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之前

 小山

 

“你为什么出家?”

有些人这样问我。他们问的时候,恭敬中又有好奇。在出家的前后,我也常问自己,但每一次的答案都不一样。有时觉得一切都是原因,有时觉得一切都不是原因,只觉得出家是很自然的事。

“是不是在感情上或者事业上遇到挫折?”

他们又这样提醒我,因为他们认为总不会无缘无故吧。确实如此,没有任何事是无缘无故的。

出家之前,我在广州。

因为雪莲在广州。她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一直很要好。上大学时虽然不在同一个城市,彼此也一直联系着。大学毕业后,她在广州找到一家接收单位,而我分到了宜昌。在她再三催促下,一年后我来到了广州,经过一番折腾,找到一份薪水一般却很轻松的文职工作。而后的工作之余,我和雪莲手拉手,几乎逛遍所有的大街小巷。每逢过年,我们一起回家。妈很喜欢她,每次她来,妈就做最好吃的。雪莲前后去过我家很多次,邻居常开玩笑,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们不急,她们可急着要吃喜糖呢。我笑,她也笑。

雪莲漂亮,聪明,泼辣。开始是办公室文员,由于工作尽职尽责,老板和同事对她屡加赞赏。后来在老板的鼓励和指点下,她开始接触客户部的业务,慢慢地也就做上了手。这时她有了成就感,也越来越自信。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成了她的座右铭。而后不到一年,她晋升为客户部的经理,原来那些叫她黄毛丫头的老手都成了她的部下。

我则默默无闻,一直以来就是公司企划部的文案人员,不上不下。假日里闲着无聊时,只是顺手翻翻床头上的《六祖法宝坛经》、《道德经》和《周易参同契》,偶尔也打打坐。我是在大学时受了一位气功迷的影响,那一年几乎每晚都要盘腿静坐半个钟。那位气功迷有很多气功和佛道方面的书,正是在那时,我第一次见到这三本书,一看就不能放下,死皮赖脸地要了过来。以后,我一直带在身边。

她的应酬慢慢多了,有时难得见到她的踪影。我口里没说,可心里不好受。两人开始为一些小事吵嘴。有时我也心血来潮,弄出几篇文章寄给报刊,可每次都是有去无回。有一次我骂那些编辑有眼无珠时,雪莲说:“迂腐的人还能写出什么好东西?”

我吭了一声,说:“是啊,现在的人都忙着往钱眼里钻,哪还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就只有你这个穷光蛋知道好坏了?”

我又吭了一声。

“你的那些什么道啊、无为啊、空灵啊,不能吃不能穿不能住。”她拍着床头上放着的那三本经书,一字一顿地说:“现实点,不要再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你考研吧。”

她不是第一次劝我考研,而我始终没动静,她一直耿耿于怀。我说过不想考研,只想做个平凡人。这次她却不依不挠,将我一军:

“为了我,行吗?”

我倒到床上,没有回答。

她突然抓起经书“啪”地扔到我身上,提起手袋就走,走到门口时还在门上重重地踢了一脚。

她的工资以前就比我高,升职以后,她一个月的顶我三个月的。做了经理后,她穿着变得入时了,服饰都讲求名贵,应酬越来越多,经常陪同她的老板出入豪华场所。花钱大方了,派头足了,一言一行,都有贵族的风范。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无形中就有了隔膜,时不时吵上几句,再难找回当初的感觉了。我知道,明天的太阳不再是今天的了。

又一年后,她的公司为了拓展北方市场,老板安排她一同去北京,由她管理那边的业务。我问她能不能不去,她说不去是傻瓜,为此我们大吵了一场。在她离开的前一天,我约她又来到以前我们常来的公园。公园里山青水秀,绿草如茵。我们默默地走着,都等着对方开口说话,但谁也没有说话。

又走到我们常坐的草地,她说:“坐一会儿吧。”

她坐下来,我也坐下来。我低着头,手拨弄着草尖。时值初夏,草儿长得正茂,厚厚的象地毯。我说:“这草真好。”

雪莲说:“好吗?只能让人踩在脚底下。”

我沉默。

她又说:“不过你也许是对的,只是我站到了另一个立场。人与人的不同,或许就是立场的不同,选择的不同。”

我说:“你到北京后,要照顾好自己,那边天还凉,多穿点衣服。”

“这话我都听烦了。”

“有什么困难,记得打电话。”

“困难我只会留给自己,不防碍你成仙。”

第二天,她去了北京,之后我们就再没有联系。虽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真正发生时,我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就那几天,茶饭不思,班也没上,什么也不想做,只是蒙头大睡。

一个月后,我再看《坛经》时,忽然有了新的认识。对世间一切,如果爱得越深,它们就越会对自己构成伤害;对世间一切越想占为己有,痛苦烦恼也就越多。只有人我都放下,才能自在,才得安隐。以往的事到此就淡忘了。这以后,我终于有时间安于静坐。

回想起来,差不多有三年没有静过。

有一次我无意中逛到中山图书馆,发现这里的藏书很丰富,各类的都有。我的工作很清闲,又有双休日,图书馆于是成了我消磨时间的地方。有时一泡进去,就是一整天。许多书,都是随心所欲地翻一翻,没有做笔记,也不想要记住什么。医学、心理学和宗教等部类,无论古今中外,都是我感兴趣的。在这里,我第一次看了《圆觉经》、《法华经》、《金刚经》和《心经》。看了这些经以后,心量变大了,言行柔软了,周身时时洋溢着愉悦。由于《心经》短小,我抄了一份,随身带着。从此,其它非佛教类的书我就很少再看了。

在广州的第四年七月份时,高中同学智勇要来我这里住。他在大学毕业后第二年考上了研究生,趁暑期来广州实习。我们大学时同在武汉,属于铁哥们那种,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秘密。他考研,是为了奔个前程。来广州实习,是为了找机会将来留在这里。在广州站接他的时候,他一大把络腮胡子,戴着墨镜,一见面就朝我Hello。两年没见,我都差点没认出他来。回到我的住处,当看到一张床一个书柜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锅碗瓢盆胡乱地挤在一起时,他嚷了起来:“兄弟!你在这里是怎么混的?”

来之前,他已跟南方日报社联系好了。报到后,头几天没什么事,后来就要加班了。他晚上回来,经常一脸倦意,吃完饭洗了澡,倒到床上就立即呼噜了。我睡前一般要坐个几十分钟,有时坐后睡意又没有了,于是又翻翻书。

有一次我正在静坐,他突然醒了,似乎睡了个饱,睁眼瞅着我。

“喂!你现在功力怎么样了,奇经八脉通了吗?”他突然问。

“我不是在练气功。”

“难道你是在想女人?”

见我没吭声,他坐了起来,突然笑了,“女朋友飞了,想当和尚了?”

“她走了,我正好落个清静,清静让人觉得安稳。”

“和尚庙里最清静。”他又笑。

“你笑什么?”

“你不觉得可笑?”

“世上的一切都可笑。”

“你为什么不考研?”

“太累了。”

“你不想挣钱?”

“怕钱咬手。”

“都是那些经书把你害的。”

“那些都是好书。”

“它只能让人消极。”

“人本来就很脆弱。”

“这就是你泡图书馆的收获?”

“我没有收获。”

“你泡成了白痴?”

“白痴没有分别心,他至少无忧无恼。”

他伸手摸我的头顶,说:“可怜的孩子,你中毒太深了,趁早觉醒吧,回头是岸。”

我笑了,双手合十,“谢谢菩萨指点。”

他瞪起眼来,“我怎么成了菩萨?”

“每一个人都是菩萨。”

“我也是菩萨?哈!哈哈!哈哈哈!”

“你没有这个自信,因为你不认识你自己。”

“笑话!天大的笑话!”

“不是笑话,这是真实。”

“那你相信我能保佑你?”

“不能。”

“这也算菩萨?”

“菩萨是给别人自信,不是给别人保佑。”

“什么是自信?”

“相信自己能给自己做主。”

“你现在不能自己给自己做主?”

“不能。”

“那每天都是哪个蠢货在指挥你吃饭睡觉?”

“贪欲。”

“贪欲不是你的吗?”

“不是我的。”

“难道是我的?”

“也不是你的。”

“那是谁的?”

“是无明的。”

“什么是无明?”

“无明是愚痴。”

“你承认你愚痴?”

“对。”

“天呐!原来我一直在跟一个痴人说话!”他躺下了,“我要睡觉。”

“如果我有一天真的当了和尚,你怎么想?”

一听这句话,他从床上弹了起了,叫道:“不会这么夸张吧?你是哪根筋搭错了?白痴!疯子!不可理喻!不可救药!”他倒到床上,“睡觉了!希望明天早上醒来,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他没有去看太阳是不是还从东边出来,却喊着今天一定要给我介绍个女朋友,明天就让我们结婚。在结束一个半月的实习就要回校的那一天,他还板着脸对我嚷:“你要是还把我当兄弟,就赶快给我找个嫂子。你要是觉得我是臭狗屎不够资格做你的兄弟,去把头剃光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我一见到光头就来气!一见到光头就想用棒子使劲敲!”

我当然不信他会真的拿棒子敲我的头。又过了一年,有一天我突然辞职,然后只身向北,在河南一家寺院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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