata, Tetsuya(田端哲哉)──1980.“世亲众贤 还无还去 ”《印佛研》29:1, 227 281。Ueda, Yoshifumi(上田义文)──1958.‘佛教思想史研究’永田文昌堂,京都,lst ed.1951.Yamaguchi, Susumu(山口益)──1975.“佛教无有对论” 山喜房佛书林Yin, Shun(印顺)──1971.《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正闻出版社,台北)──1978.《说一切有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正闻出版社,台北)──1983.《杂阿含经论会编》(正闻出版社,台北)──1985.《空之探究》(正闻出版社,台北)Yokoyama, Koitsu(横山纮一)──1971.“五思想弥勒著作  特‘瑜伽论’著者”‘宗教研究’208. 27~52。──1975.“唯识思想认识作用一考察   特显现行相中心”‘东方学’46,103~119。──1979.‘唯识哲学’丛书,23,平乐寺书店。

 

注 释

(注 1)〈声闻地〉(大 30,450c6 ~ 7; CBh 363, 4 ~6)“问︰ 此所缘境是谁(kasya)同分(sabhaga)说为同分? 答: 是所知事(jneya vastu)相似品类(pratirupaka)故名同分”。又,所谓同分(sabhaga),亦即《俱舍》之 "yo hi visayo yasyavijnanasya niyato yadi tatra tad vijnanamutpannam bhavaty utpattidharmi va sa visayahsabhaga ity ucyate/" “若境与识定为所缘,识于其中已生、生法,此所缘境说名同分”(大29,10a5ff.; Abhidh k bh(E)p.43. 12ff.)。若依"yah svakarmakrt sabhaga iti/"“若自作业名为同分”(大29, 10a14; Abhidh k bh(E)p.43. 23)的定义,某一对象,即使现在不被认识,但在过去或未来必定会被认识,此一对象称为同分。于此,所谓同分者,所知事即使不存在于现今目前,亦显示与其具有相同作用之物,此即影像。

(注 2)大 16, 698a27; Samdh(L)p.90f; 野泽静证(1957, 206,n.2)。

(注 3)大31, 138b15ff.: 《摄论( 世 )》(H)大 31,338c3ff.; MSg(N)上 p. 290.

(注 4)据云︰ "pratibhasa, abhasa" 等用语是从 MSA, MAV起,才频繁被使用(横山纮一 1971, 34ff.)。又可参考上田义文(1958, 271ff.)、横山纮一(1975, 3ff.)、 横山纮一(1979, 17f.)。

(注 5)小谷信千代(1980, 63f.)。

(注 6)《摄论(世)》(H)(大31, 339a2f.)“此住现前分明见故,彼忆识所见暗昧,此现前住所见分明”。

(注 7)大32, 413c19ff., Vism 125, 18ff., 可参考佐藤密雄(1973 , 945f.)。

(注 8)大32, 414c29ff., Vim(E)p.78。

(注 9)大 30, 427b14; SBh 195, 10(incomplete); Tp 91bl; Td 76a2. 又 "pratibimba, bimba "之语义

,可参考伊藤秀宪(1972)、MSg(N)上(293)、横山纮一(1979, 30)。

(注 10)大32, 414c19ff., Vim(E)p.77, "grphping signand after image".

(注 11)Vism(4.29 30)"Kalena ummletva, Kalena minletvaavajjitabbam. Yava uggaha nimittam nuppajjati,

tava kala satam pi kala sahassam pi tatobhiyyo pi eten' eva. nayena bhavetabbam. Tass' evam bhavayato yada nimletva avajjantassa ummlita kale viya apatham agacchati, tada uggaha nimittam jatam nama hoti."Vism(4.30 1)"punappunam samannaharitabbam,takkahatam vitakkahatam katabbam.Tass' evamkarontassa anukkamena nivaranani vikkhambhanti,kilesa sannisidanti, upacara samadhina cittamsamadhiyati, patibhaga nimittam uppajjati."

(注 12)Vism(4.31)"tato satagunam sahagunamsuparisuddham hutva upatt hati. Tan ca khopana neva vannavantam, na santhanavantam,yadi hi tam idisam bhaveyya, cakkhu vinneyyamsiya olarikam sammasanupagam tilak khanabbhahatam. Na pan' etam tadisam, kevalamhi samadhi labhino upatthanakaramattam : sannajam etan ti".

(注 13)大30, 427c27ff.,(SBh 197, 17ff.; Tp 92b5ff.;Td 77alff.)

(注 14)大32, 413b13; Vim(E)p.76, "even gazing".

(注 15)Abhidh s p.42; Abhidh s(E)p.283f.;又参考水野弘元(1978, 923)、佐藤密雄(1973, 944f.)。

(注 16)Cf.《瑜伽论》之“三摩呬多地”(大30, 330c4f.)“此[疑]盖谁为非食?有缘缘起及于其相如理思惟多所修习以为非食。于由彼观见,唯有于法及唯法因……”

(注 17)《杂含》335(大2, 92c)

(注 18)吕澄(1924)、印顺(1971, 630ff.)、印顺(1983上,7)、向井亮(1985)。

(注 19)大30, 826b8(Tp282b1;Td244a2)、印顺(1983上,414)。

(注 20)Tp“byed ba po med pa”。

(注 21)田瑞哲哉(1980, 277)、印顺(1985, 81ff.)。

(注 22)大29, 47c4(Abhidh k bh(P)129, 9ff.)。" asti karmasti vipakah / karakastu nopalabhyate ya imamc ca skandhan niksipti anyamcca skandhan pratisamdadhaty anyatra dharma samketat / tatrayamm dharmasamketo yadutasmin satidam bhavatiti vistarena pratitya samupadah ."

(注 23)大29, 155b16(Abhidh k bh(P)468, 22ff.)。

(注 24)大29, 105b19(Abhidh k bh(P)299, 14ff.)。" caksur utpadyamanam na kutaccid agacchati nirudhyammanam na kracit samncayam gacchati / iti hi bhiksavac caksur abhutva bhavati bhutva ca pratigacchatiti ."

(注 25)田瑞哲哉(1980)论及:《俱舍》中译为“本无今有,有已还无(pratigacchati)”的“还无”(基于如经量部之思想)之部分,在《顺正》则译成“还去”之点,认为此乃玄奘重视世亲和众贤的意图所导致的结果( p.280下)。又参考佐佐木现顺(1974, 191 03)、吉本信行(1982, 144)。

(注 26)参考山口益(1975, 213 4)。

(注 27)参考山口益(1975, 216, n.2)。

(注 28)法尊(1942, 47)“现前菩萨已现证,通达三有(srid gsum)唯是识(ces tsam ),是破常(rtag)我(bdag)作者(byed)故,彼知作者(byed pa bo)唯是心(sems tsam)”如前经云:“随顺行相观察缘起(rten cin 'brel par' byun pa ),如是但生纯大苦蕴、纯大苦树,其中都无作者(byed pa bo)、受者(tshor ba bo)”。彼复作是念:“由执作者方有作业,既无作者,于胜义中业亦无得”。彼复作是念:“如是三界皆唯有心(sems tsam),如来分别演说十二有支(srid pa'i yan lag bcu gnis bo ),一切皆依一心而立”乃至广说。如是破除常(rtag)我(bdag)作者(byed pa bo),于世俗中见唯内心,乃是作者,以是通达三界(khams gsum)唯识(rnam par ces tsam)。可参考:小川(1976,205 7)。

(注 29)法尊(1942, 47)。第86颂是顺著第85颂而论,第85颂之长行是“此谓此处所说颂(MA 6, 85)。如《楞伽经》偈云:“余说数取趣(gan zag),相续(rgyun)蕴缘尘,自性自在作,我说唯是心(semstsam)为解此义,颂(第86颂)曰:“各如彼彼论中,外道…”。可参考:小川(1976, 207 9)。

(注 30)法尊(1942, 47)“如是已说,由破余作者(byed pa bo gshan),文义已尽。故彼“唯”(tsam)字不破所知(ces bya),更以异门明不破外境(phyi rol)。颂(MA 6, 87)曰:如觉真理说名佛,如是唯心最主要(gtso)。经说世间唯是心,故此破色非经义。如于真理觉悟者,略去前句,说名曰佛。如是应如唯心最为主要(gtso bo),遮遣余法亦是主要,故说三界唯心。故此仅是遣除色等为主,非说唯有心都无色等,遮其为有也。应许唯如吾释乃是经义。接著第88颂长行之结论亦说“唯由自见之所迷耳。故知经说唯心,是为显示唯心(sems tsam)为主,(gtso bo),非说无色,为显心为主(sems kyi gtso bo)故”( 法尊 1942, 48 )。可参考:小川(1976, 209 14)。

(注 31)法尊(1942, 28)痴障性故名世俗,假法(bcos ma)由彼现为谛(bden pa),能仁说名“世俗谛”(kunrdsob bden ),所有假法“唯世俗”(kun rdsob)。…对于色心等,由于支所摄染污无明增上之力,安立世俗谛(kun rdsob bden pa)。若已断染污无明,已见诸行如影像等声闻、缘觉、菩萨之前,唯是假法(bcos ma'i ran bshin),全无谛实,以无实执故。故此唯诳愚夫(byis pa),于余圣者则如幻事(sgyu ma),是“缘起性”(rten cin brel bar byun ba nid)见“唯世俗”(kun rdsob tsam)。可参考:小川(1976, 90 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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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薛永涛

大乘佛教思想研究·11太虚大师的真现实论及法相唯识学

王雷泉

 

《真现实论》,一册,太虚始撰于1927年。中华书局初刊于1940年,后与未完成稿一起由门人编入《太虚大师全书·论藏》中。

太虚(1889—1947),俗姓张,本名淦森,法名唯心,号华子、悲华、雪山老僧、缙云老人,浙江崇德人。16岁出家,18岁依天童寺寄禅受具足戒。尝游学于杨文会创办之祗洹精舍,与欧阳渐、梅光羲等同学。1912年在南京创立中国佛教协进会,后并入中国佛教总会。翌年提出教理、教产、教制三大革命纲领,撰文鼓吹佛教复兴运动,建立新僧团制度。29岁时,代圆瑛参加台湾法会,游历日本,并在上海创设觉社,主编《觉社丛书》,翌年改为《海潮音月刊》。1922年,创办武昌佛学院,与欧阳渐之支那内学院有法义之争,力主“法相必宗唯识”,并为《大乘起信论》辩护。1928年在南京创立中国佛教会,并弘化于英、法、德、荷、比、美等国,应法国学者建议,在巴黎筹设“世界佛学院”,为中国僧人赴欧美传播佛教之始。致力于新式僧教育,先后任闽南佛学院、武昌佛学院、汉藏教理院院长,并派遣学僧分赴西藏、印度、锡兰等地留学。自谓“志在整理僧伽制度,行在菩萨瑜伽戒本”,一生实践佛僧、佛化、佛国之三佛主义,被视为中国近代佛教界革新派之代表人物。主要著作有∶《整理僧伽制度论》、《释新僧》、《新的唯识论》、《法相唯识学》等,后由印顺等辑为《太虚大师全书》64册行世。传记有印顺《太虚大师年谱》、江灿腾《太虚大师前传》等。

太虚痛感早期佛教改革运动之失败,并为反击社会上认佛教为消极厌世的偏见,乃著此书,以建立实行“人乘正法”的理论体系。为与当时所流行的人本主义、实验主义等世俗哲学相区分,标举佛法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乃命名为《真现实论》。“现实”具有四义∶1、现实即宇宙;2、现实即法界;3、现实即现实;4、现实乃佛陀无主义之主义。

全书分为《宗依论》、《宗体论》、《宗用论》三编。“宗”,依因明用法,为“主张”之意,通过能知的方法和所知的境事,为“真现实”这一主张提供依据和凭藉,此为《宗依论》;通过“宗依”以知存在之理,对“现实”作存在上的说明,开拓现观境界,此为《宗体论》;再以此现观经验为根据,回应并解决现实问题,此为《宗用论》。

《宗依论》,38岁时写于杭州灵隐寺,近三十万言,共分5章∶1、能知现实的方法;2、所知现实之成事;3、所知现实之蕴素;4、所知事素之关系;5、能知所知之抉择。主要围绕“知”之一字,阐述有关知的各方面,以此而明现实存在的实相。如对能知的有情、构成所知世间的蕴素及能知所知的关系、如何而构成知等,都徵引大量佛教经论,且附会一般哲学、科学之术语,而有详尽的分析。

《宗体论》,写于49岁时,据印顺说原拟撰现实之理、现实之行、现实之果、现实之教、现实之教理行果等5章,但只讲出第1章,此后即无缘再续。第1章分为5节:(1)现变实事,即当前具体无始恒转的变现事实,而析其皆由因素构成,故不得执色等为常住之体。(2)现事实性,据此变现事素而明缘起之实性,即空、一真法界、真如。(3)现性实觉,对此现事实性,不能以一般哲学的方法认识,而是通过现量如实觉知,则如理实证无相真如,不偏不谬。(4)现觉实变,本此现量觉知以观觉后之世界,虽仍在刹那变化之中,然已彻悟存在的奥秘,成为觉者的境界。(5)四现实轮,上述四重“现实”,如轮而重重摄入,“无论凡愚菩萨佛,都不能超越现实这一词的范围”,故“真现实只是就现下一刹那事实而言,故无内外、无始无终、即内即外、即始即终”。本章的哲学运思比《宗依论》更为精细,由事相而理性,进而明知此真现实之事相理性的现观觉慧,及由觉慧所起的全体大用,对“现实”一词作层层深入的探索,以导人背尘合觉,净化人间,变娑婆成极乐。

《宗用论》,太虚未及写出,印顺法师在编《太虚全书》时,将太虚平日论及世学之184篇文章,按文化、宗教、国学、哲学、道德、心理学、科学、人生观、社会、教育、健康、文艺等问题,辑为《宗用论》,以成本书之全璧。

太虚法师在写《宗体论》之前,有一首述怀式的诗偈:“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圆即佛成,是名真现实。”由人至佛的升进,在于用智慧超越凡俗层次,达到对现实存在的真正把握。故菩萨的理想境界并不在他界彼岸,而必须在当下完成。此即《宗体论》结语所说:“发达人身即证佛身,淑善人间即严佛土。”本书是建构太虚“人生佛教”理论基础的重要著作。

 

 

《法相唯识学》,全二册,近代太虚撰。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七年(1938)印行。后收入《太虚大师全书》第14至18册。

太虚在近代佛教史上以唯识大家著称于世,在他所创办的闽南佛学院、武昌佛学院、汉藏教理院等佛学院中,皆重视唯识课程的开设,并经常出入各种大学和文化学术团体,弘扬唯识学。本书收集了他研究法相唯识学的大部分论文,书前有《法相唯识学概论诸序》,载有王恩洋、张化声、唐大圆、彦明、梅光羲、罗普悟、密林、法尊、妙观、黄忏华等人作的序。

上册分两类∶《概论》类,收录《法相唯识学概论》、《论法相必宗唯识》、《释会觉质疑》、《再论法相必宗唯识》等4篇。《法相唯识学概论》,为1934年秋在厦门大学文哲学会的讲演,认为一切有为法所成的现象界和无为法所成的本体界,都是识的变现或显现,结合对贝克莱、黑格尔、叔本华、詹姆士、柏格森等各种西洋唯心论的分析批判,将唯识理论重新整理成14个问题∶(1)独头意识与同时意识——虚实问题;(2)同时六识与第八识变——象质问题;(3)自识所变与他识所变——自共问题;(4)第八识见与第七识见——自他问题;(5)八心王法与诸心所法——总别问题;(6)能缘二分与所缘三分——心境问题;(7)第八识种与第七识现——因果问题;(8)第八识现与一切法种——存灭问题;(9)一切法种与一切法现——同弊问题;(10)前六识业与八六识报——生死问题;(11)诸法无性与诸法有性——空有问题;(12)唯识法相与唯识法性——真幻问题;(13)染唯识界与净唯识界——凡圣问题;(14)净唯识界行与净唯识果——修证问题。根据人的认识规律,创立一种新的唯识学讲授法,从六识到八识,从共不共变到自他形成,从现行果到种子因,从现象差别到生命差别,从染唯识界到净唯识界,由浅至深、层次分明。

针对欧阳渐在《唯识抉择谈》中将唯识与法相分为两种学的观点,太虚在《论法相必宗唯识》等文中给予辨驳,认为法相、唯识都是无著、世亲一系所传,法相纷繁如画龙,必须唯识来点睛,故法相必宗唯识。

《唯识教释类》,收《新的唯识论》、《唯识三十论讲录》、《唯识三十论讲要》、《唯识二十颂讲要》、《八识规矩颂讲录》、《大乘法苑义林唯识章讲录》、《唯识讲要》、《附成唯识论科目表》等8篇。1922年5月,太虚在武汉中华大学讲授《新的唯识论》,认为在现代各种思想及需求的“推荡催动”下,唯有唯识论思想能处于现代思潮之顶点。其“新”的意义在于∶(1)近代科学的进步,使神教、旧形而上学都已渐次失去往日的效用,只有唯识论能适应新近思想学术上最要之需求。(2)新的唯识论,即真的唯识论之应化身,所谓“应化”,即能适应时代的需要。(3)新的唯识论,在互相排斥的唯心论与唯物论之上,“别开出之一时雨之新化。”(4)运用现代科学成果而又超越其局限,“转科学而不为科学转,圆成大用,与科学始终相成相用。”

《大乘法苑义林唯识章讲录》,1929年讲于汉口佛教会,曾在《海潮音》第11卷第1至4期上连载。《大乘法苑义林章》,为唐代窥基所撰,太虚对此书和窥基的另一本杰作《成唯识论述记》用力最多,认为基师平生杰作,在此《义林》。太虚有感佛法之在中国,信仰修行者甚众,而求其明白教理者则鲜,故综合了唯识的教理行果,熔教观于一炉。

下册分四类∶《唯识理论类》,收《二无我论》、《唯物科学与唯识宗学》、《对辨唯识圆觉宗》、《唯识观大纲》、《阿陀那识观》、《能知的地位差别上之所知诸法》、《人心所缘有为现行境之本质与影像关系》、《种子法尔缘生颂》、《为无为漏无漏对观颂》、《遣虚存实唯识观之特胜义》、《听太虚法师谈唯识》、《唯识诸家会异图》、《诸法众缘生唯识现》、《法空人空与唯识》、《爱恩斯坦相对论与唯识论》等15篇;《唯识答辩类》,收《答黄必+见子问》、《答王容子居士问》、《关于唯识之问答二则》、《见相别种辨释难》、《答起信论唯识释质疑》、《四大种之研究》、《对于唯识试题之总批》、《评印顺共不共研究》、《略评新唯识论》等9篇。

《唯识旁通疏释类》,收《深密纲要》、《瑜伽真实义品讲要》、《附慈宗要藏目录》、《瑜伽师地论菩萨地真实品亲闻记》、《慈宗三要叙》、《大乘起信论唯识释》、《因明概论》、《六离合辞例释义》、《大乘五蕴论讲录》、《摄大乘论初分讲录》等10篇。《瑜伽真实义品讲要》,1929年冬讲于闽南佛学院。认为《瑜伽师地论》“对于由凡夫渐进至佛果之依次修行法门,有圆满之说明,最为具足全部大乘之思想与精神。故习佛法者,咸应奉为圭臬,以作超出生死海之指南针。”而《真实义品》在本论中之价值尤为重大,“在此中含有哲学上之重要问题甚多,如认识论、本体论、宇宙论、进化论之种种哲理,皆有相当之说明。普通哲学家所发明之原理,乃就其感官之经验,加以意识推度而得结论。本论之说明者,则凭真智所亲证之境界,故普通哲学又难与此《真实义》同日而语。”

《慈宗三要叙》,提出唯识学人的归趣是弥勒净土,于弥勒(慈氏)的众多著作中,选择《瑜伽师地论·菩萨地真实品》、《瑜伽菩萨戒本》和《上生兜率经》等3种,为依据慈氏为宗者的最基本的经典,概括境行果三者,具备经律论三藏性质。

《应用理论类》,收《佛法总抉择谈》、《成大乘论》、《四现实论》、《相宗新旧两译不同论书后》、《佛疑今解》、《三重法界观》、《缘起抉择论》、《曹溪禅之新击节》、《缘起性空之人生宇宙观》、《文化人与阿赖耶识》、《性释》、《从“无我”“唯心”的宇宙观到“平等”“自由”的人生观》等12篇。

在《佛法总抉择谈》中,批判欧阳渐在《唯识抉择谈》排斥贤首宗、非《大乘起信论》的观点。发明以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圆成实性三性抉择一切佛法。略说依他起的浅相而未遣遍计所执相,是人天教的罪福因果教;依据遍计的我法执,以破除遍计之人的人我执而弃舍依他起相,是声闻乘的四谛教。至于大乘佛教,亦于三性有所侧重∶(1)偏依遍计所执自性施设言教,唯破无立,以扫荡一切遍计执尽,证圆成实而了依他起。此以《十二门论》、《中论》、《百论》为代表,所宗尚在一切法智都无得,其教以能起行趣证为最胜用。(2)偏依依他起自性施设言教,有破有立,以能将依他起法如实明了,则遍计执自遣而圆成实自证。此以《成唯识论》等为代表,所宗尚在一切法皆唯识所变,其教以建理发行为最胜用。(3)偏依圆成实自性施设言教,唯立无破,以开示果地证得圆成实令起信,当通达圆成实时,则遍计所执自然远离依他起自然了达。此以《华严》、《法华》等经、《起信》、《宝性》等论为代表,所宗尚在一切法皆真如,其教以能起教信求证为最胜用。

《文化人与阿赖耶识》,1929年10月10日在汉口文化学院演讲。认为各人的阿赖耶识与全人类所造之共业紧密相连,由此在时间上表现为“恒”和“转”,在空间上表现为“共”和“不共”,构成“文化的人”的历史和社会之两重意义。万古如斯的“恒”,存在于新生旧灭的“转”中;“共”的环境,体现为无数“不共”的个人行为。人类“恒”而“共”的社会历史,实由特立独行的“不共者”所引导而转动。因此,能发展不共性,而能互摄世界的共性,就是文化人。能以不共性,去共世界的共通性,就是普度众生的救世主。

太虚的法相唯识学研究,与近代科学、哲学紧密联系,建立起以科学为基础的佛学,同时以此弥补科学的缺陷而促成社会进步。太虚以人生为本的唯识学体系,是其推行佛教革新,进而改造现实的染污世间之理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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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佛教思想研究·10中国真常唯心佛学思想刍议

胡晓光

 

中国佛学的基本原理就是真常唯心论。太虚大师判别大乘佛教为三宗,一法性空慧宗,二法相唯识宗,三法界圆觉宗。在太虚大师的判教前提下,印顺法师又提出大乘佛学有三论,一性空唯名论,二虚妄唯识论,三真常唯心论。两位大师的判别划分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过笔者对此也有一点看法,笔者认为,真常唯心论是一个普遍存在的哲学观,印度婆罗门教是真常论,中国天道哲学也是真常论,西藏原始苯教同样可以被当成真常论。但是中国佛学的真常唯心论是非常独特的,它与外道各种真常唯心论都有本质区别,即便与印度佛教中的真常唯心论和藏传佛教中的真常唯心论也是不同的。中国佛学真常唯心论的形成经历了相当长的历史过程,初步是由圆教义理的构造,后来以顿超直指的实证为完成。中国佛教徒坚信,中国佛教真常唯心论的法脉是源于释尊的菩提性海。在印度大乘经典中,确实有谈常论实的圣教,不过在印度,真常唯心论没有形成学派,而所谓的印度佛教的真常唯心论,那不过是梵化的佛教而已。西藏佛教深受印度晚期佛教影响,故而其真常唯心论也没有摆脱外道真常唯心论的桎梏。唯有中国佛教的真常唯心论,是彻头彻尾的独立体系,虽然在文化背景上看,它与中国传统哲学有渊源关系,但那是在克服中国传统哲学真常论的不足。其实印度佛教又何尝不是源于婆罗门教,最后超越了婆罗门教,而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笔者鉴于真常唯心论的重要性,试图通过对中国真常佛学的探讨,从而厘清真常唯心论的概念及其理论价值。

 

一、中国佛学的根在印度佛学中。我们知道佛教起源于印度,其思想文化根源也是在印度历史社会中形成的。由于佛教的传播,佛教文化到了不同文化的国度,也就与其文化相结合,形成了具有其国度特色的新佛教文化。虽然在不同的国度中,佛教文化表现形式会作适应性调整,但是佛教的主体精神仍是以印度佛学思想为其根基,中国佛学就是如此。在当今世界上,佛教有三大语系,即汉语系、藏语系和巴利语系。从文化背景上讲,汉语系佛教历史最悠久、文化最丰富,所以中国佛学也是最具特色的。中国传统哲学在天道本体论上是十分高深的,然而在逻辑学、认识论上则不太发达。没有严密的逻辑论证和有效的认识论,其本体论就是独断论的本体论。为了摆脱独断论,寻求有效合理的方法,中国哲人向外“取经”,而印度佛学满足了中国哲人的求知欲,从而汉唐八百年间,佛教文化成为中国文化的主体。因为中国固有文化的天道观根深蒂固,中国人是以天道观来接受佛学的,可以说中国人是把印度佛学当成天道观的逻辑学和认识论,在某种意义上说,并没有采用印度佛学的本体论。中国佛学实质上是中国传统哲学与印度佛学相结合的产物。由于印度佛学的主旨在于开智慧,所以中国佛学也是以开智慧为根本,由此可见中国佛学的根在印度佛学中。

 

二、中国佛学终结了中国传统哲学。虽然中国佛学也是以开智慧为本,但它的哲学内涵则与中国传统哲学本体天道观有关。也就是说,中国佛学把佛学中的真如和天道本体等同一物。所谓天道者,就是宇宙万物的本体、成就万物的生因。中国传统哲学,由于在体系中缺乏认识论和逻辑学,所以它的天道本体论是一种无效的本体论。中国佛学在继承天道本体论的前提下,把印度佛学的认识论结合进来,形成完整的哲学体系,其逻辑能够自洽。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天道哲学的终结。中国佛学的主体是真常唯心论,它把宇宙(天道)本体绝对精神化,把主体心灵与宇宙精神统一起来,形成了佛教化的天人合一观。

有人认为宋明理学是中国传统哲学的顶峰,其实宋明理学并没有超越中国佛学。在思辩上,天台宗和华严宗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在体认上,禅宗和净土宗可以说最为方便简捷,这都是宋明理学无法比拟的,而宋明理学中的形上本体观念无非是理学的佛学而已。我们有理由说,中国佛学确实完成了中国传统哲学的任务,并且使其体系化。中国佛学之所以能够完成这一任务,主要在于两点:一是由于印度佛学具有深刻的逻辑学和认识论,二是中国佛教学者具有创新意识,能够把中印两种文化哲学进行有机结合,在异中求大同,为能使佛法根植于中国,以中国哲学论题为基础和契机,超越印度佛学,使思维转向,以满足华夏人的价值取向。

 

三、中国天道哲学与中国佛学的真如本体哲学。中国传统哲学源于《易经》,流衍为两大派,一是道家,二是儒家。这两家的形上学根据都是《易经》,道家仅发挥《易经》坤卦之思想,而儒家则以乾卦为法要;道家以无为本体,儒家以有为本体;道家讲无为而治,儒家讲有为进取;道家忘世离尘,儒家入世立业。其实儒道两家都各有偏弊,都失去了《易经》本义。《易经》确实对天道(宇宙本体)有所彻见,但因语焉不详,加之又是用卜卦的形式来表现,使其更具神秘性,变得不可捉摸了。在《易经》中有与无是统一的,它将有与无的统一之道称作天道,也就是中道。仅就中道观来讲,它与佛学之中道是很接近的。印度佛学的真如本体是一个无为之理,是最高级的共相;中国佛学把真如之理与存在之事统一起来,形成了事理一体的真如本体观念,这是受中国传统哲学体用观念影响之故。这样中国佛学的真如本体也就与中国传统哲学的天道本体有相通之处了,其实这是对中国天道观的发展。中国的天道哲学是一种整体有机主义,处处讲合一、讲中道,这正与佛学的不二法门的中道有吻合处。我们可以这样说,印度佛学精深,而中国传统哲学则博大,中国化的佛学则是两者的有机统一,所以中国佛学博大精深。中国佛学把儒道哲学统一起来,(在形上学中)回归到《易经》本义上了,同时又发展了中国哲学,使中国哲学佛教化了。

 

四、中国佛学的真常唯心论是独特哲学体系。一般讲中国佛学是中国传统哲学和印度佛教哲学相结合的产物,其实要进一步地说,中国佛学是既异于印度佛学,又异于中国哲学,既继承了印度佛学,又继承了中国哲学,既解决了印度佛学的难题,又解决了中国哲学的难题。所谓异于印度佛学者,中国佛学的本体论是与发生论相统一的,而印度佛学的本体论和发生论是相区别的;中国佛学的心是真如本体,而印度佛学的心则是生灭的有为法;中国佛学讲性觉,而印度佛学讲性寂;中国佛学讲无为缘起,而印度佛学讲有为缘起。所谓异于中国哲学者,中国哲学所讲的天道本体论没有认识论为其表达方式,而中国佛学的真如本体论是有认识论为其表达方式的;中国哲学没有扬弃心物实体观念,因而其本体论中有两大宗,一唯物、二唯心,而中国佛学则达到心物一体论,把本体论中的心物二执扬弃掉了。所谓继承了印度佛学者,主要是在于成佛问题上,因为印度佛学都基于经验界,所以在论证成佛问题时总是摆脱不了逻辑矛盾,而中国佛学从超越论角度,对成佛问题做了阐释,摆脱了思辩中的矛盾;另外在佛性问题上,中国佛学把佛性当成本觉之性,这样成佛不是创新而是回归,放下即是。所谓继承中国哲学者,就是把天道观给认识论化,从而使天道哲学体系化了。印度佛学难题在于理与事的关系,而中国佛学用体用来解释理事关系(当然持印度佛学立场的人不同意这种解释);中国哲学的难题就在于所设定的本体如何能够有效,而中国佛学使其成为可能,也就是把主体心之认知与实践参入,从而解决了中国哲学的难题。中国佛学的独特体系就是建立在如上的文化境遇中的。

 

五、中国佛学的内在统一性。中国佛学有四大宗:一天台宗,二华严宗,三禅宗,四净土宗。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以不二圆融中道为理则,在终极实质上,它们的思想是一致的。华严宗讲的性起,没有离开本体真如法性;天台宗讲性具,也是对真如本体法性的妙德作阐释;禅宗讲的性觉,就是对真如本体法性心之显明;净土宗的实相念佛,也是性体真如的如实观。中国化的佛学就是真常唯心论。在内在统一性上,中国佛学是用体用范畴解释一切相待问题,从而得出中道观智。华严宗的唯心生万法,天台宗的一念三千,禅宗的心含万物,净土宗的唯心净土,这都是用不同方式来表达共同的思想。华严宗的事事无碍法界,天台宗的三谛圆融,禅宗的本来无一物,净土宗的常寂光净土,都是佛教缘起性空法印的具体阐释。中国佛学的内在统一性,决定了中国佛学的历史生存性。中国佛学性同相异体现了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这一道理。

 

六、禅教合一与禅净合一是中国佛学必然结果。中国人的心理是趣向简捷,反对繁琐。天台宗和华严宗虽然在教理上十分圆满,但是在行持上,总是比较繁琐的,最终禅教走向合一,这是理论与实践必然要统一的结果。在行持上,中国佛教有两大法门,一禅一净,由于中国的统一意识极强,最终禅与净还是合一了。

 

七、中国佛学的优势在于它讲心。印度佛学的中观学对理体讲的十分透,唯识学讲心则十分明了。中国佛学吸取了这两家的优点,并且把中国固有的体用观引进其体系中,使心性之学圆融了。西藏佛教以中观为主体,但它对心识的论述则不如汉地佛教。西藏中观学者反对唯识学的八识论,而汉地真常学则充分发挥了八识转四智的理论。这可以看出,西藏佛学与汉地佛教也是有区别的。汉地佛教从来没有批驳八识论的,而是发展八识论,使它真常化。所谓心地法门,就是以心为本体,以心为宇宙。穷尽心性本元,就是证得法身,也就是由内道与外道合一,达到大统一境界。讲心是方法论的必要,是成道的关键,故此中国佛学以心为主,同时心性论也就是中国佛学的优势之所在。

 

八、认识终极真理、求得生命解脱是人类共同的生命主题。佛学以求诸法实相为目的,因为一旦证得诸法实相,也就得到生命自我的大解脱。中国先哲们认为只有体得天道,才能达到与天道(宇宙本体)合一,从而得到生命的绝对自由。诸法实相与天道名异实同,都是指普遍性必然性的终极真理。证得实相与合道也是一回事,都是主体心智能够彻悟明理。大解脱与绝对自由也是相同的,都是人类最理想化的生命存在。中国先哲们与佛陀有共同的理想,他们代表了人类智慧的最高境界。从文化学的层面上讲,佛学更有自觉自为性,它可以作为人类自我超越的方法论。

 

九、中国佛学是人学,它的价值在于为人类提供了有效的本体理论和简捷可行的方法。中国佛学以禅为主,禅就是人的心性本体,要人认识自我的本来面目,从而由内而外地开出人伦之大道——慈悲喜舍的普度精神。天地同根,万物一体,人我不二,同体互依。本体就是自我的本性,只要离妄念,回观心性本体之妙用,就会自然流出,其方法就是放下,可见至为简捷。成佛不在彼岸,即在当下,心本是佛,佛本是心,明心见性,当下无不是佛。现代社会,人们普遍信仰危机,可以说这个时代是失落自我的时代,中国佛学正是寻求自我本体的法门,由此可见其对人的重要性了。

 

十、真常论是一切理论的必然归宿,所以要把圆融的真常理念贯彻到底。所谓真常者,就是承认本体的真实永恒常在。它不但是宇宙的原理,更是宇宙的实体。如果否定真常本体的存在,那么就与怀疑主义、不可知论、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者同路了。即要承认有永恒的价值存在,就必须要有永恒的存在者为永恒价值的载体,真常论是宇宙绝对存在的大肯定。真常是超越性问题,所以它是一切经验论的最终归宿。中观学与唯识学都是从经验界立论的,所以在中国它们都必须被超验化。真常唯心主义是一个理论的绝对不可怀疑的出发点,同时也是一个理论的最终结论。“一真一切真,万法自如如”,这是真常唯心主义的中道实相观,它圆融一切法,“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多互摄,不二而二,二而不二。终极理体,就是一个真实常恒不变的本体,它随万缘而显现万有,理一分殊,不变随缘,随缘不变。用真常唯心主义观念看待生活,一切都是道的体现,道就在生活中,平常心即道,事事无碍,这就是真常化的清净法界。我们可以说真常论是人类理想中最完美的模式。人类最高智慧境界就是佛,佛心所显现的法界就是真常法界。不过对于我们凡夫来讲,真常论仍然是一种信念,有许多无法证实的东西存在。在学理上,中国佛学的真常论确实与印度佛学的中观学和唯识学有所不同,甚至大相径庭,但是我们若从殊途同归的角度来看,印度佛学与中国佛学则是可以调和的,何况真常论在认识论上所讲的中道与印度佛学的中道并无二致。在生活方式上,真常论者特别重视律仪,对佛教有责任感,在真常论信奉者的心目中,佛陀“以戒为师”的教诫,就是佛法的慧命所在。将佛的法身当成真如本体,心佛(法身)众生三无差别。这样的统一论确实在价值论上具有极大意义。所以,人间佛教中的人间佛学应把真常论的圆融中道观和“扶律谈常”思想贯彻到底。

 

十一、真常唯心论是心性内在超越的基本原理。中国真常唯心佛学是心性内在超越法,它把生命终极本体归结于主体心性上,以彻见心性本体为超越之路,这和孟子所讲的“尽其心知其性,知性则知矣”是相通的。真常佛学主张“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切众生皆可成佛”,人与佛之别在于迷悟不同,这与儒家所讲的“人皆可为尧舜”是类似的。不过中国传统哲学没有把内在超越的必然因果关系讲出来,唯佛学以心思之行业的因果律,将内在超越原理揭示出来了。在这一点,唯识学与中观学没有真常学广博。在某种意义上讲,真常学是在克服唯识学与中观学的内容狭义性。不论真常学与印度的中观、唯识有多大区别,真常学毕竟是佛教化的真常学,在历史上是起社会主导作用的佛教力量,是佛教存在的基石。我们可以评判真常唯心论与印度佛教的区别处,但无权判定它非正统佛法,这是因为真常的最高境界实非凡夫所能尽知。我们可以建立这样的信念,真常学也是佛法的一种方法,它有利于佛法在世间的弘化。内在超越是各种佛法的共同旨归,但行持简便、彻底明了,确实非真常论莫属。中国汉地的真常论所讲的本体真如,不但是终极存在,而且是最终极的悟证境界。这与西藏的真常论尚有区别,与印度本土的真常论也不一致。这主要因为中国汉地的真常学有中国传统哲学天道观“合内外为一道、最终实现天人合一”的境界存在。

 

十二、真常唯心论与神我真常唯心论有本质区别。我们知道,真常观念是一个泛称,范围甚广,一切承认有永恒本体存在的都是真常论。佛教真常唯心论是中道无我真常唯心论,它是非常特别的观念。由于真常论讲真常观,一些教内学者也把真常论当成附法外道,和婆罗门神我真常唯心论等同起来,这是不客观的,也是不符合实际的。神我真常唯心论是灵魂永存论和宇宙神(创世者)永存论,是大我与小我实体存在论。然而中国佛学真常唯心论,是彻底地反对有实体我(否定灵魂),更不承认宇宙神的存在,这在真常论典中随处都能找到论据。真常唯心论是建立在缘起性空基础之上的教理。

 

十三、我们可从唯识、中观、真常三者统一的角度上来看待它们之间的关系,这样对佛法的弘化是有价值的,尽管在学理上有尚难调和之处,但这不影响大体上的统一。佛法总是一味的,我认为中观学重在讲认识对象的真理性(本体论),唯识学重在讲认识过程的原理(认识论),而真常唯心论则重在讲生命的超越论。真常论相对于中观、唯识,确实比较全面。中国佛学的真常体系实在是博大精深,天台宗的性具,华严宗的性起,禅宗的性觉,确实把本体的体相用显现得非常完整。从哲学维度看,中国佛学真常唯心论在人类哲学思维中,也是独一无二的高峰。我们若是不承认这一点,那是不客观的。我本人笃信唯识学,但是我也非常敬重真常学。在学理探讨上,我是泾渭分明的;但在行持上,我非常向往真常佛学的极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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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佛教思想研究·09六祖坛经的思想

释圣严

 

坛经的思想系统,虽用般若经,实则是沿袭如来藏的观点,用般若的空慧,实证真如佛性,即是明心见性。坛经中引用。《金刚般若经》者凡五见,引用《文殊说般若经》者一处。其目的是在证明相无而性有,强调本心及本性实在。所引般若经典,乃在取其作为修证的观行方便,那便是般若三昧及一行三昧。

坛经引用《维摩经》者计六例,共有五种观念:顿悟、守心与直心、行住坐卧的日常生活即是修行、动静一体、不二。此外尚可在坛经中见到《大涅槃经》、《菩萨戒经》、《法华经》、《华严经》、《观无量寿经》、《大乘本生心地观经》等的思想。

坛经的心理实践,名为“无念法门”,它又有无住、无著、无相等不同的名称,以无念得智慧,以无著离烦恼,以无相证佛性。坛经的生活实践是以忏悔、发愿、受三归依戒为准则,而又将之导归心理实践的“无相法门”。

 

一、前言

从传统的观点和信仰来说,《六祖坛经》是禅宗的第六祖惠能大师(纪元六三八年 ̄七一三年)所说,但自从敦煌本的《坛经》出现之後,日本和中国的学术界对於《坛经》的作者产生了争论----究竟是出於六祖惠能的思想,还是出於神会(纪元六六八年 ̄七六〇年)伪造?本文不拟讨论这些问题,而只讨论其思想内容。

《坛经》收在大正大藏经第四十八卷的有两种。第一种叫《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於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通常被称为《敦煌出土六祖坛经》;第二种叫《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是中国通用且流传最广的一种,乃元朝至元年间比丘宗宝所编,而敦煌本《坛经》是由六祖的弟子法海所辑。看起来敦煌本的应该比较可靠,而且宗宝编的《坛经》在文字上也比较通顺,可能是後期经过传、抄、润饰而成。目前又发现曹溪本,其实就是宗宝本的另一种抄本。以上三种,文字各有出入,特别是敦煌本,其段落次第的衔接和其他两种版本都不一样。因此可以证明,这三种版本属於两个系统,但也不能确定宗宝编的《坛经》原始资料,比敦煌本更晚出。这些乃属於学术界的版本考证问题,本文也不加以论述(注1)。

本文所想讨论的是《坛经》的思想内容,参考各种版本(注2),采取镑本中共同所有的资料加以综合,做为讨论的重点。

 

二、《坛经》的思想系统

我们知道,中国的禅宗传自印度的菩提达摩,他於纪元五二七年到达中国,成为中国禅宗的第一代祖师。他的思想源头是根据四卷本的《楞伽经》;北宗神秀的弟子净觉所集的《楞伽师资记》,就是介绍从印度禅传承到中国禅的系统,也可以讲这是北宗禅,是以《楞伽经》的思想为主流。可是南宗的六祖惠能,虽也接受《楞伽经》思想的体系,但他却以《金刚般若经》做为他的禅法的依据。因此,从《坛经》的内容固然可以看到浓厚的如来藏思想的成份,那是受了《楞伽经》系统的影响;同时又发现他特别强调般若和智慧功能,所以又是属於般若思想的传承者。照道理,般若的思想是属於“空”的,也可说是属於中观哲学的范畴;而《楞伽经》的思想既强调唯识,更强调如来藏,实际是以发挥如来藏思想为其重心,这是印度大乘佛教的另一个系统。至於《六祖坛经》怎麽可能把如来藏和中观的两系合而为一,这是值得讨论的问题。

其实《六祖坛经》是以般若为方法,以如来藏为目标,用般若的空观来破除烦恼的执著,以期达到“明心见性”的目的。所谓“明心”就是无烦恼的清净心,“见性”就是见到与佛无二无别的佛性。佛性是如来藏的另一个名字,清净心是般若智慧的别名,它是用般若智慧以达见性成佛的目的。此二者虽有不同的名字,也有不同的立场,然而是一体的两面。若得其一,必得其二,不见其一,不得其二;明心一定能见性,见性一定是心地光明。

从中观的立场看般若,若得般若即见诸法自性是空,那就是目的,不再另有如来藏、佛性、法性等目的可求。可是从如来藏系统来看,般若只是功能,不是其本体;功能必定有其所属,所以产生了如来藏和佛性等思想。於是《六祖坛经》虽让人见到般若的思想,实际上是以如来藏为根本,这是非常明显的事。

 

三、《坛经》里的般若思想

《坛经》用了两种般若系统的经典,一是《金刚般若经》,二是《文殊说般若经》。经中引用并提到《金刚经》的句子和内容的,有如下几处:

1。行由品:“惠能一闻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即开悟,遂问客诵何经?客曰:金刚经。”(注3)

2。同品又说:“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注4)

3。同品又有:“祖以袈裟遮围不令人见,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注5)

4。般若品全品都谈摩诃般若波罗蜜的意义,同时强调“持诵金刚般若经,即得见性。”又说:“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注6),而称此法门为“般若三昧”(注7)。

5。定慧品引《文殊说般若经》所提倡的“一行三昧”(注8)来说明《净名经》(即《维摩经》)的“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注9)这两句话。

现在我们要讨论它所引的般若系统经典的思想及其目的。首先我们必须注意《金刚经》所说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句话对於《坛经》思想的重要性和惠能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禅宗史上最伟大的禅师的原因。这句话虽然是《金刚般若经》的精义所在,但不一定是最重要的经句。《金刚经》的通常论法是:“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非法非非法”。这是排除执著,不执空也不执有;执有固然是有,执空还是落於“有”的一边,“空”“有”是相对的。可是就六祖最受用的那句话而言,虽然叫它“无住”,但还是要有“心”。这个心在现象上是智慧心,无住是不住於烦恼心,虽不住於烦恼心,但仍然有智慧心。因为求见清净的佛性需要智慧,而对众生的救济也需要智慧,所以是“有”而不是“空”。若将这句话连著《金刚经》的前文来看,是说生了清净心的菩萨,庄严了佛的国土,等於没有庄严佛的国土,那才叫庄严了佛的国土;也就是行一切善等於没有行一切善,那才叫行一切善。的确,这种清净心就是无执著的智慧心,六祖惠能听了这句经文就开悟,也就是跟智慧心相应。不过《金刚经》没有说到开悟之後悟的是佛性,开悟本身就是目的,这跟六祖所体会的有所出入。

至於《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将这两句的前後经文连起来看,是说不要把如来的身相当成真实的如来,因为如来不可以用他的身相来衡量和范围,也可以说如来是遍於一切相而不等於任何一相,不能认定任何一相就是佛;对所有一切相都不执著才能真正见到如来。所以其下还有两句经文:“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可是从《坛经》的观点来看,“相”是虚妄的,而心性是实在的,所以《坛经》说:“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本不生灭”(注10),这种不生又不灭的本心和本性,在《金刚经》中是看不到的。也就是说,相无性有,这与《楞伽经》的思想有些相同。

在《坛经》中没有举出《文殊说般若经》的名字,但其所举“一行三昧”是出於《文殊说般若经》,而且在第四祖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早已引用过此经的“一行三昧”之修行方法,目的是在以该经的“念佛心是佛”说明《楞伽经》的“诸佛心第一”(注11)。《文殊说般若经》提到,在没有进入一行三昧之前,“应处空闲,舍诸乱意,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进入一行三昧之後,便是“法界一相,系缘法界,是名一行三昧。如法界缘,不退不坏,不思议,无碍无相”。可见《坛经》引用一行三昧的目的,不在於般若的思想,而是在於修行的目的;著重的是一行三昧的本身,不是进入三昧的方法。所以《坛经》说:“於一切处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文殊说般若经》中并未作如是说,那是《维摩经》的境界,也可以说,法界一相,无碍无相;因为无碍,所以行住坐卧的日常生活,都在三昧之中。这到後来的“无门关”便说出:“那伽(以龙喻佛)常在定,无有不定时”(注12)的思想,实际上也是智慧的功用。

至於“般若三昧”之名,未见於任何其他经典,而《坛经》说修行般若行,持诵《金刚般若经》,就能入甚深法界及般若三昧。所谓般若行,是指离一切境而无生灭,能够“来去自由,心体无滞”(注13),它就是“无住无往亦无来”的大智慧,以此智慧观照一切法而能够“无念无忆无著”(注14),这就是见性成佛的般若三昧。

在《坛经》中也特别强调摩诃般若波罗蜜,并且要大众以清净心来念这句话,能得智慧;念时不仅是用口念,而且要心口相应(注15),可见这是修行的方法。他把“摩诃”解释为广大的心量,如虚空无有边,没有一法可得,因为自性真空。可是《坛经》又提醒我们,不要认为是空就以空心静坐而成无记空(注16);也就是说,既对一切法不可执著,也不可让心中成为一片空洞。这还是从修行的方法来肯定“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观点,同时也否定了一般所说的“沈空滞寂”就是悟境的观念。禅宗的悟是指在活活泼泼的生活中,不受任何境界所动摇的心。

 

四、《坛经》里的《涅槃经》和《维摩经》思想

 

如来藏在不同的经论中有许多不同的名字,但指的是同一个观点,例如:佛性、自性、法性、本性、如来藏、法藏、真如、清净心等都是。《坛经》中提到六祖惠能曾为无尽藏比丘尼解释《大涅槃经》的妙义,此外他也在广州法性寺见到印宗法师讲《大涅槃经》。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思想即出於《大涅槃经》,可见六祖惠能当时所处的环境,佛性思想的信仰非常普遍。

《坛经》中有几处也引用《维摩经》(注17),兹列举如下:

1。般若品云:“净名经云:即时豁然,还得本性。”(注18)

2。疑问品云:“所以佛言,随其心静,则佛土净”(注19),出於《维摩经》佛国品(注20)。

3。定慧品云:“如净名经云: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注21)出於《维摩经》菩萨品(注22)。

4。定慧品云:“只如舍利弗宴坐林中,却被维摩诘诃”(注23),这是出於《维摩经》弟子品(注24)。

5。定慧品云:“故经云,能善分别诸法相,於第一义而不动”(注25),出於《维摩经》佛国品(注26)。

6。行由品云:“佛法是不二之法”(注27),是出於《维摩经》入不二法门品(注28)。

从以上对《维摩经》经文的引证之多,可见其对於《坛经》的影响之大。《维摩经》的思想被《坛经》所用的,第一是顿悟的观念,第二是净心直心的观念,第三是行住坐卧的日常生活就是修行的观念,第四是动静一体的观念,第五是不二的观念。

1。所谓顿悟的思想,应该是从“教相判释”的思想而来的。从印度到中国唐朝的佛教史上,对佛经性质和层次的分类有许多家教相的判释。大致上认定佛对上根人用直接法的顿教,对中下根人则用迂回次第而说的渐教。六祖惠能既然能在听了《金刚经》的经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立时开悟,当然就是《净名经》所说“即时豁然,还得本性”,那也就是顿悟。所以《坛经》中有五处以上用到“顿教”来形容他的法门,又提到“顿见真如本性是顿悟菩提”,这都是从《维摩经》的观点而来。

2。《坛经》以直心和净心来解释智慧,以智慧做为佛性和清净心的作用,把不动的自性称为“定”。因此他说“定”和“慧”相当於灯和光的关系(注29),没有光不叫灯,是灯一定有光,它是不二之法。“直心”的心就是清净的心,有了清净的心一定是通过智慧而见到了佛性,是体用不二;如果行直心,必定是净心,那一定能见佛性。所以他劝人不要执著心外的一切法,如此则离烦恼而证菩提。

3。日常生活就是修行,这与中国南方的山林佛教有关,必须劳作以维持生活;同时也与提倡佛教的普遍化有关。此外,六祖惠能自己的开悟是在听到《金刚经》的经句便“言下大悟”(注30)。他原先是打柴的樵夫,到了五祖的道场还是去做厨房里的杂务,开悟之後又到猎人的队伍去做帮手。所以他不以为必须经过打坐修行才能明心见性,只要当下能够於一切法不执著,便与佛同。因此他要引《维摩经》所说的“只如舍利弗宴坐林中,却被维摩诘所诃责”的例子为他的知己;禅宗也因《坛经》做如此的提倡而开出与印度佛教不相同的局面。

4。动静一体的观念。一般人的看法,动和静是两种不同的现象,动的时候不是静,静的时候无法动。可是从《坛经》所见,在一切境界里,身体可以跟著动,而智慧心也有所反应,但是称为“真如”的心体是不动的(注31)。然而不要以为叫做智慧的作用真的会动,它只是随境反映的作用,不是对境起执的作用。反映是外境本身的现象,起执就是内在烦恼的作用;既然只是反映,它没有真正的动。如镜中的像,水面的影,与镜和水本身无关。但它不是没有作用,而是有大作用,这就把佛法用之於世间而不逃避世间。禅宗能够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能够长久普遍地受到欢迎,就是由於它能像佛经里所说,莲花出於污泥而不为泥所染,处於动态的环境还能保持不动的宁静心。

5。《维摩经》的不二思想。在该经中有二十七位菩萨提出二十七种不同的观点来说明对於“不二”的看法,都是用两个相对的观念和事物来说明既非一亦非二的道理(注32)。世间的一切学问,不论是由哲学、宗教和科学等任何立场来看世间的现象和观念,都不出相对的或二分法的观点。即使是讲一元论也是二分法,因为讲二是对立的,讲一也是等於二,因为单独的一不能成立也不可能出现,只有从多才能见到一,或者从一切的现象而看全部的本体。如果要讲一,一定是二或是多,所以不管站在那个立场,总有它的矛盾不通之处,因《维摩经》提出不二的观点。不二不等於一,也不等於二,那是真不二。也可以说,二是一的两面,一是二的全体;有一一定是与二同在,有二一定不离一。此即《坛经》所说定慧不二(注33)、动静不二(注34)、善恶不二(注35)、众生与佛不二(注36)、世间与出世间不二(注37)等等。因此,《坛经》最後的咐嘱品说:“动用三十六对”(注38);所谓动用,是从清净的自性而取智慧的功用。六祖理出三十六对相对的观念和事相,要大家能够出离两边而通达地运用,实际上也就是不二法门的衍伸。

 

五、《坛经》里所见其他经典的思想

在《坛经》中所见的如来藏系统的经典,除以上所举的《大涅槃经》和《维摩经》之外,尚有《菩萨戒经》、《法华经》、《华严经》、《观无量寿佛经》、《大乘本生心地观经》等。

1。般若品无相颂首句云:“说通及心通”(注39),是出於《楞伽经》的一切佛语心品(注40)。

2。般若品及坐禅品两处引用:“菩萨戒经云:我本元自性清净。”(注41),这是指《梵网菩萨戒经》(注42)。

3。般若品又说:“一切草木,有情无情,悉皆蒙润”(注43),这是出於《法华经》的药草喻品(注44)。

4。机缘品云:“若悟此法,一念心开,是为开佛知见”(注45),这是用《坛经》的心法解释《法华经》义(注46)。

5。忏悔品引用《华严经》的净行品三归依的偈而云:“经云,分明言自归依佛,不言归依他佛,自佛不归,无所依处。”(注47)。

6。疑问品:“世尊在舍卫城中说西方引化,经文分明,去此不远,若论相说,里数有十万八千”,此处引的是《观无量寿佛经》及《阿弥陀经》(注48)。

7。忏悔品引用菩萨的四弘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这是出於《大乘本生心地观经》(注49)。

现在将以上所引资料,说明其意义如下:

(1)《坛经》所说:“说通和心通”,通常称为“宗通、说通”,是指教理和证悟。如果没有实际证悟的经验,不会真正懂得佛陀所说甚深的教理;如果对经典真正认识了解的话,也必定是有了实际证悟经验的人。所以,在惠能以一个没有受过什麽教育的人,能够听懂《金刚经》,而且又能为人解说《涅槃经》,然後又把他自己对於佛法的所知所见说了出来,完成一部《坛经》,这就是实证的悟境和教理的认识彼此呼应。有一样通达,必能两样一起通达。所以自古以来,在佛教里有两句话,“从禅出教”和“藉教悟宗”(注50)。惠能讲出《坛经》从禅出教,他闻《金刚经》而开悟是藉教悟宗。禅也好,宗也好,都同样是指佛性和自心的一体之两面,此即如来藏思想的表现。

(2)《梵网菩萨戒经》的思想架构是属於《华严经》的系统,所以它跟《华严经》一样,主张以清净心为本。清净心实际上就是众生的本有佛性,所以《维摩经》叫它为“本心”。所谓开悟就是悟此清净的本心和众生的本性,也是非常坚固而富有感化力的佛性,在众生称为如来藏;它里边藏著的是本来的佛,也就是自心之中藏著本有的佛性。如果能够一念之间顿息一切执著攀缘妄想,便叫做“顿见真如本性”,发觉众生与佛无二无别。清净心的色彩贯穿著《坛经》的思想,也可以说,《坛经》的所谓最尊最上最第一的法门,便是叫人明自心见自性的法门。

(3)《法华经》原来的比喻,是指佛法平等,但众生根器有大小,所得的利益也有多少。《坛经》则把雨水比成佛性,雨水能够普及一切草木,有情和无情众生都能得到利益,那表示佛性遍於一切众生,乃至於无情,也都有佛性。虽然如此,《坛经》也看到有些脆弱的草木若遇到大雨,不但不得利益,还会受到损害,因此又把《坛经》所说的法门比喻为大雨,根性小的人听到之後,反而会产生障碍(注51)。因此它强调,众生的自性虽与佛性无二,但若是小谤小智的人,并不会生信心。

(4)本来《法华经》所说佛的知见,就是成佛的意思;佛所知佛所见,是圆满无缺的智慧的功能,不是众生的知识和烦恼的执著,因此把佛的知见解说为禅法的内容。不过《法华经》并没有说开佛知见就等於《坛经》所讲的见性和开悟;两者是否相同,尚有斟酌余地,在《坛经》的立场则认为相同。

(5)因为《华严经》主张净心缘起,所以受到《坛经》的重视。本来《华严经》净行品所讲的自归依是指归依三宝的那个人自己归依三宝了,因此下边还有一句“当愿众生”也能像自己一样,从三宝得到利益,并未肯定地说是归依自己的自心三宝。可是《坛经》却把自己归依三宝解释为归依自己的自心三宝。如果从《华严经》的基本思想来讲,可以像《坛经》如此解释;不过《坛经》是用《梵网菩萨戒经》所说“本源自性清净”的观点来解释《华严经》所说的三归依偈。

(6)《坛经》出现的时代,弥陀净土的思想和信仰在中国已非常盛行,像《坛经》这样主张开发自心和自性世界的佛教信仰,必然和求生西方净土的阿弥陀佛信仰有观念上和方法上的冲突。弥陀净土重视以佛力往生佛国,而禅宗重视自净其心,言下顿悟,不立文字,不向心外求法,也不见心外有佛,故有与弥陀净土信仰辩论的必要。可是它也不能否定弥陀法门的价值,所以《坛经》根据《观无量寿经》所说的:“阿弥陀佛去此不远,汝当系念谛视彼国,净业成者”,著重在“净业者”这一点上。所以《坛经》说,如果能自净其心,“即除十恶等障,念念见性”,则弥陀佛土“去此不远”,其实就是後来有人解释为“自性弥陀,唯心净土”的思想,而把《观无量寿经》主张的要修三种福业的观念省略了。从这一段看,阿弥陀净土的思想,虽也属於如来藏的系统,比如称阿弥陀佛的因地为法藏比丘,意即一切法的库藏,含有如来藏的意思在内;但是《坛经》不能接受怀著不善之心也能念佛往生的观念。也就是说,必须先要做到自净其心,才能往生佛国净土。

(7)《大乘本生心地观经》的四弘誓愿,是菩萨戒的基础,又叫做一切菩萨成佛的通愿。发大乘心,求成佛道,就是菩萨初发心。若要求受菩萨戒,先要忏悔、发愿,然後接受三归,《坛经》就是以此架构来劝人实践它的法门。不过,《坛经》在四弘誓愿之上多加了“自心”和“自性”的观念,因为自心是无量广大的智慧心,自性是清净不动无障碍的佛性,所以发愿度无量众生不是心外真有众生可度,断一切烦恼不是心外真有烦恼可断,修学一切法门不是心外真有法门可学,成无上佛道不是心外真有佛道可成。如果不是这样,便成了心外有众生、有烦恼、有法、有佛,那是二法,不是不二法;那是执著攀缘;不是解脱自在。但也因此造成许多人的误解:自己尚在烦恼中而说没有烦恼,也不需要断烦恼;不懂佛法而认为没有佛法可学;无能帮助众生而认为心外没有众生需要度;不知佛道是什麽就认为不需要成佛。这就变成了邪见,亦即《坛经》所说的“邪迷”、“诳妄”、“不善”、“嫉妒”、“恶毒”等的心理现象(注52)。

 

六、《坛经》的心理实践

《坛经》的法门叫做无念法门,《坛经》的修行叫无念行;连带著无念的观念,还有许多名词。在般若品有“无住无往亦无来”(注53)、“无念无忆无著”(注54)、“无相”(注55);在定慧品有“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注56);在忏悔品有“无相忏悔”(注57)、“无相三归依戒”(注58)。

“无念”一词最早见於《大乘起信论》(注59),但《坛经》是不是受了起信论的影响,不得而知;在《金刚经》有这种暗示,那就是“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注60),《坛经》不用无心而用无念,可能是怕把染著心和清净心混淆。《坛经》中所讲的自心一定是清净心,无念是指前念、今念、後念,念念不被愚迷、骄狂、嫉妒等心念所染;而且念念之中,前念、今念、後念不被前境所缚(注61),所以“心不染著是为无念”(注62)。

“无住无往亦无来”是用之解释“摩诃般若波罗蜜”的,它说明了用大智慧来超越一切烦恼的事实,所以《坛经》说“打破五蕴烦恼尘劳”(注63)。它不是本来没有而现在有,也不是现在一直停在这儿,从来没有离开过;不能说它是有或是没有,不能用任何话来形容它。同样地,如果运用大智慧能使我们的心,不停留在任何一个念头上,也不被任何念头所吸引。“无住”是指现在,“无往”是指过去,“无来”是指未来。也就是在每一个念上面都没有我,实际上就是无我的意思。“无忆无著”,所谓“忆”和“著”是指对过去现在未来的念头和事物有取有舍,那就是烦恼。因此《坛经》说:“以智慧观照於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注64)

“无相”这个名词也是从《金刚经》的经句而来。前面已举过《坛经》所用的《金刚经》的一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注65),而且《金刚经》又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故须菩提,菩萨应离一切相”(注66)。其实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这三种是指众生的自我中心,和他的生活环境,寿者相是众生在时间上活动的现象,四种相也就是众生在时空中的关系和现象,这些叫做一切相。唯有离开一切相,才能发现无上的真如心。因此《坛经》要求我们以无念得到智慧,以无相亲证佛性。所谓无相是指离开内外相对的相以及体用相对的相。

 

七、《坛经》的生活实践

佛教徒的生活实践通常是用戒定慧三无漏学作依准;依戒摄身,依定摄心,依慧指导身心的行为,这是佛法不变的原则。在受戒之前需要发愿、忏悔,发愿是愿意接受佛法修行佛道,如《坛经》忏悔品,所举的四弘誓愿;忏悔是对於三世的罪障以至诚恳切心来忏悔。凡夫在受戒之後,对於戒律的持守,尚有违反可能,所以还要忏悔;一次一次地违犯,再不断地忏悔,就能持得愈来愈清净,犯过失的可能愈来愈少。《坛经》也鼓励这一点,所以设有忏悔品,里边包括忏悔发愿和受三归依戒。然其与一般经典所不同的,是强调“无相”的观念。无相的意思是心外无法,一切法皆是从自己的心中所显现,归依三宝也即是归依自心,以“自心”归依“觉”、以“自心”归依“正”、以“自心”归依“净”,便是归依了三宝(注67)。

一般的说法是以坐禅来达到定和慧的目的,而《坛经》於此也有不同的观点。

通常认为坐禅的方法不出於禅观,也就是用各种不同的观想法,例如数息观和不净观,或五停心观等,来达到身心统一及超越身心之外的目的。可是《坛经》对此有所批评,它主张既不要著心,也不要著净,也不是不动。如果著心,那是妄想;如果著净,那是妄念;如果是不动,只有自性才能办得到。所以他说:“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注68)。这对於传统的次第禅观而言,是不相同的。传统的次第禅观,是要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用心去放在一定的方法上,然後使得散乱心逐渐减少,以至消失而入定境。可是《坛经》所说的坐禅不在於打坐,乃在使得自己的心当下不起杂念而能见到不动的自性,叫坐禅。能够达到这样的程度,内心自然不乱,所以也叫定,并且说这是真正的禅、真正的定。从外面看叫做禅,从内看叫做定;实际上,坐禅、禅定,是指同一椿事。也可以叫三位一体的不二法门吧!

 

注解

 

(注1)有关《坛经》的考证,最早有日本的宇井伯寿撰《第二禅宗史研究》第一篇“坛经考”;在中国有印顺法师的《中国禅宗史》第六章“坛经之成立及其演变”;此外,铃木大拙、柳田圣山等日本学者,均对坛经作过考证的工作;在美国的坛经英译,我所见到的两种:(1)The Platfotm Sutra of The Sixth Patriarch by Philip B。Yampolsky(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7)(2)The Platform Scripture-The Basic Classic of Zen Buddhism,translated by Wing-tsit Chen。

(注2)本文对《坛经》文句的引用,是依据大正大藏经的宗宝编集本。(大正大藏经,以下简称大正)

(注3)《坛经》,大正四八卷三四八页上。《金刚经》,大正八卷,七四九页下。

(注4)《坛经》,大正四八,三四八页下。《金刚经》,大正八卷,七四九页上。

(注5)大正四八,三四九页上。

(注6)大正四八,三五○页下。

(注7)大正四八,三五一页上及中。

(注8)a《坛经》定慧品,大正四八,三五二页下。b《文殊说般若经》,有两种译本:(1)《文殊师利所说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上下二卷,梁扶南国三藏曼陀罗仙译。(2)《文殊师利所说般若波罗蜜经》一卷,梁扶南国三藏僧伽婆罗译。提及“一行三昧”的是二卷本的卷下,见於大正八,七三一页。为四祖道信所引者,亦正是此段经文。

(注9)《坛经》定慧品,大正四八,三五二页下。

(注10)大正四八,三四九页上。

(注11)道信的资料被收於《楞伽师资记》,其所引《文殊说般若经》的内容,见於大正八,一二八六页下至一二八七页上。

(注12)大正四八,二九八页中。“那伽”是龙,佛常在定如龙。

(注13)大正四八,三五一页中。

(注14)大正四八,三五○页下。

(注15)大正四八,三五○页上。

(注16)大正四八,三五○页上。

(注17)《维摩经》有前後三译:(1)《佛说维摩诘经》二卷,吴支谦译;(2)《维摩诘所说经》三卷,姚秦鸠摩罗什译;(3)《说无垢称经》六卷,唐玄奘译。梵文维摩诘,有“净名”、“无垢称”两种意译。

(注18)大正四八,三五一页上。

(注19)大正四八,三五二页上。

(注20)大正一四,五二○页中有云:“菩萨以意净故,得佛国净”。又於大正一四,五三八页下云:“依佛智慧,则能见此佛土清净”。又云:“若人心净,便见此土功德庄严。”

(注21)大正四八,三五二页下。

(注22)大正一四,五四二页下有云:“我问道场者何所是?答曰:直心是道场,无虚假故。”此下尚有发行、深心、菩提心、六波罗蜜、四无量心等,都是佛的道场。道场即是佛土。

(注23)大正四八,三五三页上。

(注24)大正一四,五三九页下。

(注25)大正四八,三五三页中。

(注26)大正一四,五三七页下。

(注27)大正四八,三四九页下。

(注28)大正一四,五五○页中至五五一页下。

(注29)大正四八,三五二页下。

(注30)行由品,大正四八,三四九页上。

(注31)参看《坛经》般若品及定慧品,讲解般若、真如、定及慧之与心性之关系。

(注32)参见(注28)。

(注33)定慧品云:“定慧一体,不是二。”大正四八,三五二页下。

(注34)行由品云:“不是幡动,不是风动,仁者心动。”大正四八,三四九页下。

(注35)行由品云:“一者善,二者不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大正四八,三四九页下。

(注36)般若品云:“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大正四八,三五一页上。

(注37)般若品无相颂云:“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大正四八,三五一页下。

(注38)咐嘱品云:“动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大正四八,三六○页上及中。

(注39)大正四八,三五一页中。

(注40)《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一,一切佛语心品云:“显示一切说成真实相,一切佛语心”。大正一六,四八四页上。

(注41)般若品,大正四八,三五一页上。坐禅品,大正四八,三五三页中。

(注42)《梵网菩萨心地戒品》卷下有云:“金刚宝戒,是一切佛本源,一切菩萨本源,佛性种子一切众生皆有。”又云:“本源自性清净”。大正二四,一○○三页下。

(注43)大正四八,三五○页下。

(注44)《妙法莲华经》卷三,大正九,一九页中有云:“如彼大云雨,於一切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如其种性,具足蒙润,各得生长”。

(注45)大正四八,三五五页下。

(注46)《妙法莲华经》卷一,方便品云:“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出现於世。”大正九,七页上。

(注47)a。《坛经》忏悔品的引文处,大正四八,三五四页中。b。被引用的《华严经》文:(1)出於六十卷本第六卷

净行品,为“自归於佛”。大正九,四三○页下。(2)出於八十卷本第十四卷净行品,亦为“自归於佛”。大正十,七○页上。

(注48)a。《坛经》引文处,大正四八,三五二页上。b。《观无量寿佛经》被引之处有“阿弥陀佛,去此不远”之句。大正一二,三四一页下。c。《阿弥陀经》有“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人世界名曰极乐”之句,大正一二,三四六页下。(注49)四弘誓愿,在诸经典中,有不同的表现:(1)《道行般若经》卷八是诸未度者悉当度之,诸未脱者悉当脱之,诸恐怖者悉当安之,诸未般泥泅者悉当泥泅。(2)《法华经》卷三药草喻品,有与道行般若经相同的四宏誓愿。(3)《菩萨璎珞本业经》卷上,是以苦集道灭的四圣谛为四弘誓愿。(4)《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卷七,则以誓度一切众生,誓断一切烦恼、誓学一切法门,誓证一切佛果,为一切菩萨的四愿。以上资料参阅日本《望月佛教大辞典》一七五五页及一七五六页。

(注50)a。根据印顺法师的《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六一四页有云:“太虚大师曾说:天台与贤首,从禅出教,是重经的。三论与唯识,是重论的,重传承的。”印顺法师接著又说:“然从学派的发展去看,一切大小宗派,都是根源於禅观的修证。等到从禅出教,形成大流,学者大都就重於传承及论书了。”此书於一九六八年六月初版,出版者为印顺本人,流通处为台北市的慧日讲堂。b。菩提达磨的《二入四行》有云:“理入者,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俱为客尘妄想所覆,不能显了。若要舍妄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更不随於文教,此即与理冥符。”大正四八,三六九页下。

(注51)此在《法华经》卷一方便品,曾叙述:释迦世尊将说法华经时,预言“若说是事,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皆当警疑,增上慢比丘,将堕於大坑。”大正九,六页下。

(注52)《坛经》忏悔品有云:“从前所有恶业,愚迷、骄诳、嫉妒等。”又云:“善知识!心中众生,所谓邪迷心、诳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恶毒心,如是等心,尽是众生,各须自性自度,是名真度。”大正四八,三五四页上。

(注53)大正四八,三五○页下。

(注54)同前注。

(注55)般若品有云:“吾有一无相颂,各须诵取。”大正四八,三五一页中。

(注56)大正四八,三五三页上。

(注57)大正四八,三五三页下。

(注58)大正四八,三五四页上。

(注59)大正三二,五七六页中有云:“心起者无有初相可知,而言知初相者,即谓无念”。

(注60)大正八,七五一页中。

(注61)《坛经》忏悔品所用句子。大正四八,三五三页下。

(注62)《坛经》般若品云:“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是为无念”。大正四八,三五一页上。

(注63)大正四八,三五○页下。

(注64)大正四八,三五○页下。

(注65)大正八,七四九页上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注66)大正八,七五○页中。

(注67)《坛经》忏悔品云:“劝善知识,归依自性三宝,佛者觉也,法者正也,僧者净也。自心归依觉,邪迷不生,少欲知足,能离财色,名两足尊。自心归依正,念念无邪见,以无邪见故,即无人我贡高,贪爱执著,名离欲尊。自心归依净,一切尘劳爱欲境界,自性皆不染者,名众中尊。”大正四八,三五四页中。

(注68)《坛经》坐禅品,对於坐禅的定义,有其独特的界定法,参阅大正四八,三五三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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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薛永涛

 

 

 

 

 

大乘佛教思想研究·08中国佛教的特色——禅与禅宗

释圣严

 

  提 要:

中国佛教的特色,是在于把传自印度的佛教的基本精神,融会了中国的儒家的伦理思想及道家的放任自然,所以用清规来替代戒律,以适应中国人的道德生活;以重视智慧的开发替代印度的禅观,来诱导道家的放任自然。因此,既不会因持戒而成桎梏的宗教工具,也不会因了活泼而成浪漫的放任主义者。中国的禅者,虽不受传统形式的束缚,在自在活泼的生活中,表现出精进清净的修道精神,此也实即是释尊化世 本怀。

 

一、什么是中国佛教

 

众所周知,佛教并不是被限定于某一个特定的民族或国家的宗教,现在传播于世界各地的佛教,都是发源于二千五百年前的印度,并且经过了长时间向各地的流传(注1)。 在这期间,由于要和各个民族国家所原有的文化背景相接触,进而为了适应各种不同民族与文化的需要,以致于使得佛教沾上了各种的特质色彩。然而就佛教的基本原则来说,例如因缘论及因果律的观念(注2), 均普遍受到各地佛教徒的坚持,从因缘所生法的观点,便能使人舍去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价值观念;从因果报应的观点,更能使人肯定道德生活的重要性。倘若放弃了这些原则,它就不是佛教。

所谓中国佛教,它是依据印度佛教的原则或释迦牟尼佛的根本精神,再加上了中国本土儒、道两家文化的若干成份,变成了普遍受到中国人所乐意接受的佛教。

不过,从佛教初传中国,再等到中国本土佛教的形成,已经经过了三百五十年左右的孕育时代。所以初期的中国佛教,与来自西域或印度本土的佛教,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例如像佛图澄(二三二~三四八)及鸠摩罗什(三四四~四一三)等高僧到达中国,不仅接引而且造就了许多杰出的中国佛教传法人材与高僧,例如道安(三一四~三八五),慧远(三三四~四一六),道生(三六九?~四三四),僧肇(三八四~四一四)等人的出现,始为佛教开拓了中国化的局面。也就是说,在此时期之前,中国人仅忙于接受从西域或印度翻译过来的佛教文化,经过三百多年的学习与研究,尤其在与中国儒家及道家的固有文化不断的竞争与比较之后(注3),这些杰出的佛教高僧们,便大胆地面对佛教的教义,作了重新的评估,并给予崭新的解释。魏晋时代的格义之学,便是一种实例(注4)。所谓中国化的佛教,也就从此诞生。

当然,中国为吸收印度佛教所作的翻译工作,是从第二世纪开始直到十一世纪时,历经约千年之间(注5),一方面将佛教变成中国化。这种工作一直做到第八世纪时,便有了很大的成就,甚至达到圆熟阶段(注6)。同时也在陆续地将发生于印度当时的各种佛教典籍,翻译成中国语文(注7)。

有关中国化的佛教,可以列举者有净土、天台、华严、禅宗,尤其从宋朝以后的净土与华严,事实上已和禅宗合流(注8),天台宗也没有特定的教团(注9)。大致上不论任何一派的僧侣,都得遵照佛陀所制订的戒律如法奉行,直到百丈怀海(七二○~八一四)时代,禅僧也多住在律寺(注10)。不过,他们可以自由选择适宜他们自己所修行的方法和经论。对于禅僧自成一个教团的情况,那是从百丈怀海树立了禅宗生活规范的丛林清规之后(注11)。

百丈怀海大师的丛林制度建立之后,佛教的中国化,才算圆满成熟。可是,从对教义的自由发挥,到僧侣生活方式的大胆改革,已经经过了四百年的时间,在这期间经过许多高僧大德善知识的努力,而最后的集大成者,却是禅宗的人物。然而在禅宗大成就的四百年前,道生法师就已经主张顿悟成佛及众生皆有佛性,结果被当时的众僧认为是邪说,而遭受驱逐的命运(注12),那时距离禅宗初祖菩提达摩到中国(注13),尚早了一百年。四百年之后,怀海创立从事农耕生产的生活方式时,也被时人骂为破戒比丘(注14)。对于这两个突破传统旧观念的例子,正代表了佛教中国化的特色,禅宗的人物可谓为是集结佛教中国化的大成,所以禅宗也就代表了超越性的中国佛教。

 

二、禅观的佛教

 

禅,日语发音为zen,中文发音是ch'an, 印度俗语为jhana ,雅语为dhyana。从修行禅的行为来说,可译其义为静虑,从禅的实体来说,可译其义为定,从修行禅的结果来说,可译其义为功德丛林。

禅乃中国通用的名词,是梵语禅那的简称,在印度多叫做瑜伽(coma),禅那的语根是由思维或静虑而来,是用来统一身心的修行方法。在印度思想史上的使用法颇不一致,佛教的密宗,即将修行的方法,称为瑜伽(注15)。佛教的唯识学派,也以瑜伽为名(注16)。它的意思是“相应”,即是用数息观等方法,把散乱的心念收摄,集中一境,专念一物,使心与正理等相应。从佛教立场看它,它就是舍摩他(止)及钵舍那(观),佛教以外产生于印度的宗教中,即有一派被称为瑜伽派(注17),然其内容及观法的对象,显然不同于佛教。总之,瑜伽是人们透过静坐修禅观的方法,得到三昧,显露与自性相应,或外道之神与我相应冥合的宗教经验及其过程,即为禅定。

佛陀出现人间的目的,是在帮助人阐发本自具足的自性或佛性。佛陀在杂阿含经中对于禅观方法的修行指导均有广泛的说明,这便是构成原始佛教经典的主因。

自佛教初传中国,以迄佛教成为纯中国化的事物,佛教徒们所从事的工作,不外乎对于三藏十二部圣典的修行方法的传译、学习和发挥。这些修行方法,可以归纳为“禅数”、“禅观”、“止观”、“念佛”等方法,这只是针对众生不同种类的根机,其作用都是相同的。

佛教的修行方法,是戒、定、慧三无漏学,其重心是著重在禅定的修持法门,从受持五戒(不杀、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为修习禅定的基础,修行禅定的结果,便能阐发本自的智慧。唯有智慧才能了断烦恼,所以禅定是休止烦恼的途径,而戒律能预防烦恼的发生。关于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是:戒是修行的基础,慧是修行的结果,而禅定才是修行的重心,所以天台宗的集大成者智 大师,将修习止观,称为“正修行”。在正修之前的预备工作有二十五项,称为二十五方便(注18)。可见,从佛教的化世功用来看,除了禅观,就没有佛教。

 

三、禅观在中国的变迁

 

禅在印度、在中国,都是佛教徒们所共同修行的法门,虽然在梁代慧皎(四九七~五五四)的高僧传中,记载有共计二百五十七篇传记,但是在其中也仅举出二十一位僧侣是修习禅观之人,不过,这并不表示修习禅观的人太少,而是仅仅为了说明修习禅观而不兼宏教义和翻译经典者的人数并不多。到了唐代道宣律师(五六九~六六七)的续高僧传中,修习禅观的人数却急速增加,而有一百十九人。这两种高僧传对于禅僧的类别与标准,也显然不同,前者认为中国初期的禅僧,是和印度佛教的头陀行或苦行者相同,他们依法修行,隐于岩谷,林间,常与泉石草木为伍,他们能够摈除鬼魅,役使猛虎(注19)。可是自第六世纪中叶(梁代)以后,对于禅僧的类别与标准,便大异其趣。例如开创天台宗的慧思(五一五~五七七)、智 (五三八~五九七)、灌顶(五六一~六三二),自祖至孙三代,均被道宣律师收入禅僧之列。在这时期对禅者的定义,是除了对于教义的研究与发扬之外,尤其对于禅定的修行与宏扬,具有很大的贡献者。但是在当时,尚未听说有禅宗的名称。至于将修行禅定的人们,立为一个宗派,而称为禅宗,乃是第十世纪(宋初或稍前)时才开始的事(注20)。

若从禅的修行结果来考察,从印度传到中国的初期禅法,是主张渐修和渐悟的,认为由于修行者的功力是有强弱,时间有长短,所悟的自性空理,必然也有深浅的不同。故有小乘的声闻缘觉、和大乘的菩萨等三种等级的分别。这与印度佛教所持的态度是一样的。

到了第五世纪,道生法师出世,依据他自己的修证经验,便大胆地提出了“顿悟”成佛的主张,他以为修行的入门处,固然可有三种等级之分,可是当他们亲证法性理体的本然自性时,其所体验到的自性,与佛所体验的,乃是完全相同的。这种思想论点的产生,在中国本身,正因为佛教传入中国之前,中国早已有儒家及道家的文化背景。依据谢灵运(三八五~四三三)对道生顿悟思想的评介时说,他以为印度佛教是讲求实证,可是却仅止于渐悟,中国儒家的孔子虽说了一极顿入的道理,却不能做到亲切地实证。道生则取其两者之长而舍两者之短。渐次的精进而到豁然大悟时,那就会“纷累尽矣”。此与后世的禅宗所说的“参学事毕”的见解,是颇为类似。只是在道生之前,已有支遁(三一四~三六六),主张七住位上顿悟之说,道安也有渐修顿悟之说,但是均未达到大顿悟的说法。不过这对道生来说,应当具有启示作用。支遁原本是一位研究老庄的专家,并且曾经用老庄的思想来注解佛教的般若空义。道安也曾在其著作中,引用老子的语句,这是受到当时格义风尚的影响。可见,虽在楞伽经中已有“顿现”之说,不过像道生那样的大顿悟(注21),应该是受了中国儒家及道家的影响,也可以说,透过中国传统的固有思想,才将佛教的思想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再从禅的修行方法考察。我们知道,佛教的宗旨,是教导人们透过修行而获得解脱的方法,修行要从日常的道德生活如基本五戒著手。受持五戒,固然是为了避免造作更多的恶因,以减少将来接受恶果报应的可能性,但是也正是为了修习禅定的先决条件,持戒是禅定的基础工夫。戒、定、慧的三学之间,经常保有连锁形态,是无法加以分割,也可以说是缺一不可的。

诚如前面所说,禅是修行方法的重心,禅的异名也有好几个。在佛教初传中国的时期,甚至到禅宗最初的几代的祖师之间,都将它称之为禅观,尤其更侧重于观法,这都是由于受到初期禅观思想的影响。譬如第四世纪时的大师们,均应用般若空慧,来讲禅观的内证经验,因此便用观行一辞来作为修行方法的命名。譬如菩提达摩的“破相论”,又名“观心论”;他的“二行四入”,又被称为“四行观”或“大乘壁观”。第四祖道信(五八○~六五一)有“坐禅观心”之说。四祖的弟子法融(五九四~六五七)则有“无心绝观”之说。因为修止可得定,修观能生慧,所以大乘禅者便以智慧的悟境为目的,故以观门的方法为著眼点,不过这并不意味著不用止的工夫。

最足以注意的,就是天台宗的三祖智 大师,对禅的弘扬,曾分为三级:

(1) 渐次止观:在他三十余岁时,便以修“禅观”来统摄一切佛法,他将印度佛教中的诸种修禅观的方法,作了极细密的整理,和极忠实的介绍,并且加以有层次的排列而总集成篇,写成一部共计十二卷的“禅门修证”,又名“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注22)。

(2) 不定止观:这是他中年时代,所写的一部一卷“六妙门”;又有“小止观”一卷,又名“童蒙止观”(注23),即今之“修习止观坐禅法要”。此二部小书简明扼要地介绍了浅深不定,能大能小的修习止观的坐禅方法。告诉你在修禅定之前,应该如何作好准备工作,要具备那些条件;在修行之时,应该如何收摄心念,应该如何调理身体;在行、住、坐、卧、日常生活的四威仪中均可修行,而且应该如何对机修习;在修行的过程中可能会有怎样的身心反应状况,譬如有的会发起善根,有的却显露魔事境,有的却显发禅病,应该如何一一地加以对治、调养、觉魔、治病以及要修证到何种程度时,才可被称为证悟等。让初机人于坐中修习止观,如坐中得益后,再历缘对境修习。

(3) 圆顿止观:这是他晚年时代的思想,他应用“止观”法门来统摄一切佛法,这是他自己所独创的圆顿禅观妙法,他为了不再依据印度佛教的观点,所以在荆州玉泉山完成了这一部共计二十卷的“摩诃止观”(注24),其特点是著重于教义与禅观并重,也就是将理论和实践合而为一,称之为教观一致论的修行方法。他具有印度大论师的严密组织力,而且也有印度大瑜伽师的风格,因此他将修行的方法,作有系统、有层次及有条理的说明和规定。然而对于修行的方法经过理论化及条理化之后,修行起来反而越不容易得力,以致“摩诃止观”这部圆顿止观,事实上并没有受到普遍的运用。

虽然,智 的禅观思想,与后来禅宗的面目并不相一致(注25),不过他所阐述的禅观三阶段,却说明了中国禅观方法的演变过程:也就是由印度的禅观,由此过渡而又脱胎成立了中国人自己所阐发的顿悟法门。何况后来的禅宗,虽说向上一著,不假攀缘,唯有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然而在初学入门时,像“小止观”与“六妙门”(注26)之类的方法书,还是有助于走向顿悟之门的工具。所以,道宣律师在编写高僧传,把他算作禅师,不无道理。

 

四、禅宗的特色

 

所谓禅宗的特色,即是中国佛教的特色,也是深受中国文化背景影响下的特色。中国文化的背景,总合言之,乃是以儒家及道家的思想为两条主流。儒家注重人与人之间的伦常关系和社会关系,道家重视个人与自然界之间的调和与统一。儒家的崛起与活动,大多在气候严肃的黄河以北地区,道家的摇篮是在中国南方,气候温和,具有山川的美景及丰饶的物产。这是由于两种不同的生活环境的培养之下,才产生出两种性格不同的文化背景。

禅宗,就是要设法适应中国这两种不同的人文环境,才产生了崭新的佛教面目。我们知道,在印度古代的宗教领域中,就已经具有极端的苦行主义,及极端的享乐主义。释迦牟尼,综合了这两种极端而倡导不苦不乐的中道主义。佛教到了中国,为了顺应儒家所注重的伦常关系与道家放任自然,便以戒律精神来配合儒家的道德生活,复以禅定与智慧的内容,诱导道家的自然主义。戒律,使得佛教徒的生活,正直清净,禅定与智慧,能使修行者的内心,获得宁静自在。因此,习禅者就不会因为放任自然,而变成逃避现实或玩世不恭的消极份子,也不会由于拘泥于戒律的细则,而变成 化的宗教工具。让他们在活泼自在的生活之中,仍然能够表现出精勤肃穆的修道精神。禅宗的大师门,否定一切形式上教条上及思想上的偶像观念,强调以保持“平常心”(注27)为修道者的原则,并以恒常的平实心,去过平常人的正常生活。禅师们纵有超乎寻常的宗教经验和能力,但是却绝不轻易表露。所以在禅宗大师们的生活形态和观念,与中国初期的禅观相比,迥然不同。

又由于中国社会的经济基础,自古以来,除了仕宦及营商的少数人之外,绝大多数的中国人,都是过著农业社会的经济制度,以农耕为生,虽然有部分为逸世的高人隐士,也是以躬耕于山野之间为其谋生的方法,若非灾荒,或懈怠懒散之徒,绝不会沦为乞丐。当佛教传入中国后,佛教的僧侣们,便改变印度那种依靠沿门乞食为生的修行方式,也不能长期依赖政府的供给与施主们的供养,尤其是每当遇到政府的宗教政策有了变更,或社会经济情况发生了不景气的状况时,中国佛教的僧侣,便会面临无从谋生之苦。倘若仅仅依赖政府政策的支持或信徒的布施来维持的话,那么每当受到生活方式的考验时,便会趋于日渐没落的地步,因此企求自食其力的山林佛教,便应运而兴,那便是百丈怀海所倡导的丛林制度的农耕生活,他们以垦植山林农田为主要的生活资源,信徒的布施则属于其次。不过怀海禅师被在当时的守旧之徒,骂为破戒比丘,因为他们认为,应该过著印度僧侣以乞食的方式为高尚,所以不主张以任何的其他方式去谋取衣食之需(注28)。可是,自唐末五代(第九世纪)以后,佛教尚能在中国绵延发展,这些就应该说是受到怀海禅师所创的丛林制度的农禅生活所赐。

 

五、平等简朴的丛林生活

 

由历史文献的记载,让我们得知,禅宗的四祖道信(五八○~六五一)五祖弘忍(六○二~六七五)的时代,禅僧的生活,僧经有一次大的变动,已由散居独处,而变成群聚在大师们座下的徒众,因此经常跟随著他们两位共住的大约有五百余人到千余人左右,甚至在同一道场修行的有长达六十余年之久。而且我们从文献中加以研判得知,当时他们的生活来源,已经能够过著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踏碓舂米,田园种植,农地耕耘,以及采薪破柴等工作,均由寺庙大众共同执役,同时也订立一套僧众共同生活的规约。由此类推,便可得知,由百丈所订立的丛林清规,其实早在禅宗四祖及五祖时代,已经具有了一个刍形(注29)。

对于丛林寺院中习禅者的生活,也一扫虚浮繁华的建筑形态,更革除了咬文嚼字的经教研究,不拘印度传来的风俗仪节(注30)。他们不设佛殿,不供佛像,唯构法堂,四众弟子并没有私人的寝室,大家同住于禅堂,而卧身之处,即是坐禅之所,职事们的寮房,乃至住持大和尚的方丈室,是办公及个别施教的说法场所。丛林中也准在家人共住,只要是有心参禅并准备出家向道者均可。四众的衣、食、住、行四威仪无别,只有僧俗的形相有别而已,根本没有优者厚劣者薄的上下阶级之分。他们唯在上殿说法时,披起象征僧侣身份的袈裟,执劳工作时,禅堂修行时,一律都穿随俗的唐服(中国服装)。除了剃光头,便与俗人一样。

在他们的日课之中,规定最严格的是“普请”,上自大和尚下至每一个住在寺院的信众,除了病假及事假之外,均应普遍地被请到各自应作的工作岗位去进行劳动生产。怀海本身也严格地实践“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信条。由于寺众都能自耕自食,不必像印度僧侣那样地,不简荤素,乞得什么便吃什么了。而且丛林中严格规定,荤腥与酒,不得进门;日中之后,不再进食。寺中经济绝对公开,财产不属于私人,倘若在用之于大众的简朴生活所需之外,尚有余力时,便可以用之于社会的慈善救济事业。而且无论是谁,只要是触犯了生活的规范,情节重者,集合大众,先用杖打,继之则烧掉他的衣钵道具,再从偏门将之逐出寺外(注31)。

像这样的禅者生活,既能适应中国人的社会环境,又能不违背释迦牟尼佛所传的佛教精神。事实上,这反而更能有效地把佛陀教化世人的根本精神,从现实的生活之中,表现出来。也就是说:让四众弟子都能过著清净、和乐、任运、自在、精进、平等、慈悲、少欲、知足的生活,不重形式,不走极端,随方随时,随缘施教。

佛教是重视理性的信仰,所以它有许多的教典,而且不断的反覆阐明佛陀的本怀。不过,究竟的法性、佛性、或自性,绝非以言语文字所能表达,也绝不能经由语文结构而成的教典中所能见到,所谓向上一著,就必须从禅定的修习,来亲自体验或印证。因此,禅宗的大师们,便把经典中的理论,称为葛藤络束,反而是禅宗修行者的一道障碍。不过禅宗并非一定要排除经典不可,例如菩提达摩,开示二祖慧可,应依据四卷本的楞伽经来印心(注32);而且到了五祖弘忍大师时只是更改以金刚经来印心(注33);一直到唐末宋初(第九世纪)以后,中国禅宗兼重圆觉经(注34)及楞严经(注35),尤其是作为一个禅宗的大师,在其开悟后,仍须多看经教,修学一切法,以广度有情众生,例如禅宗有两部好书----临济录(注36)、碧岩录(注37),其活用经教之处,可谓极多。

 

六、由禅宗所提供的启示

 

由以上的分析,可知,中国的禅宗,是既能摆脱宗教形式的束缚,又能过著精进朴实,自力谋生的修道生活。既可不受宗教理论的限制,又可不废弃经典教理的活泼运用。

而且深受禅坐训练的人,其所获得的利益是多方面的,仅仅就打坐盘腿的姿势便可以有益于身体的健康,而止观方法的应用,至少也能令你的情绪获得安宁。所以,习禅的初步效果,就是要令身心的健康获得平衡与稳定(注38)。至于最令一般人所感到神秘与好奇的就是所谓开悟的宗教经验,只要你能无条件的去深信一位高明禅师的话,并依据他对你的指导方法,毫不犹疑地修行下去,只要机缘成熟,便会有亲自体证得到的一天。不过根据高僧大德们的经验,对于开悟的基本条件,就是先要抛弃自私自利的小我,破除了责任感或使命感的执著,自然可以进入无人、无我毫无 碍的自在状态时,才算悟境现前,到了那时候,你的身、心、世界、都会现出清净、美、善、真实和充实、圆满无缺的新气象(注39)。因此,禅师们首先要帮助你的,就是要去除你身心的障碍与病态,比如自私、骄傲、自卑、怯弱等不健全的心理,因为这些都是进入悟境的最大障碍。最后,我们可以确信,唯有深受了禅的宗教经验的人,才能获得身心的真正健康,也才是一位真正能披露自己的人。所谓有了真人才能真知,因此他才会衷心确认生活的意义及努力的方向与究极的目标。

 

 

 

 

注解:

(注1)释圣严著「世界佛教通史”上集自序一至二页(台湾中华书局)

(注2)释圣严著「佛教与佛学”八一至八九页(台湾中华佛教文化馆)

(注3)从梁僧佑的“弘明集”与唐道宣的“广弘明集”,“集古今佛道论衡”等所收资料之中,可以读到足

够了解当时儒、道与佛教之间的争论之多。(大正藏经第五二卷)

(注4)魏晋时代佛教诸学者,深受了清谈流风的影响,大多以老庄之学来附会说明般若空理:

a、“高僧传”卷四法雅条有云:“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为生解之例。谓之格义。”(大正藏第五十卷三四七页上)b、“出三藏记集”卷八摩罗诘堤经义疏序对格义的批评是:“自慧风东扇,法言流咏已来,虽曰讲肆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性空之宗。”

(注5)据中国佛教史上一向的传说,最早译出的一部佛经是迦叶摩腾的“四十二章经”。近代的学者认为那不是事实,依照印顺法师的看法,应该是在汉明帝(五七~七五)以后,到汉桓帝延熹年间(一五八~一六六)发生的事(妙云集下篇第九)。最受今日学者承认的最早的汉文佛经译者,是后汉桓帝建和二年(一四八)顷来洛阳的安世高。此后直到宋太祖乾德四年(九六六)还有政府派遣了沙门勤行等百五十七人,去西域求法(“佛祖统纪”第四十卷)的记载。宋太宗太平兴国七年(九八二),尚在太平兴国寺创设译经院,从事译经者有天息灾、法天、施护、法护等人。此项由宋代政府所支持的译经事业,延续到宋仁宗天圣五年(一○二七)为止。(野上俊静等著,释圣严译,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佛教史概说”一一八页)

(注6)从佛教思想的中国形态化,再到完成中国模式的佛教生活,大约经历了四百年,一直到百丈怀海所制订的丛林制度彻底推行为止,佛教才算纯粹地中国化了。

(注7)正当禅宗的气势逐渐形成为中国佛教的过程中,由唐到宋,仍然有许多大翻译家,将梵文的佛典,译成了中文,与禅宗五祖弘忍(六○二~六七五)及神秀(?~七○六)同时代的义净(六三五~七一三)与实叉难陀(六五二~七一○)译出华严经及根本说一切有部奈耶等五十六部。此时尚有菩提流支译出大宝积经百二十卷(自七○六年起译)。另有传译了许多密教经典仪轨的所谓开元三大士善无畏、金刚智、不空,活跃于唐开元四年至大历九年(七一六~七七四)之间,正好是禅宗六祖门下的南`岳怀让(六七七~七四四),弟子马祖道一(七○九~七八八)再传百丈怀海(七二○~八一四)出世弘化的时代,也正是禅宗大成就的时代。

(注8)a、自永明延寿(九○四~九七五)倡导禅、净合一的主张是众所周知的事。一直到明末,莲池宏主张参究念佛。庐山慧远近人皆知其为净土宗初祖(参看张圣严著「明末中国佛教之研究”日文本一四○~一四二页),此为事实,但他也喜爱老庄,旨在般若、与禅极为有缘。当时的禅师觉贤,被罗什门下摈逐之后,带了弟子四十余人,投奔远公,在庐山住了一年多,并译出六十卷“华严经”及“达摩多罗禅经”。同时在“编年通论”卷三记述远公坐禅念佛得见弥陀,“大乘义章”卷一三,远公也自述其对禅定的见解。b、华严宗的五祖宗密(七八○~八四一)倡导禅教一致说,从此,华严宗徒会入禅宗。c、念佛法门,其实就是禅观法门的一支,如实相念佛法门。

(注9)天台宗是倡导教观并重的法门,虽然并没有特定的教团如百丈大师所创立的丛林清规,但是仍然代有人材弘扬斯教,主要是研究经论者,都可应用其传下来的教判方法,对全部佛教可以作系统性的理解,所以是代表义学的流衍而称为教下。是僧中的讲经法师,不是另有教团。

(注10)a、景德传灯录卷六百丈怀海条之末有道原所撰的“禅门规式”辟头即说:“百丈大智禅师,以禅宗肇自少室,至曹溪以来,多居律寺,虽别院,然于说法住持,未合规度”。b、宋高僧传卷十怀海传之后,有赞宁的系曰:“自汉传法,居处不分禅律,是以通禅达法者,皆居一寺中,院有别耳。至乎百丈立制出意,用方便,亦头陀之流也。”c、宗赜的“禅苑清规”(一一○二~一一○六之间)第十卷之末,亦照道原撰的“禅门规式”作成“百丈规绳颂”,照录“禅宗至曹溪已来,多居律寺”之文。

(注11)根据日本现代学者镜岛元隆、佐藤达玄、小阪机融三人合作完成的“译注禅苑清规”的序中说:原本的百丈清规,早已散迭,中国宋元以来成立的清规计有七种:(1)北宋的“禅苑清规”。(2)南宋的“入众日用清规”、“入众须知”、“丛林校定清规总要”。(3)元朝的“禅林备用清规”、“幻住庵清规”、“敕修百丈清规”。其中以“敕修”最迟,成立于至元四年(一三三八),是百丈山的住持东阳德辉及笑隐大诉,奉敕参照了“禅苑”、“校定”、“备用”的三种清规编成,因其去怀海时代已五百多年,由于时代与社会的变动,内容当然就大有不同了。(日本曹洞宗宗务厅一九七二版)

(注12)参看a、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下册竺道生章。b、印顺法师的“点头顽石话生公”(妙云集下编第

九册)。c、胡适“中国中古思想小史”九五~九七页(胡适纪念馆民国五八年出版)。

(注13)有关菩提达摩东来中国的年代及其西归印度或是否寂灭于中国,以其传说复杂,以致近代学者,有疑其人之真实性者,本文不作考证,仅据通说,以明禅宗史的时代阶段而已。参考关口真大博士的“达摩の研究”(东京岩波书店一九六七年出版)。

(注14)景德传灯录卷6怀海条之末的“禅门规式”一文中提及有人责问怀海云:你既不遵行小乘的阿含所说,都末“瑜伽论、璎珞经、是大乘戒律,胡不依随。”这是指责百丈既不持小乘比丘戒,何以也不随从瑜伽师地论菩萨地品的四重四十三轻及菩萨璎珞本业经的十波罗夷及八万四千细行呢?百丈的回答是:“吾所宗,非局大小乘,非异大小乘,当博约折中,设于制范,务其宜也。”(大正藏五十一卷二五一页上)。

(注15)a、密教的历史过程,分有三个时期的四个部别:初期称为事部,中期的称为行部及瑜伽部,晚期的称为无上瑜伽部。b、藏密之中修行方法之最上乘者,称为“大手印”,即分成四阶段:一、曰专一瑜伽、二、曰离戏瑜伽、三、曰一味瑜伽、四、曰无修瑜伽。

(注16)大正藏经对于论书的归类编目,便将唯识学派的著作,名为瑜伽部。此跟修行禅观的瑜伽师有极密切而不可分的关系。(释圣严著「世界佛教通史”上集一八一页)。

(注17)瑜伽的名称,散见于印度古奥义书(约定于西元前七百至五百年间)它与佛教思想有很相近的数论派出现于同一时代。瑜伽学派的哲学思想也与数论派相同,与佛教所不同的,在于瑜伽是一神教,而佛教则为无神教。与佛教类似者,在其实际修行上是以禅定为著眼点,他们以愤怒、欲望等烦恼为禅定之敌,若能彻底征服此敌,即能成为最胜解脱的人了。

(注18)天台智者大师将修禅定的方便行的分法,有三个时期:一、禅门修证第六章分列内方便及外方便,外方便有五类二十五支,称为二十五方便,内方便是指验善恶根性,治病、魔事等。外方便是指五欲、五盖、调身等。二、摩诃止观第六章,亦讲为修正行而设前方便。三、小止观共十章,除了第六章是说明正修行止观方法之外,其余多是方便。(参看关口真大博士译注“天台小止观”书末的“解说”——东京岩波书店一九七四出版)。

(注19)从梁高僧传第十一卷的僧显、僧光、昙猷、慧嵬、法绪等人的传记中知道他们,多有居于深山,虎兕不伤,感化山神,异人归敬的记载。

(注20)参看关口真大博士编印的“止观の研究”二十页。(东京岩波书店一九七五出版)

(注21)a、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下册一五一页说:“六朝章疏,分顿有大小。慧达“僧肇论疏”谓顿悟有两解,竺道生属大顿悟,支遁(道林)、道安、慧远、法师及僧肇,均属小顿悟”。b、隋硕法师“三论游意义”云:“用小顿悟师,有六家……。此师等云七地以上悟无生忍也。竺道生师,用大顿悟义也”。(见汤氏前作一五一页)

(注22)大正藏经第四六卷。

(注23)a、大正藏经第四六卷。b、参阅(一)宝静法师“修习止观坐禅法要讲述”(香港佛经流通处一九六一年影印本)。(二)关口真大的“天台小止观の研究”东京山喜房佛书林一九六五年五版)。(三)关口真大译注“天台上止观~坐禅の作法”(东京岩波书店一九七四年出版)。(四)高登海著「佛家静坐方法论”(台湾商务印书馆)。

(注24)大正藏经第四六卷。

(注25)由于天台宗以教理为基础,故其学问人材也不少,自宋以下,经常与禅宗互争佛法的正统,此在景德传灯录、传法正宗记、佛祖统纪、释门正统等书中,明白地告诉了我们。

(注26)作为禅宗诸般坐禅仪之渊源则为宗密的“坐禅仪”。此坐禅仪亦受天台小止观等影响。参考关口真大的“天台止观の研究”第二七二页(东京岩波书店一九六九年出版)。

(注27)景德传灯录卷第十南泉普愿条:“僧问:如何是平常心?师云:要眠即眠,要坐与坐。僧云:不会。师云:热即取凉,寒即向火。”(大正藏经第五一卷二七五页上)。

(注28)a、比丘及比丘尼戒中,均有不得自手掘地或教人掘(耕作),不得坏草木(收割等)的规定。否则犯波逸提。b、在瑜伽菩萨戒的经戒中,有不雪护讥谤及不学小乘法戒。c、比丘的梵文原意即为乞士。受具足戒,护持三衣一钵,乞食自活,住阿兰若处等,这是比丘义。杂阿含经卷四云:“尔时世尊,晨朝著衣持钵,入舍卫城乞食”有一年长的婆罗门也行乞食,心想:“沙门瞿昙,摄杖持钵,家家乞食,我亦摄杖持钵,家家乞食,我与瞿昙,俱是比丘”。释尊立刻纠正他,比丘除了乞食之外,尚有事情要做:“所谓比丘者,非但以乞食,受持在家法,是何名比丘,于功德过恶,俱离修正行,其心无所畏,是则名比丘”。(大正藏经第二卷二六下二七页上)d、杂阿含经卷四,也有提到一位农夫责询,何以释尊不耕田下种,释尊答称他也耕田下种,用耕田为喻而言:“信心为种子,苦行为时雨,智慧为时轭,惭愧心为辕。……如是耕田者,不还受诸有。”(大正藏经第二卷二七页上)

(注29)参阅宇井伯寿著「禅宗史研究”第一册八一~八八页。

(注30)道生时代(?~四三四),他住于只洹寺时,即遇到一次争论,寺主慧义主张沿用印度习俗采用踞坐,施主范泰建议用中国式的方坐,道生也同意一律用方坐。(a、印顺法师的“点头顽石话生公”。b、“弘明集”卷第十二——大正藏经第五十二卷)。

(注31)参考:a、宗赜的禅苑清规。b、道原的景德传灯录卷六怀海条末之“禅门规式”。c、赞宁的宋高僧传卷十怀海传及其系。d、近人南怀瑾的“禅宗丛林制度与中国文化教育的精神。”(“禅与道概论”一○七~一二八页)

(注32)唐高僧传卷十六慧可传云:“初达摩禅师以四卷楞伽经授可曰:我观汉地,唯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也”。(大正藏经第五十卷五五二页中)

(注33)元人宗宝编“六祖大师法宝坛经”第一篇:“惠能一闻经语,心即开悟,遂问客诵何经?客曰金刚经,……从蕲州黄梅县东禅寺来,其寺是五祖弘忍大师在彼主化。”(大正藏经第四十八卷三四八上)

(注34)圆觉经自圭峰宗密(七八○~八四一)始受重视,而为之作大疏一二卷,此后历宋元明清四代均有注疏增加。现收入续藏经者有二十六种楞严经的注疏之多。

(注35)“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自宋开始,方有注疏出现,明清两代,解者尤多。可见其受中国佛教徒之重视,迟在唐宋之后了。

(注36)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一卷(大正藏第四七卷)。

(注37)佛果园悟禅师碧岩录十卷(大正藏第四八卷)。

(注38)参阅释圣严著「坐禅的功能”(慧炬文库之三八及“禅”中英文对照本——台湾中华佛教文化馆出版)。

(注39)参阅释圣严著「从小我到大我”(“禅”中英文对照本——台湾中华佛教文化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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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薛永涛

 

 

大乘佛教思想研究07论中国佛教核心思想的建立

冉云华

 

  提要

正如其他世界性大宗教,中国佛教有它自己的核心思想,做为宗教修持和解脱的指南。这种思想的成立,乃是中国批判源自印度的大乘佛法(空宗和唯识宗)的结果。在大乘有关慈悲和智慧的教法影响之下,领导中国佛教的大师们接受了如来藏和佛性的概念,并进一步认为它们就是心,称它们为绝对的心。因此,心就有超越的和现象的二个层面,所以是整个宇宙的来源。

虽然中国对于印度佛教观念的教判已有长远历史,但是对于印度大乘思想的系统批判,一直要到第八世纪之后才变得有意义。“一心”的思想,由澄观(738~839)开始建立,而完成于宗密(780~841)和延寿(904~976)。延寿是禅僧,禅宗因而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使得这个思想代表了整体的中国佛教。

关键词:1. 宗密 2. 性宗 3. 真心即性 4. 永明延寿 5. 一心

 

 

 

 

每一种成熟的宗教都有自己的核心思想,并且用这一核心思想,发展其哲学体系,指导其生活实践,解释世间现象的存在及性质,从而作为他们到达解脱的终极目标。以佛教而论,早期佛教在印度的理论核心就是“中道”概念,由此向生活层次发展,就以三学(戒、定、慧)作为修道生活的规范。后来大乘佛教兴起,印度佛教的大师们对中道思想和修道程序,作出新的诠释和修订:在思想层次上,产生了“中观”和“唯识”体系;在修道的层次上,确立菩萨道作为新规范。这一行为规范的指导思想,就是“中观”和“唯识”哲学。正是因为这种缘故,印度哲学家穆帝(T.R.V. Murti),就曾以《佛教中心哲学》为题,出版他的中观思想研究巨著。 [1]

如果说佛教在印度的发展,有“中道”、“中观”、“唯识”等核心思想,那么中国佛教是否也有过类似的思想体系?这一重要的问题,到目前还没有受到学术界应有的注意。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传统性的信仰,认为佛教源自印度,中国佛教哪会有自己的核心思想。而儒家正统派的人士也一口咬定,说佛经只是“西竺夷狄之言”。在这样传统观念中,中国佛教的核心思想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另一个原因是中国佛教的思想发展,主要是在宗派教理方面,如天台、禅宗、华严、净土等等。但是这些在中国发展出的宗教体系,都存在著两个问题,使其无法超越宗派性质。两个问题之一,是他们建宗立教的根据都是来自印度的佛经;另一个问题是宗派的局限性,无法代表全体中国佛教。

经过了近一个多世纪的努力,学术界不断地研究出版,终于证明了中国的思想家,包括高僧和学者,在佛经的翻译、理解、分析、诠释及实践上,大多是有所选择、有所发展、有所创造,有自己独特的思惟模式。 [2] 中国佛教中的宗派思想,虽以印度佛经为根据,但是印度本身并未出现相同的哲学体系,而是只是在中国才建立的。而中国佛教哲学中也有核心思想超越宗派界限,达到足以代表中国佛教全体的高度和深度。这一核心思想体系的建立是由华严宗的思想家,首先表示印度大乘佛教的中心哲学,“中观”和“唯识”,并非完善无瑕,从而有建立新的核心的必要。这一新的核心思想,就是“一心”哲学体系。“一心”的概念首先由天台宗倡导,再由华严思想补充和丰富,经过禅教合一的酝酿,又加上禅宗后来成为中国佛教主流的发展,终于成为中国佛教的核心思想。兹值圣严博士七十华诞之际,特将这个重大问题提出讨论为他颂寿,向他请教。我是1974年在东京初晤严公,当时他正完成他的文学博士论文,而他的博学多闻,学风严谨,大处著眼、细心分析,都已具有大家风范。后来又在台北相交多年,更使我见识到他的宗教智慧、实践功夫、领导才华及撰述能力,都使我深为敬佩。

 

 

 

无论中外古今,新思想体系的建立,必然要从批判旧思想开始,这就是大家常见的说法:不破不立。因为如果旧有的理论是完美无瑕,仍然具有生命力量的话,根本无须建立新的哲学体系。就中国佛教而论,早从这一宗教入华起,就经过经典的翻译、内容的理解、教义的分析、概念的诠释、实践的体验及撰述的完成。由于文化的差异,中国人在接受佛教的过程中,每一个阶段都表现出中国人自己的特点。而这特点包括著一些误解,也包括著很多印度佛教未出现过的新事物。例如中国早期的汉译佛经,多用“格义”方法,就被道安(314~385)讥为“于理多违”。 [3] 但是到了西元六~七世纪,中国的佛学大师们,多已能够充分理解印度佛教教义的精髓,有的更进一步创立新的诠释。 [4]

中国高僧们对印度佛教的批判,最有系统的是各种“教判”。整体而论,中国的教判著述在隋唐以前,多是对印度佛典撰述的内容,加以分别和评估。这种评估偏重于经籍之言,缺乏论书中所含的哲学体系;偏重对小乘思想的批评,对大乘佛教的核心哲学如“中观”与“唯识”却少批判。 [5]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之一,是先天性的;另一原因是中国文化不热衷于抽象的纯逻辑理论。所谓先天性的限制,指佛教是源于印度,中国人士要靠翻译经论典籍才能理解佛教。而佛典翻译工作,在华长达一千多年之久,中国僧人常处于新经续出、目不暇给:上次得到的旧教义及经文还没有搞通,新的译经又堆积案头,根本没有消化哲理的时间,更不用提及时评论了。这种状况在唯识思想在华传播过程中,表现得更为具体:例如唯识宗的经典早在真谛三藏(梵名Paramartha, 500~569)时代,有的就已译为中文,但是中国僧人真正了解唯识哲学体系,则要到玄奘(600~664)、窥基(632~682)及其弟子的时代才能完成。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唐代以前的中国佛教还没有具备批评大乘哲学的知识和条件。从很大的范围评论,更无建立一个中华佛教的核心思想。

对大乘佛教哲学的质疑,中文著述到了法藏的手中才有重大的评论。法藏(643~712)是华严思想的奠基大师之一,对印度佛教思想提出很有意义的批评。虽然他“教判”思想在《华严五教章》一书中,还保留著天台大师智顗(538~597)的教判架构;但是在法藏的其他著作中,他却能够利用后期佛教的材料,建立他自己的思想体系。例如他在《华严金师子章》一书中,引用唯识哲学中的“三性”(又称“三自性”)概念,说明世界现象的层次,及其具有解脱可能(“圆成实性”)。 [6] 这种思想自然是天台教判以后的新事物。法藏一方面利用唯识宗的“三性”概念,解释现象世界的层次;另一方面也批评唯识宗将三性中的性相隔离, 有机械论的倾向。法藏在三性关系问题上,主张“真该妄末,妄彻真源,性相通融,无障无碍”的。 [7]

法藏不但在“三性”概念上,对印度的佛教思想采取了镕入和批判的两种态度,并且又在经论选择与诠释上也有新的贡献。法藏选择了《大乘起信论》,进行深入的研究,并写出对这本论书的《疏》及《义记》等等。这部论书中的思想架构:“一心开二门”,经过宗密(780~841)推广,及延寿(904~976)的加工,后来成为中国佛教核心思想的基础。 [8] 关于这一发展,本文将在下面再作进一步的讨论。

法藏对唯识哲学的批判,到后来还有发展。在这一方面的代表思想家有澄观、宗密和延寿等人。澄观首先对唯识思想作了更有系统的批评。这就是说他批评唯识教义,超越出“三性”问题的范围,提出了法相与法性思想之间的十大差别:

一、一乘三乘异。二、一性五性异。三、唯心妄真异。四、真如随缘异。五、三性空有异。六、生佛不增不减异。七、二谛空有离即异。八、四相前后异。九、能所断离即异。十、佛身有为无为异。 [9]

上述的澄观十点批评,见于他所著的《华严纲要》。此书中国无存,幸喜日本金泽文库幸存一个抄本。因为原书的主题是华严思想,又是“纲要”,所以书中对法相宗的唯识哲学批判的深度不够,也缺乏详细的论证。另一方面,对唯识哲学能够提出十点有系统的教义批判,在中国思想史上还是首次出现的学术发展,值得加以注意。宗密后来又将这十点批评,收入他的《圆觉经略疏》卷上,可见澄观的论点在当时已经引起佛学界的注意和重视。

在很大的程度上,宗密的思想和治学方法都受到澄观的启发和影响。另一方面,宗密自己究竟也是一位重要的佛学大师,能够在老师的影响下,走出新的道路,作出新的贡献。这一点从他对法相思想的批评上,就可以清楚的看出。例如他在《禅源诸诠集都序》和《原人论》两书中,都对法相思想有进一步的批评。他的批评比澄观的十点法相教判,更富哲理深度;主题也陈述得更为清晰而突出。

宗密称法相宗为“将识破境教”,总结这一派的哲理如下:

说一切有情无始已来,法尔有八种识。于中第八阿赖耶识,是其根本,顿变根身器界种子。转生七识皆能变现自分所缘,都无实法。……如患梦者患梦力故,心似种种外境相现。梦时执为实有外物,寤来方知唯梦所变。我身亦尔,唯识所变。迷故执有我及诸境,由此起惑造业,生死无穷。悟解此理方知我身唯识所变,识为身本。 [10]

在宗密看来,唯识哲学的根本立场是,“本无我法,唯有心识”。我、法指的是主观和客观世间现象,也就是根身器界等境。识有境无,正是“将识破境”的宗教作用。这种将识破境的教义,固然有破我执和法执的作用;却也存在著理论上的困难。宗密指出“识有境无”的理论,将导致下述的哲学困难:

所变之境既妄,能变之识岂真?若言一有一无者,则梦想与所见物应异,异则梦不是物,物不是梦。寐来梦灭,其物应在。又物若非梦,应是真物;梦若非物,以何为相?故知,梦时则梦想梦物,似能见所见之殊。据理:则同一虚妄,都无所有。诸识亦尔,以皆假托众缘,无自性故。 [11]

既然识有境无的理论并不完善,矛盾百出,所以《中论》的说法:因缘生法,托缘而现,无有自性,无不是空,正好攻破唯识宗的论点。宗密又指出说:

心境互依,空而似有故也。且心不孤起,托境方生;境不自生,由心故现。心空即境谢,境灭即心空。未有无境之心,曾无无心之境。 [12]

宗密在这里以心境互动的关系,证明识有境无之说,无法成立。

延寿承继了宗密对法相宗的批判,并且更进一步指出法相宗的哲学重点是“多说事相”。所谓事相,即是八种识所引起的外境内识,种种变化;但其基本理论,则在“离第八识无眼等诸识”。在延寿的思想体系中,第八识是包含在“如来藏”之下,第八识只是“真性上随缘之义”;而“不变随缘,随缘不变”则是法性宗的要义。 [13] 澄观、宗密、延寿都宣称他们的哲学是属于法性体系。

 

 

 

上面曾经引用澄观的著述,判别法相、法性二宗之间的十点差别。但是什么是“性宗”,还是一个尚未讨论过的问题。澄观的判别性相,目的是在说明性宗思想更高一层;而性宗的教义,也包括著中观思想。在这一重点在批评诸识皆无自性一点上,用的正好是中观学派的理论架构和逻辑方法。“法性”(梵文dharmata)一词,在印度佛典中有很久远的历史;而“法性宗”一语,却是中文佛书里才有的,印度所无。宗密正式使用“性宗”,并且将性宗分为“密意破相显性”、“直示真心即性”两支教义系统。宗密的这样区分两种教义,比澄观的非难法相,更向前跨了一大步:对中观哲学有赞许和肯定,也有批评和分别。在宗密之前,尚没有别的中国思想家对中观思想作过有系统的评论;而“真心即性”之说,正是中国佛教的核心思想。这一核心思想体系,由宗密倡导,再由延寿完成,又经过禅宗成为中国佛教主流思想,从而使这一教理体系成为中国佛教的代表思想。

宗密对“密意破相显性教”的涵义在注文中自有解释。他说:

据真实了义,即妄执本空,更无可破。无漏诸法,本是真性:随缘妙用,永不断绝,又不应破。但为一类众生,执虚妄相,障真实性,难得玄悟,故佛且不拣善恶垢净性相,一切呵跛。以真性及妙用不无,而且云无,故云密意。又意在显性,语乃破相,意不形于言中,故云密也。 [14]

这一段话批评了中观思想的局限性,也指出中观哲学的意与语,不相呼应。宗教企图不明,所以有只破未立的偏差。中观思想的基本理论是“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由此核心论题向下推论,就得到“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的论断。但是注文中的主题和前题,如“真性”、“妙用”一类的话,却是印度佛教,特别是中观哲学中没有的概念。至于中观哲学的内容,宗密略要如下: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故空中无色、无眼耳鼻舌身意,无十八界,无十二因缘,无四谛,无智亦无得,无业无报,无修无证,生死涅槃,平等如幻。但以不住一切,无执无著,而为道行。

下面接著指出,中观学派的经籍是“中、百、门等三论,广、百等,皆说此也。” [15]

接著马上对中观哲学的“空”义,提出诘难说:

今复诘此教曰:若心境皆无,知无者谁?又若都无实法,依何现诸虚妄?且现见世间虚妄之物,未有不依实法而能起者:如无湿性不变之水,何有虚妄假相之波?若无净明不变之境,何有种种虚假之影?又前说梦想梦境同虚妄者,诚如所言。然此虚妄之梦,必依睡眠之人。今既心境皆空,未审依何妄现。故知,此教但破执情,亦未明显真灵之性。 [16]

印度佛教的中观哲学,主要的贡献是利用逻辑方法,证明各种论调和哲学论证,在逻辑上都无法自圆其说,目的是在除掉执著成见,心无所羁,情无所扰,修道者就可以专心实践宗教生活,如三学、六度等等。可是因为中观哲学内容细致,辩证尖锐,引人入胜,一旦沉入这一体系,很容易使人入迷,结果赞赏其哲学理论与析辩方法,而忘记宗教目标乃至修习节目。 [17] 如果从中观哲学的立场观察,宗密文中的主张如“真性”、“妙用”,在理论上也难自圆其说,自有其逻辑困难。宗密的目标不在以逻辑推理,证实他的主张;他的重点放在教理对宗教生活的实际效果。他在《都序》的结论处,有几句话针对空论的学者说:

须知贪嗔常空,而能发业。业亦空,而能招苦。苦亦空,只么难忍……若以业即空,空只么造业?即须知地狱烧煮痛楚亦空,空只么楚痛?若云亦任楚痛者,即现今设有人以火烧刀斫,汝何得不任?今观学道者,闻一句违情语,犹不能任,岂肯任烧斫乎?(宗密自注曰:“如此者十中有九也”。) [18]

我想如果将这几句话,在现代中观哲学家的雄辩胜会中,读给善辩之士来听,一定会有清凉作用。

 

 

 

宗密所主张的核心思想,是“真心即性”;又称“一乘显性教”。对这一教义,宗密有其诠释:

说一切有情皆有本觉真心,无始以来,常住清净,昭昭不昧,了了常知。亦名佛性,亦名如来藏。 [19]

在《都序》中还称:“亦名心地”。这几句话中有几个重要名相,值得加以研究,才能确定其哲学性质。“真心”、“显性”、“本觉”、“昭昭不昧”、“了了常知”等词,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看到梵文佛典中的原字,由此可以推想这些词只是中国佛教的特殊用语。换句话说,这些字句正是中国佛教核心思想的具体表达,在印度佛教词汇中所看不到的东西。“一乘”是译自梵语eka-yaana,但梵典中的一乘出自《法华经》;宗密的“一乘”意指《华严经》所言的教义。由此可见,两词字同义别,指的并不是同一事物。“常住清净”与“自性清净”,源于梵典原字svabhaava-`suddha──自性清净。“如来藏”是印度佛教中tathaagata-garbha一词的汉译。根据印顺法师的研究,与“如来藏”有关的佛典,有十六部经和三部论书,其思想在印度发展前后数百年的历史。 [20] 尽管如此,“如来藏”思想在印度并没有发展成为一个独立的学派,更不要说是立“宗”了。从上面这些关键词的语源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发现,“真心即性教”中的核心思想,是印度佛教中的某些概念,如“如来藏”、“自性清净”之类,被中国思想家接纳,再加上自身的经验和理解,形成了一套新的理论;这套有系统的佛教核心思想,就是“真心即性”。“如来藏”和“自性清净”,由“自性”下落到“真心”,而真心再下落到人人具有四种心。这一种新的佛教哲学,于是在中国开花结果,生苗成林。

印度大乘佛教思想的主流,就是中观和唯识哲学。中国佛学家对唯识哲学的批判,上面已经讨论过澄观的批评。但是澄观批评法相宗思想时,以法相思想要点与法性要义作了十点对比,认为二教有权实之分。权指法相,实指法性。法性宗的理论,包括中观哲学在内。宗密更进一步,对中观思想作了批评,并且提出十项分析,对比中观的“破相显性”与他所主张的“真心即性”之间,分歧何在。宗密认为:“破相与显性相对,讲者禅者同迷,皆谓同是一宗一教,皆以破相便为真性”。由此可见,在宗密的时代,学者们大多以为空宗与性宗是一回事。为了清楚规划显性思想,宗密指出两者之间有十点差别。以现有的材料评论,这是中国学者对中观哲学最有系统的批判。这十点内容见于《都序》,又被全文抄入《宗镜录》。要点如下:

一、法义真俗异。二、心性二名异。三、性字二体异。四、真智真知毕。五、我法有无异、六、遮诠表诠异。七、认名认体异。八、二谛三谛异。九、三性空有异。十、佛德空有异。 [21]

这十大分歧的内容,正是中国佛教核心思想与印度中观哲学的主要分歧,而中观思想是印度佛教哲学的最高发展。宗密的这种批评富于进化论的色彩:佛教由小乘教,进入大乘法相教,再发展为大乘破相,最后进入一乘显性教。一乘显性之说,散见于印度佛经,并有三部论书,但始终未能在印度形成独立学派;直到宗密的著作中,才成为佛教的核心思想。

宗密将“心”、“性”结合,认为心是形而上学中的本体一点,是从澄观的哲学中受到启发,作出进一步的发展。澄观“俊朗高逸,旁求秘藏,梯航既具,壶奥必臻”,名满东亚,是佛教史上著名的大师之一。他是宗密的老师,著作丰富,但是纲领性的思想,见于回答唐顺宗(李诵,761~806)所问的《心要》。这篇《心要》就说:

至道本乎其心,心法本乎无住。无住心体,灵知不昧。性相寂然,包含德用。该摄内外,能广能深。非空非有,不生不灭。求之不得,弃之不离。 [22]

从这些描述中观察,心已具有本体哲学的条件,尽管有些文句如“本乎无住”、“非空非有”还是印度佛经原有的套语;但是有些字句,像“无住心体,灵知不昧”、“求之不得,弃之不离”,却是中国哲学本体论中常见的用语。

宗密对建立“真心即性”核心思想的贡献,主要的有下列的几个方面:区分心宗和“破相”(“空宗”)的差异,确立心宗优于后者。以四种心的架构进一步说明“真心”的绝对性,及其与肉体、思虑、集起等功能作用的统一性。这四种心的组织架构,一方面“克体直指灵知即是心性”;另一方面“染净诸法,无不是心……法法全即真心。” [23] 在宗密的思想体系中,心不但是心理宇宙的起源,也是自然物质世界的起源。这就使得“一心”具有宇宙生成论(cosmogony)的色彩。宗密虽然建立了中国佛教的核心思想,但是在他有生之年,并未能奠定这种哲学在中国佛教里的地位。在他生前死后,他的主张仍然受到宗派份子的非难。直到他去世一百多年以后,才有延寿出现,完成这一核心思想体系,并且为中国佛学界所普遍接受。

延寿的历史处境和宗密不同,他生活在偏安于战乱分裂的吴越王国,而中国佛教中的派系,在唐王朝崩溃时刻自顾不暇,求生存已是困难,那有精神作争权夺势的内消耗。也就是在这一大气候的影响下,延寿的作品如《宗镜录》,才将重点放在佛教思想的调和,批评只占很少的篇幅。在吴越王国的小范围内,延寿也没有竞争的对手,可以在乱世中,安心去作保存佛教命脉的建设工作,完成中国佛教集大成的历史任务──建立中国佛教核心思想体系。这一体系的核心,就是“一心”概念。“一心”不但是宗教解脱的依据,并且也是宇宙主观和客观现象存在的根源。这一“总该万有,以为一心”,不但是佛德之本,就是自然世界也是由乾德之始一气而生。这两种概念:气与心,经过宗教修习的陶冶:专气致柔,修心成道,就统一于“一心”体系之内。延寿引用宗密的话说:

大矣哉,万法资始也。万法虚伪,缘会而生,生法本无,……但是一心。 [24]

这种将心扩大至自然无限范围,看作是一切根源之说,是佛、道两种思想合流以后才得到的新结果,这在印度佛教主流思想中是看不到的。延寿不但完成“一心”哲学体系的建立,并且指出这一体系的基础(“宗体”),就是华严宗所立的“自性清净圆明体……斯即一切众生自性之体:灵知不昧,寂照无遗”。 [25]

就在这一“总该万有”的理论下,延寿不但将印度佛教纳入他的体系,并且也把中国佛教的重要教旨,如天台、唯识、华严、禅宗门派,全都收入《宗镜录》中,加以调合排解,铸成一个和谐而统一的思想体系。这种和谐统一的功夫,就是“会万为己”。 [26] 延寿不但完成了“一心”理论的核心和哲学论证,并且也建立了“观心”的实践法门。他在《观心玄枢》中,将佛教传统中的重要修习事项,全部纳入观心范围,并且以观心为修道法门的“玄枢”。 [27] 这样以来,延寿不但将宗教实践方法,统一于心学体系,并且建立了思想结构,如“唯心净土”、“摄心为戒”、“即心是佛”、“观心得道”等理论,将宗教修习中的一切行为、一切法门、一切理解、一切智慧,完全统一融合为一心。 [28] 中国佛教的核心思想体系,至此完全建立定型。延寿以后,再没有出现过其他中国佛教思想体系,足以取代或挑战“一心”思想。这一思想史上的重要建树,宋人杨杰称赞说:

善恶虽异,其宗则同。返鉴其心,则知灵明湛寂,广大融通。无为无住,无修无证,无尘可染,无垢可磨,为一切诸法之宗矣。 [29]

 1999年7月23日写于加拿大.安处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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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薛永涛

 

大乘佛教思想研究06中国思想与大乘佛教

许洋主

 

绪言

 

  一、比较的目的

“中国思想与大乘佛教”此一课题,可作种种解释,但总之,它确实是比较研究的一个主题。若如此,则不得不先述说比较研究上最重要的问题,也就是,为什么比较,以及比较两方的结果是要得到什么这种“目的”的问题(注1)。

比较大乘佛教与中国思想的结果,是要得到什么呢?对此目的虽已有了种种思考,但在此想提出“大乘佛教带给中国思想什么?”这样的问题来思索。此问题,也可换作如下──大乘佛教给中国思想的影响是什么?大乘佛教的诸般思想中,什么和中国思想关系最密切?一般中国的在家人,对大乘佛教那种思想最倾心?大乘佛教在思想上所遗留下来的不只一时期,甚至直到现代的影响,是什么?总之,在此要探讨大乘佛教与中国思想之间的交涉和影响关系的历史。

 

 

  二、资料的选择

但是,如上的大问题,因所依据的资料的选择方法而有不同的答案。那么,在这个场合,什么资料适当呢?

通常,《肇论》、《弘明集》、《佛祖统纪》等,以大正大藏经来说,收在史传部的文献,可资利用。它们确实是外来的印度佛教与中国思想的比较论,因此是好资料。不过,它们几乎相当于所谓的别论,而且从佛教界的立场加以编集。从一般中国人的立场,更广泛地总论佛教的资料,是这里所想要的。那是什么呢?

我以为那是正史的记载。正史是历代王朝的官方记录,可以说最能表示当时的想法。因此,若从正史收集言及佛教思想的记载,则世俗的中国知识份子(具体的说是官僚士大夫)的佛教观,应可从其中看到。对外来的宗教,中国人自己采什么看法?涅槃从其中可以得知相当具代表性的意见吧。

当然,正史可能有记录,也可能没有,有时也应以其他文献补订吧。也有比正史优异的史书存在的情形。不过,无论如何,不能无视正史的存在,如本章的课题那样的场合,尤其如此。因此,在这里希望以正史为基准,回答所提出的问题。

 

 

二、《隋书》经籍志的佛教观

 

 

  一、《隋书》经籍志与《魏书》释老志

正史之中,对佛教试作概观的文章,不能不先举《隋书》经籍志(以下略作隋志)中的“佛经”部。《隋书》作于唐贞观十年涅槃(西元六三六年),但原来没有“志”的部份。其后,于志宁等合梁、陈、齐、周、隋的记载,辑成《五代史志》另外单行。在唐高宗显庆元年涅槃(西元六五六年),由长孙无忌等献上,而被编入《隋书》中,变成现代所看到的形式。因此,隋志不只限于隋代,也涉及南北朝的文化状况,在此意义下,“佛经”部可说宛如七世纪所写的中国佛教史概说。若读了它,则对唐代(即七世纪)中国知识份子如何看待佛教的倾向,应该大致可以看出来。

隋志佛经部所参照的资料之中,有《魏书》〈释老志〉(以下略作释老志)。此释老志,系魏收于北齐文宣帝天保二年(西元五五一年),奉敕命撰述的。关于北魏的朝廷与佛教、道教二教的关系,它被认为是最可信赖的文献(注2)。

因此,若将以上的隋志和释老志合起来读,则六~七世纪的中国士大夫阶层对外来的佛教知道多少、理解多少,应该可以看得出来。

虽然如此,但从现代佛教史的知识来看,很难说此二文献绝对公正地描述当时的佛教界,而是偏颇、脱落在所难免的“佛教史”。不过,此二文献可以说是,颇能反映六~七世纪的在家知识份子社会所持佛教观的资料吧。

 

   二、与佛教界想有关系的记载

今拟根据隋志佛经部,不问大乘佛教与否,把有关佛教思想的记载归纳数项,列举于下。佛经部也含有释迦生涯与佛教东流谱系等的历史叙述,但它们在此无直接关系,因此不触及,只抽出与思想有关系的文章来看。将它和释老志对应的地方加以比较。

1。觉悟一切种智者,称为“佛”,汉译为“净觉”。

2。精神不灭。

3。劫(无量劫、小劫)。

4。七佛、弥勒出世。

5。四等之果(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阿罗汉)与菩萨。

6。正、像、末“三等”(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三千年说)。

7。僧有二百五十戒,尼有五百戒。

8。“俗人信凭佛法者,男曰优婆塞,女曰优婆夷。”─>在家信徒与五戒。

9。译涅槃为灭度,也说为常乐我净。

10。大乘与小乘的差异(详情后述)。

11。佛经三部(大乘、小乘、杂经)与疑经。

关于以上的项目,补充说明如下。释老志将佛汉译为“净觉”这一点,虽与1。相同,但此“净觉”的译语很稀罕,似乎采用北齐佛教界的新译语(注3)。

释老志把2。的“精神不灭”说为“历三世,识神常不灭”,接著又说“凡为善恶,必有报应”,并说明如下:“藻练神明[脱离轮回转生],乃致无生,而得佛道”。和隋志所说“积而修习,精神清净,则成佛道”,意见大致相同。

不过,5。的“四等之果”和6。的“三等”(所谓三时说)、11。涅槃的拟经,释老志都没有记载,这点受到注意。

相反的,也有见于释老志而不见于隋志的佛教思想,但很繁杂,因此,在这里不拟深入。无论如何,若以隋志为中心来看和它一样重要的释老志的记录,则在以上的十一点中,可以看到中国在家知识份子的佛教观。隋、唐的佛教,也是在这种佛教观上发展起来的,这一点要注意(注4)。

 

   三、背景的经典

为这十一点思想之后盾的佛典,是什么呢?关于此问题,在冢本善隆译注《魏书释老志の研究》已作许多诠明,但其中混杂一些个人的意见,兹叙述如下。

可是,其中很多是可在佛典找到的思想,5。的四果是声闻乘的思想,因此,拟省略它们,从以上的十一点中,只选出特殊的项目来探讨。

第一是1。的“净觉”,北魏菩提流支译的世亲撰《十地经论》卷一(西元五0八年译出),或许是它的根据(注5)涅槃。6。在“三等”的表现,以及以末法为三千年的解释这一点上,也很独特,但出处尚未确定。9。在将涅槃解作“常、乐、我、净”四德这一点上,也很特殊,但系根据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卷二和卷三(注6)。涅槃经被认为是佛陀最后说的教理,常、乐、我、净四德被视为涅槃经的特色,此四德之有无被认为是大乘作为目的所在的涅槃与小乘所志向的涅槃的分歧点(注7)。

此外,关于“七佛”以及大乘与小乘之差异等,常见于《法华经》等大乘佛典,但隋志佛经部的笔者是不会在读各部佛典后,从其中直接引用的。或许那是当时的一种常识因而知晓,或许有从佛典摘出主要教说而编成的书籍因而从那样的第二手资料引用的。

这样想像的一个理由是,隋志与释老志所叙述的佛教纲要,其实可在东晋袁宏(西元三二八~三七六年)的《后汉记》卷十找到它的原型。它记述如下:

佛者,汉言觉,将悟群生也。其教以修善慈心为主。不杀生,

专务清净。其精者号为沙门。沙门者,汉言息心。盖息意去欲

而归于无为也。又以为人死精神不灭,随复受形,生时所行善

恶皆有报应。故所贵行善修道,以链精神而不已,以致无为而

得为佛也。(后略)

说精神不灭,说轮回转生与报应,以为佛教的著重点在于行善、慈悲心等,乃是隋志与释老志共同的思想。看四世纪的《后汉记》与隋志等文章的共通点,可明白了知一般中国人在外来的佛教思想中注意什么,但此问题随后再述说,以下将触及隋志记述中的问题点。

 

   四、隋志与释老志的问题点

那是在从现在中国佛教史的常识来看的场合,隋志与释老志缺落了什么的问题。首先以僧名来考察,有竺法护、佛图澄、释道安、鸠摩罗什、法显、菩提留支及其他出现。不过,僧肇、竺道生、吉藏、智涅槃、昙弯、菩提达摩没出现。即使是庐山的慧远,也只以道安的弟子而被言及。

这岂非意味著,《肇论》和顿悟成佛说、三论宗、天台宗、《往生论注》、净土教思想、禅等,这些在现行中国佛教史上极重要、不可欠缺的事项,未进入隋志与释老志的笔者的视野吗?涅槃

即使不问僧名,而在教理方面考察,两书的笔者也不想触及空和十二因缘、结集、般若思想、教相判释、沙门不敬王者问题等重要主题。若如前述,隋志与释老志二资料代表中国人对隋唐以前的佛教的看法,则这种欠缺脱落值得十分注意。

虽然如此,但这些事项和重要的人名没有记载,现今很难推测是否由于笔者完全不知道他们。可从欠缺脱落来说的是,包括该笔者在内的当时知识份子阶层(僧侣世界另当别论),并不将这些事项当作佛教思想的主题而加以重视,至少比对开头所列举的十一点更少关心。

不过,若仔细看,则欠缺脱落的僧名和事项中,有许多和大乘佛教有关连。因此,对此处的课题而言,以上的欠缺脱落不能轻易忽视。以下希望考察见于隋志佛经部的大乘佛教观。

 

 

三、隋志的大乘观

 

 

  一、隋志笔者最关心的事

若将前揭第10的“大乘与小乘的差异”重新详述,则其文如下:涅槃

初释迦说法,以人之性识根业各差,故有大乘小乘之说。

大乘佛教对“菩萨”的评价很高,因此,如果出现有关菩萨的说明,则在先以“四等之果”这种出奇的表现,举出“四果”后说:

至罗汉者,则出入生死,去来显隐,而不为累。阿罗汉以上,

至菩萨者,深见佛性,以至成道。

在此解释点上,似乎不参照释老志(注8)涅槃,似乎形成不合大乘思想本质的说明。也就是说,不以目的[自利、利他]之差,而只以程度之差,理解大、小乘的殊异。

关于大乘、小乘的经典,以“维摩、法华、成实论、金光明、泥洹”作为“大乘之学”举出,而以“十诵律、长阿含经、四方律、增一阿含经、阿毗昙论”为“大乘之学”。

在以《成实论》为大乘之学这一点上,隋志或许继承梁以前的《成实论》的看法(注9),但无论如何,对大乘与小乘的区别,没做充分的说明,或说得很暧昧。

那是什么原因呢?第一个理由是,对一般士大夫而言,大、小乘在理论上的差异很难理解。其证据之一是,刘宋(即五世纪前半)刘义庆所编的《世说新语》文学篇(37)载有如下的奇闻(注10)。

三乘佛家滞义,支道林分判,使三乘炳然。诸人在下皆云可通。支下坐,自共说,正当得两,入三便乱。弟子虽传,犹不尽得。

这是五世纪前半的状况,因此,也与隋志的社会一致。

在理解困难此一理由之外,要考虑的另一个理由是,非将大、小二乘的理论差异,明确表示不可此一问题意识和必要性,隋志的笔者根本没有。它不是佛教理论的解说书,因此,对隋志的笔者而言,没有明确地区别、说明的必要。理论的困难也是原因之一吧。

笔者主要关心的是与一般生活有关系的佛教思想。若重新来看前面所列举的十一项目,则此事可得明白。3与4说此世界的崩坏与再生,6涅槃

的正、像、末的世代转变,也因在末法之世“年寿渐短”,而受到注意。

笔者从身边关心的事概观佛教的态度,在如以涅槃2的“精神不灭”之说为佛说的代表那样,最初提出之文,特别显著。

 

   二、“精神不灭”之说

首先如《后汉纪》卷十所见,在中国,佛教早被理解为说精神不灭之教。即:纵使肉体坏灭,精神也不灭,因此,若再被授予形[肉体],则能再生,但因生前的善行、恶行如何,而有不同的报应,因此,一定要常努力修善行。

中国的佛教徒相信三世精神不灭,与信奉神灭的儒者争论,所谓“神灭不灭”的主题是引起东晋、南北朝大争论的原因。隋志也原封不动的继承神不灭的立场而说,“人身虽有生死之异,至于精神,则恒不灭。此身之前,则经无量身矣”。

自古,中国人就相信有不老长寿的仙人存在,梦想成仙。纵使有死,也希望肉体和精神都照原样移到另一个世界。对这种中国人而言,精神不灭的教义有魅力,此说也是将中国人引向佛教的一个原因吧(注11)。因此,隋志和释老志都举出此说为佛教的一个特色。

 

 

四、五戒的接受

 

 

不杀生戒的重视

对隋志的作者,亦即对六、七世纪的士大夫社会而言,大、小二乘的差异,如前节所述,其实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他们不像现代的日本人那样探讨它。想要区别它们的差异的是我们。若是如此,则为回答“中国思想与大乘佛教”这样的课题,我们非从隋志佛经部之文中提出合乎它的事项来考察不可。

因此,若再回到前揭十二涅槃(译按:原文做十二,对照前文,应为十一)点的思想,探求合乎此课题的事项,则8的“在家信徒与彼等所奉五戒”,相当于此事项吧。

五戒,不用说,即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在隋志只列举此“五诫”,不另加说明,但和其他正史比较,五戒中第一的“不杀生戒”,受到中国人的注意,而且对中国思想似乎有相当大的影响。

前面所引用的《后汉纪》卷十之文,是一个证据。其中说“其教,以修善慈心为主,不杀生,专务清净”。此文为隋志的原型,这点虽已说过,但总之,慈悲心与不杀生被认为是佛教的主要教义。又,《后汉书》襄楷传说,“(黄老、浮屠的)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也是以不杀生为佛教的中心教理之一。

由此看来,可判断不杀生戒比其他伦理,从中国佛教的开头就受到重视吧。

事实上,“五戒”一语,从中国佛教之初就已出现。在译经中,被认为后汉安世高译的《佛说九横经》(注12),似乎是最古老的出处,其次见于后秦佛陀耶舍译的《长阿含经》卷二与《四分律》(注13),以及东晋帛尸梨密多罗译的《灌顶经》卷十二(注14)。

不杀生戒是大家都要遵守的,因此,不只大乘佛教提倡。所以,不能只以“五戒”(不杀生戒)代表大乘佛教,但如大乘戒律的“十重禁戒”中,它排在前面,可见大乘特别强调不杀生。而且,五戒是在家戒。若是如此,则隋志所记的“在家信徒与彼等所奉五戒”的项目,确实可说是与大乘佛和中国思想双方有关的主题吧。

隋志(及释老志)记载五戒,这反映出在一般中国人思考(大乘)佛教之际,首先想起的是“五戒”(不杀生戒)的事实。

不只隋志和释老志。如已举二例,及后文所示,频出于其他正史的佛教思想,其实都以“五戒”为主。浸透于一般中国人的生活的,只有五戒的思想,当然它也受到重视。

而且,更重要的是,与其他十项思想不同,五戒在任何时代都受重视的事实。

和它比较起来,空、般若、如来藏、华严世界等的(大乘)佛教思想,对在家的知识份子而言,几乎与他们无关。它们是重要的大乘思想,因此,成为学僧议论和注释的对象,在这样做时,也言及中国思想,也和它做比较。“空”与“无”比较(正确地说,是对比)的议论等,是其一例,但透过它,中国“无”的思想,也没有变化,因此,归根结底,令人有它是为议论而议论随后就结束的感觉。对中国的士大夫阶层而言,它只见于在僧侣的世界展开,但与自己的真实生活没有关系的议论──可以说无论如何是一场良好的争论。

不过,五戒的思想,绝对不是没有关系。因此,想重新探索真正影响到知识份子的思想与生活的“五戒”的形迹于下。

 

 

五、不杀生戒的传播

 

 

  一、不杀生戒的实践

“五戒”之中,不杀生戒,对一般中国的在家人,给予最大的影响。其例首先出现于天子的祭祀。

中国从古代到近代,祭祀时,以动物作为牺牲奉献是通例。祭天地、山川是中国天子、诸候的任务,但如《史记》封禅书所示,祭祀的牺牲有牛、羊、豚,称为“三牲”,或“一牢”。屠杀后剥皮供奉。为了祭祀,小马也被当作牺牲;为防恶鬼侵入城里,也在四方的城门贴上狗的图样。

在祭祀孔子及弟子的所谓“释奠”中,供牺牲是通例,甚至现代,在台湾的孔子庙等也可看到其光景。

可是,这种使用牺牲的习惯有时候也被废止。即::从南北朝时代到隋唐的时候,那确实是受到不杀生戒的影响所致。

例如,五世纪末,南齐第二代的武帝时就是如此。他是佛教信徒,建禅灵寺。临终之际遗言,祭祀勿用牺牲(注15)。据传,他生前也不欲杀牺牲,是素食主义者。

六世纪前半的梁武帝,在中国皇帝中,被评为最虔诚的佛教信徒,因此,以“蔬果”(蔬菜、水果)供奉宗庙,用“面”涅槃(小麦粉制的食品)代替牺牲(注16)。

若守不杀生戒,则肉食和火田(烧去杂草杂木以开辟山间之田)也非禁止不可。六世纪后半的北齐文宣帝所采取的态度就是那样,天保七年(西元五五六年),以为肉食违背慈悲而断肉食,二年后涅槃

(即西元五五八年二月)涅槃,下诏说,仅正月“燎野”,其他时期,不可因“昆虫损草木”而用火。

 

   二、保持不杀生戒的理由

奉佛教的不杀生戒而禁杀害的故事,以上之外,虽尚能找到,但在此想探讨的是,在五戒中,何故特别重视不杀生戒。令人思考其理由的故事如下:涅槃

东晋恭帝只在位一年,年号为元熙(西元四一九年),是东晋最后的皇帝,但据传,宋的叛军侵入宫廷,拿出毒药逼他自杀时,他说了如下的话(注17)──

帝不肯饮,曰:佛教,自杀者不复得人身。

因此,兵士以盾压碎恭帝而杀之,但事实上,与此类似的故事,到与此杀恭帝相同的刘宋时代,也见于刘义康的传记(注18)。

遵守不杀生戒的理由,出于以上恭帝的话中。也就是说,相信转世时,不能再得人身。佛教说“若夺人命,死后往生于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即使能生于人间,也多病短命”。又,北魏后半期涅槃

(西元四六0年顷)所作的《提谓波利经》说,若持五戒,则生为人(注19)

。或也传说,中国佛教初期(即三世纪),吴康僧会授孙皓“五戒”以治病(注20)。

总之,遵守不杀生戒的理由并非出自伦理观念,持戒是为现世利益,为自己的利益。从其中可看到,中国人对外来(大乘)佛教的特殊想法之例,但就因为有那种因果论,从以五戒之中,不杀生戒特别盛行于一般中国人之间。

不只中国本土,在国外的西域,似乎也重视不杀生戒。唐代涅槃(即七世纪)涅槃

道宣所编的《续高僧传》卷二七、释道休传留下如下的记载:“西域诸僧,皆以布毡而为袈裟,都无绘绢者。。。。。。。其龟兹于遁诸国,见今养蚕,惟拟取绵亦不杀害”(注21)。

实际上,据说因佛教信仰的影响,不煮茧而把蛾飞出后的茧弄碎,只取丝的手法,被使用到麴氏高昌的时代(五~七世纪)(注22)。

 

 

六、八斋戒的传播

 

 

“八关斋会”的普及与存续

不杀生戒透过什么方式,而广泛地流行于一般人之中呢?

首先,皇帝和诸候、士大夫等,举办“唱导”这种活动。那是学僧升高座,平易地说佛教教理的聚会。通常说是始自庐山的慧远(西元三三四~四一六年)涅槃

(注23),但不该突然从慧远开始,根据我个人意见,此事萌芽于其师释道安(注24)。此“唱导”,在唐代,变成“俗讲”(以俗人为听众的说法)。

在另一方面,一般人士在什么场合得知五戒及不杀生戒等呢?资料很少,因此不能明确判断,但最大的机会是“八关斋会”吧。此仪式起源于印度,从中国佛教的最初期就被移入,在现代的中国社会也还继续不辍。

它是遵守八个戒,一个月六次(涅槃8、14、15、23、29、30日),从早晨到次日早晨,一天一夜,过精进洁斋生活的聚会。“八戒”,是前在家的“五戒”加上第六戒,即“不以花装饰身体,不洒香水,不歌舞,不听乐曲,不作乐”、第七戒即“只睡地板,不睡高床”,和第八戒即“午后不用餐”而成的。

可是,在成为“八戒”的场合,在家五戒中的“不邪淫戒”,改为“不淫戒”,也就是说绝对禁欲。这是说,实际上过近乎出家众(僧)

的持戒生活,虽是在家人,但若受八戒,则只一日一夜过和出家人一样的生活。

关于八关斋,无须议论,因此详情省略,但如前述,对它在中国有漫长的历史而存续的事实,不可不注意。即:后汉楚王英最初奉佛,被认为其实也是出席此八关斋会。在中国,它很早就开始,东晋简文帝咸安元年(西元三七一年),亦即鸠摩罗什来华以前,朝廷也举办这种活动。据说白乐天也曾九次参加这种斋会。

它对道教也有影响,《云笈七签》卷四十有被视为刘宋时涅槃(即五世纪)涅槃陆修静之作的“受持八关斋文”(注25)。

甚至现代,八关斋会也行于中国人的社会,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九日在马来西亚槟榔屿佛学院大殿内的右壁上,我亲眼看到如下的讲义布告:

Attanga Sila,涅槃Eight Precepts涅槃(Pat Kuan Chai)

此即“八关斋”。如巴利语与当地中国语的二重表记所示,这是给现代华人青年团的揭示。

而且,在偶然参加南马来西亚佛青研修营的席上,我也见闻到八关斋戒被授予在家华人佛教信徒的事实(注26)。它在远离本土之地继续存在,对此斋会力量之强,我感到惊讶。

如是长期举办八关斋会的事实意味著,五戒,而且不杀生戒,随著它,在其间不断地被提到吧。在八斋戒中,不杀生戒也依然被置于前面。

对在本章前面所提示的问题,即“大乘佛教带给中国思想什么?”的第一个答案,是“不杀生戒”的思想。我这种想法可从此八关斋会现存的事实,以及不杀生戒以八关斋为媒介流入其他宗教,如道教的历史,得到确实的傍证。

 

 

七、对佛教僧侣的看法

 

 

被视为“预言者”的佛教僧侣

到前节,从《隋书》经籍志的佛经部出发,将中国士大夫对佛教的什么教说感兴趣,从(大乘)佛教得到什么的问题,按时代前后加以探究。迄今可判断的是,对包括知识份子在内的在家众而言,大乘佛教所说的“空”和中观、华严等高深的思想,几乎与他们无关。

那么,对信奉这种(大乘)佛教的人、实践它的人,亦即宗教者、僧侣,一般中国人持什么看法呢?关连到前节,对此问题也不得不触及。

关于此问题,首先也非参考正史的看法不可。

但是,正史没有相当于佛教史的僧传的特别篇章。触及僧传的,在《晋书》是艺术传,在《宋书》是隐逸传,在《南齐书》是高逸传,在《梁书》是处士传,在《隋书》是艺术传,在《周书》是艺术传,在《北史》、《魏书》是艺术传。如《隋书》和《魏书》,隐逸传、逸士传别立,其中也多少触及佛僧。又,在如以上列传以外的篇章,当然也散见与僧侣有关系的记载。

只要一览记载这些僧传的各列传的题名,大概就可看出,在中国史上,历代如何看待、处理僧侣。总之,“艺术传”或“高逸传”的分类主题,已显示出它的看法。

正史艺术传的“艺术”,不是现代所说涅槃fine arts、beauxarts的意思。以《隋书》卷七八艺术传的序为例,它指精通卜筮、医筮、音律、相术等,擅长“占候算历之术”(卢太翼传)。这些技法的中心,总之,是“预言”、占卜。上揭各传记载许多藉占卜而预言灵验的奇闻。其中有通达音律的人物出现,虽觉得不合适,但载其人物只闻音声就觉察亡国前兆的故事。还是同属“预言”的技术的记载。

艺术传中有佛教的僧侣被列入。艺术传以《晋书》为初例,其中载佛图澄、单道开、鸠摩罗什的传记。在佛教方面,《高僧传》所收德行被称赞的高僧,一般社会也只把他们看做有异常能力的人,对此差异不能不注意。

此差异,若将《晋书》艺术传与《梁高僧传》的记载加以比较对照,则更加明白。后者把从汉到梁的高僧大德,照其业绩分成十种。鸠摩罗什被列入其中的“译经”,记他“以大乘教化”,“雅好大乘”。可是在《晋书》,罗什和佛图澄及单道开同是“神异”之僧,并列于“艺术传”,而且不见他“雅好大乘”之文。《高僧传》写佛图澄,因石勒不懂佛教的理论,而用“道术”显神通给他看,但《晋书》没有这种说明。总之,若将佛教徒著作的《高僧传》和一般人所写的《晋书》加以比较对照,则可知在前者即宗教徒的记录,在后者被消除或不被承认,僧侣唯以持有咒术等异常能力,才受到一般社会的欢迎。

 

 

八、唐以降的正史倾向

 

 

  一、唐朝(即七~八世纪)以降的正史

隋以后,唐朝即七~八世纪以降,一般士大夫的佛教观如何呢?若仿照以前的例子,在正史中研究它,则第一手资料是《旧唐书》经籍志,和《唐书》艺文志中的道家、释家类。

不过,新、旧《唐书》都像隋志,不谈当时的佛教观。其中所记对佛教的议论,有南齐顾观的《夷夏观》,隋唐法琳的《辨正论》、《破邪论》等,也有高僧传之类,以及隋费长房的《历代三宝纪》和唐道宣的《大唐内典录》等许多史传。佛典则只见:论有《大乘起信论》、《大庄严论》、《俱舍论》,以及与它们有关系的著作;律有《菩萨戒义疏》、《四分律》以及对它们的注疏;经只有《华严经》、《维摩经》、《涅槃经》、《法华经》、《金刚般若经》的注疏。尤其关于《金刚般若经》的著述很多,引人注意。相反的,关于《般若心经》的注释类可说没有。

同样的,当然可被当作大乘经典引用,却没有记载的,是大品、小品的《般若经》,也不见《胜鬘经》及与末法思想有关连的《大集经》。特别希望注意的是,净土教经典未被记录。理由不详,但无论如何,以上是正史所传唐代佛教的情形。反过来说,只读新、旧两唐书的士大夫,对唐代中国净土教势力之庞大等,不是完全不可能想像吗?

 

   二、宋代的正史

那么,宋代的情形如何呢?《宋史》完成于元代至正五年涅槃(西元一三四五年),艺文志在卷二0二~二0九的八卷,其中,卷二0五、二0八,特多佛教书名。如春日博士所述,若就其佛教资料略述,则唐以后的新资料一定很多(注27),又,禅籍众多,藏外资料续出。在其范围内,令人“觉得确实和向来的经籍志、艺文志不一样,中国佛教史迎接新时代”,不过,若只就大乘佛教经典的用例来看,则我也不能认为,它和唐代那样差异。因此,有关的著述多的,还是以《金刚般若经》为第一。其次是与《华严经》有关系的,再其次是《道楞严经》。玄奘译《般若心经》及其法藏疏与怀深注开始被著录,真是难得,其后看得见《维摩经》、《大乘起信论》此和前代同样。

在此也只看到《莲社十八贤行状》一卷,但唐以降没有与净土教有关系的著述,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三、元代、明代的正史

《元史》有释老传,但几乎始终在叙述西藏佛教。

关于明代,若依据《明史》卷九八的艺文志,释家类而说,则《金刚经》还是最受喜爱,这从其注释类增多可以得知,又,《楞严经》的注解也非常多。到明代,玄奘译《般若心经》的注释类也大增,但此现象从艺文志看不出来。

关于净土教,只看到大佑的《净土指归》二卷和株宏的《弥陀经疏》四卷(两本都现存于续藏经),在量的方面,禅籍依旧最多。

 

 

九、结语

 

 

从正史看到的佛教特征

非僧侣的一般中国士大夫,对大乘佛教的哪一部分最感兴趣?佛教给他们什么?以这种问题为中心,考察“中国思想与大乘佛教”此一b1。

我利用历代正史的经籍志与艺文志,作为考察此问题的资料,因为我认为,其中会总括地记录中国士大夫的佛教观。正史即使有偏颇不正确,也不能忽视正史的记录,而只以佛教徒方面的史传来探讨问题,否则在家之士的想法即不能得知。

只是正史的记录,对大乘、小乘不做清楚的区别。因为对一般人而言,其区别是不必要的。

为此,在本稿只限就“大乘”来进行考察,虽很困难,但在资料的性质上,这样做是不得已的。

关于考察的结果,不在此重复。只是对这件不太被提到的事,即新、旧两《唐书》以降,与净土教有关系的书籍稀有的事实,希望再加以注意。

相反的,唐以降收集、记录极多的,是禅宗的典籍。这表示,对唐代以降的一般士大夫而言,在大乘佛教中,禅宗比其他宗派更有魅力、更重要。

说高深思想,部头很大的其他大乘经典,到底只存在于僧界内。总之,最后,对一般士大夫的思想几乎什么也没给予。在家之士中,虽有人感兴趣而阅读,但其结果,日常生活没有变化。这与一般日本人和佛教思想的关系同样。

本稿对大乘佛教与中国思想的交涉关系,从在家人的立场,对每个王朝做笼统的考察。离开这种历史的、社会的看法,只比较双方的思想构造以论其异同,这本也是本题所应探求的旨趣吧,但它只能成为“别论”。在应写看透全体的总论的本稿,只好割爱。

 

(注1)涅槃在比较研究上,该方法比什么都重要。用主观的、恣意的方法,只能提出偏颇的、片面的结论。关于方法的问题,参照拙著〈比较研究の界限〉(《理想》五三九号,昭和五三年四月号),〈比较思想とは何か〉涅槃(收于峰岛他编《比较思想のすすめ》ミネルウァ书房,昭和五四年六月)。

(注2)涅槃冢本善隆《魏书释老志の研究》涅槃(昭和三六年三月,京都佛教文化研究所)涅槃,九页。以下,关于释老志,依据此冢本译注很多,因此用“冢本译让”此一略称。

(注3)涅槃冢本译注,七节(九二页)(注1)。

(注4)涅槃同上,十八节一四六页。

(注5)涅槃参照同上,七节(九二页)(注1)。大正二六,一二七下。

(注6)涅槃大正一二,三七七下,五0二中。

(注7)涅槃冢本译注,十三节,一二六页。

(注8)涅槃释老志立“三乘”,提出如下的图示:小乘=初根人=声闻=行四谛法,中乘=中根人=缘觉=受十二因缘,大乘=上根人=修六度。参照冢本译注,十一节[解说]。

(注9)涅槃参照平川彰《八宗纲要》上,二0八~二一0页。

(注10)目加田诚译著《世说新语》上(明治书院,新释汉文大系76),二七七页。

(注11)冢本译注。也希望参照九节的[解说]。

(注12)大正二,八八三中。

(注13)大正一,一四下。同卷二二,六四0中。

(注14)大正二一,五三四中,五三五下。

(注15)南齐书卷三,武帝本纪。再者,以下数例得自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下册,第二十四章第二节〈佛教流通〉。

(注16)南齐书卷四九,王奂传。

(注17)晋书卷十,恭帝纪。涅槃(译按:晋书卷十恭帝纪中,未见有本段引文。)

(注18)宋书卷六八,彭城王义康传。

(注19)冢本译注,九节,一0七~一0八页。

(注20)大正五0,三二六上。

(注21)同,六八四中~下。

(注22)根据昭和五六年,唐长孺氏在学士会馆举行的讲深“卜ルファン文书”。

(注23)《高僧传》卷十三,大正五0,四一七下。

(注24)参照拙稿〈唐代俗讲仪式の成立をめぐる诸问题)(《大正大学研究纪要》第五十四辑,昭和四三年十一月,三二四~三二五页)。

(注25)道藏No。六八五,仕字十,十五丁左。

(注26)详细书写于拙稿〈マレ一シァ佛教管见〉(五)涅槃(《东方界》志,九三号,昭和五六年七月)。

(注27)以下的文章,有得自春日礼智〈佛教资料としての宋史艺文志〉涅槃(《印度学佛教学研究》志,昭和五八年三月,五二三~五二六页)之处。本文译自:讲座,大乘佛教第十册──《大乘佛教とその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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