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偈品旨五首

禅偈品旨五首

 

蔡日新

 

  傅大士[1]

  空手把锄头[2]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注释]

[1]傅大士(497年 ̄569年):浙江义乌人,出生在义乌双林乡,以故人们又称他为双林傅大士,亦曰双林善会大士。他的一生以居士的身份在浙江义乌的松山行道,颇得到了梁武帝的重视,且其禅学思想对后世的影响很深,可以视为中国早禅者的典型代表。

[2]选自《景德录》卷二十七,《佛藏要籍选刊》第十三十册34页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品旨]

这是一首被后人广为流传的禅偈,也是许多大德经常引用来说明禅观的反常合道性的一首偈子。

从表面上来看,这首偈子的用语似乎非常俚俗肤浅,颇类民间的歌谣,但其中所蕴含的禅机妙旨,则是并非一般常人所能够品味得出来的。在傅大士这里,明明是空手,却又拿着锄头;明明是徒步行走,却又骑上了水牛;分明是人从桥上过,而所见到的却是桥在流动而水却不流。像这种境界,显然就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品味得出来的,而只有舍弃了我们寻常的种种杂念,着实地去修行禅观,才可以从与常人相反的视角中去发现禅法的妙旨所在,才可以从中领悟到禅法中反常合道的特色来。

在我们寻常人的眼里,世间的万法往往是被认为是实有的,加之我们以固有的功利观念去看待世间的万物,因而在我们的主观的视角中便产生了美丑、善恶、优劣等观念。而这些功利观念又被人们牢牢地执着了,当作衡量世间一切事物的尺度,因而使他们深深地被人我、是非等烦恼所困扰住了。于是人生就有八苦缠身,其中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诸苦又由五阴炽盛这个根本烦恼所统摄,从而使得本来可以获得安宁的人们,平生起许多痛苦,而他们自身又无法摆脱这种痛苦的缠绕。

显然,我们要摆脱世间各种烦恼的缠缚,单纯地依靠世间的智慧,无疑是不可能实现的。比方说有人如果被“求不得”这个烦恼魔所困扰的时候,他就必然会用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去争取实现其目的,而当这一目的被实现之后,新的欲求又将会接着产生,由是转而产生新的烦恼,如此则永无了期。又如“怨憎会苦”,则会使人对于所怨憎者大有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不可的感觉;但旧的怨憎者刚好消失,新的冤家对头便又接踵而至。即便是贵如天子,也无法解决他所被这一痛苦的摧残,相反,他们愈是采用暴力的手段去消灭怨憎者,则愈是要构下新的怨憎者,这便是帝王家冤家对头满天下的原因所在。至于“爱别离苦”,只要有生、老、病、死苦存在,就不可能没有所爱者的离别,而在执着世法以为实有的人们那里,这种痛苦可以说是无有终止的。至于生老病死等苦,乃是人生的正常规律,而人们却又偏偏大都怕死,于是乎细民延医求药,而在帝王家则求仙求丹以期获得长生,由是便有秦王、汉武的被丹家道士所诓骗的历史事实形成,也有文成、五利等荒谬的事迹得以传世。可见,愈是执着世法,则愈是容易被五阴烦恼的窟宅所囚禁,他便愈是不得解脱。

如果站在出世间法的视角来看待世间的万事万物,则“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见《金刚经》)。我们寻常所执着的世间万法,原来并非实有,它们之所以存在,也莫过于世间的梦、幻、泡、影、露、电等现象一样,是随缘而生灭、刹那去住、无有定相的,乃至于出世间法的终极目标,也是无有定相可以执着的,以故《金刚经》上说“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我们果能了达五阴无我、万法去住无定,又何来的生、老、病、死之苦呢?自然也就没有“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等烦恼了。因为在这类人那里,他们的五阴爱河早就枯干了。他们面对世间的万事万物,就如同既是空手却又拿着锄头,既是徒步却又如同骑上了水牛一样,待到他们过了桥之后,所悟到的境界自然也就是桥流而水不流了。

细品这首禅偈,我们似乎还可以发现禅家对待世间法的这样一种态度:那就是不即不离、不触不背的态度。彻悟的人们对待世间万物必须撒手而去,但又并不否认世间万法的随缘生灭、刹那去住这一现象的存在。如果领悟到了这一点,我们对待世间的万事万物自然就会采取空空两手而不执着(空手),却又不否认那些虚无的现象的存在(把锄头);分明徒步而行,却又不否认那些虚妄中的物质现象(水牛)的存在:这种不触不背的体察世间万法的态度,便是佛法里的中道实相观。至于“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两句,则寓含量万法之间待缘而生的至理,人们过了桥以后,所见的自然祗是桥的视角位置已经改变了,也就并不在意于那“逝者如斯乎”的流水之迁流不息了。

傅大士的这首偈子虽然祗是短短的四句话,但在这四句话中,却蕴含了照察五蕴万有的真实智慧。事实上,人们只要将自己由积习所形成的观念(即由无始劫的业力感召而形成无明业识)作彻底地改变,则出现在他们眼里的山河大地,便会一时齐露法身,而他们自己也可以纵身跃出五阴缠绕的网罗之中了。若要达到这样目标,傅大士的这首禅偈至少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种入门的方便,这也是我们鉴赏这首禅偈的真实受用所在。

 

  有物先天地[1]

  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2]。能为万象主[3],不逐四时凋[4]

 

[注释]

[1]选自《五灯会元》卷二119页,中华书局(北京)1984年版

[2]老子《道德经》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名之曰‘大’。大曰远,远曰反。”在傅大士这里,自然是藉老子的理论来阐述禅法的本体的涵盖一切的这一属性。

[3]万象:泛指宇宙间的万事万物。主:主宰。

[4]凋:凋败,即衰亡。

 

[品旨]

这是一首体现禅法本体义趣的禅偈,作者通过对禅法本体所做的深邃的探索,从中体现了禅法在本体上的不生不灭的特质。

与所有的禅偈相似,傅大士的这首禅偈承继了中国禅宗、同时也是中国佛教的传统,这主要表现在它采用比附玄学的方法来实现对禅法义趣的表达上。早在魏晋时期,佛教东传中国时,东土人士对于这门博大精深的智慧之学尚不能完全领会,因而许多东土大德便采用比附玄学的这一善巧方便来对佛法加以弘传,但这样做却起了非常好的弘法效果。因为,作为依老庄思想为本体义的玄学,它毕竟还是比中国本土的儒学思想要具有思辩性一些,而这一特点正好又成了沟通玄学与佛学之间义趣的一个桥梁。惟其如此,傅大士也就采用了这种方便的作略,从老庄那里引用起合理的思想,从而达到使禅法的不生不灭的本体得以显现的目的。如果站在现象的角度上讲,世间的万事万物是无时无刻不在刹那生灭的,因而它们可以是说时没有一个恒常实相存在的;而如果站在本体的角度上讲,作为构成万事万物的现象的物质,它们毕竟是不生不灭的,从这一点出发,傅大士认为:禅法的本体是在天地尚未形成之前就存在的。而作为禅法的本体,他又是一种无所不包容的属性,而且它又是没有具体的外形可以让人们看见与捉摸的,因而它是一种万古存在的永恒空寂的属性。这一属性正好与《老子》的第二十五章的某些思想相吻合,因此,傅大士就采用善巧方便,引用《老子》的这段话来将之论述。

站在禅家的佛性思想来看,一切有情皆具佛性,这一命题,早在道生法师时期便已经得到了认同。既然佛性是一种永恒不变的存在属性,那么,它将具有周遍一切宇宙万有的属性,因而这一属性也应当是不生不灭的。如果将这一属性拓展开去,作为主宰世界万事万物的法性(规律性),也应当是一种周遍一切宇宙万有的存在,而作为世界万事万物的此生彼灭、彼生此灭,那仅仅祗是体现在事物的法性上的局部变化而已,而并非是作为构成事物的法性本身,其法性本身是不存在增减与生灭的。这一禅学思想对后世所产生的影响无疑也是非常深远的,后世的禅师甚至还为了这一命题展开过一些争论,其中对于无情的是否有性一事,就在中国中唐的禅学思想史上产生过剧烈的论争,后来天台宗的湛然法师又对无情有性思想作了系统的发挥,从而使无情有性的禅学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历史影响。事实上,作为不生不灭的法性,应当是永恒不变的属性,而作为菩提觉性,才可能存在有情与无情之分。

既然作为禅法的本体,它便是无所不包容、无所不贯洽的,因而,禅法作为万法的主宰,它对世间的万事万物是具有统摄作用的。从这样一个出发点来看,作为世界的万事万物来说,它们是瞬息万变的;而作为禅法的本体来说,它又是不生不灭的,它是不会随着岁月的迁移而产生变化的。这一命题的提出,就将禅法的“体”与“用”之间的关系给阐述清楚了:世间的森罗万法在现象上是各呈差别相的,它们是彼此不相涉的;而作为千差万别的现象界,它们虽然各呈差别,但又统一在一个永恒不变的本体之上。这样,“平等不碍差别,差别又统摄于平等之上”的禅学命题便提出来了。毫无疑问,这一命题给后世的禅学思想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可以说,这一思想基本上确定了数千年来的中国禅宗思想的基本格调。这在后世石头希迁的《参同契》中,就有“事存涵盖合,理应箭锋住”、“门门一起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等语句,从中便足以见出其对前人思想(傅大士思想)的继承来。在石头希迁的后世禅师那里,对于这一思想作了更加充分的发挥,例如洞山良价禅师的“五位禅法”,其中就明显地带有石头希迁的“回互”禅学思想的印记;而在法眼宗禅师文益那里,则将石头希迁的这一思想发展为浓具华严思想的“六相”禅法。凡此种种,足以见出,傅大士的这一禅学思想的命题对后世禅学思想的影响之深。另一方面,傅大士的这一禅学思想,对于后世的禅修,也带来了深远的历史影响。在云门宗的青原惟信禅师那里,所谓的“老僧四十年来方打成一片”,乃是对他以前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所作的形而上的否定之否定。凡此种种,均是傅大士这首禅偈的思想意蕴所在,也是这首禅偈经久不衰的原因所在。

 

布袋和尚[1]

  一钵千家饭[2]

  一钵千家饭[3],

孤身万里游。

青目睹人少[4],

问路白云头。

 

[注释]

[1]即明州布袋和尚,《景德录》卷二十七之本传说他是明州奉化人,未详氏族。据本传所载,布袋和尚圆寂于梁贞明二年丙子三月,今案:《景德录》的记载有讹,查史书,梁代并无“贞明”这个年号,仅陈代有一个“祯明”的年号,但与丙子这个年号又对不上号,仅在梁敬帝太平元年才有丙子年,在公元为556年。布袋和尚的生平事迹并不非常详细,《景德录》说他“出语无定,寝卧随处,常以杖荷一布囊,凡供身之具尽贮囊中。入鄽肆聚落见物则乞,或醯醢鱼葅才接入口,分少许投囊中,时号长汀布袋师也。”

[2]选自《景德录》卷二十七,《佛藏要籍选刊》13册738页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3]千家饭:按照佛教的教规,僧人必须过行乞的生活,在《金刚经》中有“次第乞已”的记载,因而僧人所吃的是“千家饭”。

[4]青目:在西晋时期,由于统治者的专制,造成了黑暗的社会制度。当时的知识分子往往不满这种黑暗的社会现实,常常以一些特殊的方式来表达。例阮籍,他则不拘礼教,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表达他对社会的不满。《晋书·阮籍传》载他若是遇见了凡俗之人,则以白眼看待之;而嵇康赍酒挟琴来访,而阮籍大悦,乃对以青目,这个典故在后世叫做“青白眼”。

 

[品旨]

这是一首体现禅家云水生活的禅偈,同时也是一首清新隽永的禅偈。在禅家的偈颂中,布袋和尚袋这短短的二十个字,可以说囊括了所有表现禅家云水生活的偈颂之精华。

“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正是禅家云水生活的真实写照。按照佛教的规矩:僧人一般是以托钵行乞为生,他们的行止应当是没有定止的。且他们的行乞也是没有贫富的分别与选择的,而是在行脚中次第乞食,足所到处便是暂时的依止之处。透过这两句偈颂,我们不难看出禅家的这样一种生活状况:在那江南的秀美的山水之中,有一个风度潇洒的僧人出现,他背着简单的行囊,任运自如地在行走。尽管他一路风尘,不胜道里之艰辛,但他为了解脱生死,解决自己的根本烦恼,是不惜万里行程之遥的,这正是“赵州八十犹行脚,祗为心头未悄然”的真实意趣所在。从某种角度上来看,僧众的聚合共修,毕竟没有独自修持这样殊胜,因而像布袋和尚这样的孤身万里行脚,正好是解决人生中终极问题的必要手段。

“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两句,既是布袋和尚的人生理念的体现,同时也是他面对世界众人多被利欲染得面目全非的境况的痛心,其中自然有蔑视权贵的成分存在,但更多的却是对那些忘记了自家本分事的可怜虫的同情。在这个娑婆世界,众生的业障实在太深了,他们认贼作父,抛家闲走,在纷纭的名利面前弄得迷失了自家的主人公。对这些众生,布袋和尚有三分是不屑一顾,还有七分是处以同情。你要知道:像布袋和尚这样的大德,他的一生不知道要行脚多少地方,要见多少世面,尤其是有的众生,他们执迷不悟,要度他们,是多么地不容易呀!结尾的那一句“问路白云头”,使整个偈颂的境界全部得以圆满地体现了。试想:行脚人的目的并不在于世间的是非纷扰与名利纠葛,他又何必要到人间去寻找道路呢?这一句从“虚”的角度写来,给人以无限的意兴,非常地耐人寻味,同时也暗示了读者:禅师的行踪将在那渺无人烟的旷远之处,那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所无法寻找得出来的。也就是说:生死未了,行脚就将不止,如果你要问路的终极,那就只有到那白云的尽头去打听好了。对于这一句,如果站在诗歌的角度上讲,它给人的意象是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享受,像那样一种空灵剔透的境界,除了禅家以外,恐怕再也不会有人能够道得出来了。惟其道路遥远,则更加给人展示了一个邈远的前景,而且也是一种意味深远的境界,他给人的想象空间实在是无穷的大、无穷地幽邃。

通观全偈,虽然只有短短的二十字,但在这二十个字之中却熔铸了无穷的艺术魅力,他给人的艺术享受是一种空灵、矌远的意象,是一种令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邈远境界。站在禅家的修为上讲,修行的境界是没有止境的;站在艺术的意境上讲,他给人的艺术空间也是无止境的,而且只有通过读者自己的想象才可以获得的。行脚僧人的道里艰难,自然是不无劳累的,但面对人生的生死大事,身体的劳累并算不得甚么,而生死事大,那才是要紧的大事。在艺术上来说,有相的境界并不是甚么深不可测的;而只有那种无相的境界,才是真正的艺术的上品。惟其如此,我们认为,布袋和尚的这首禅偈,无论是在表述禅家的云水生活也好,还是在诗歌的艺术意境上也好,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慧能禅师[1]

  菩提本无树[2]

  菩提本无树[3],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注释]

[1]慧能禅师:公元638 ̄公元713年,敦煌本作“惠能”。慧能禅师俗姓卢,祖籍河北范阳(今涿县),出生于广东新州,家境贫寒,以买柴为生。后得法于黄梅五祖弘忍禅师,遂住广东曹溪(今广东韶州曲江县东南双峰山下)的宝林寺。慧能禅师的弘法颇具特色,形成了独具风格的南宗禅,他自己也被尊为禅宗的第六祖,事实上他是中国禅宗的实际创始人。六祖慧能的语录收录在《坛经》里面,由弟子法海编纂而成,后世简称为《坛经》。

[2]“菩提本无树”这首禅偈本是六祖的悟道偈,由于在流传的过程中产生了各种变异,因而其版本各不相同。在《景德录》卷四作“菩提本非树,心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拂尘埃?”(语见《弘忍传》)敦煌本《坛经》收录有两首悟道偈,其一作“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惹尘埃?”另一首作“心是菩提树,身如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惹尘埃?”(参见《坛经校释》16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在这里依《五灯会元》卷一中《弘忍传》所载为本(中华书局1984年所刊《五灯会元》52页)。

[3]菩提:梵语Bodhi的音译,新译为觉,即觉悟之义。菩提树:Bodhidruma,又Bodhiv?k?a,当年,释迦牟尼佛就是坐在菩提树下成道的,故后人又将之称为觉树。

 

[品旨]

这是六祖慧能禅师的悟道偈,也是丛林中被传为美谈的一首偈子。从这首偈子不难看出,六祖所奉行的是禅门顿教,因而在六祖这里,对于佛教里面所常常称道的“菩提树”、“明镜台”等事物均被破斥,其目的也不外乎是要求人们反躬自省,从而明心见性。

从六祖作这首禅偈的缘起可以知道,当年的弘忍禅师为了考察其门下的修学见地,从而作为传授衣钵的依据。而神秀上座在弘忍门下是非常著名的教授师,他作了一首“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的偈子。对于这首偈子,慧能禅师认为并没有达到彻了的境界,他于是在神秀上座的偈子旁边再写下了这首偈子。我们如果将两首偈子加以对照,则不难看出神秀上座的偈子主要体现在他所主张的对禅境的渐修,而慧能禅师的偈子主要是表达他对禅境的顿悟。在六祖这里,连早年禅家所津津乐道的“菩提树”、“明镜台”等象征着觉悟的事物,也被视为是一种执着,从而将之彻底破斥干净。若勀实而言,佛门中之所以要权立这些名相施设,乃是因为众生的业障深重,难以深信甚深的禅法,故权且让众生有这样一个止啼的“黄叶”,而他们这样做的实际目的并不在于使要让学人停留在“止啼”的那个境界上面,而是要求学人通过给他们权且设立的这个象征物,去悟到那个真实的禅境所在。神秀上座的见地错误在于执著有相的名相而忘却了作为禅法的本体所在,这也就是佛经上所常说的要因指见月,而他却停留在指头上面,忘却了其终极目标在于见月,而不是见指。

另一方面,我们透过慧能禅师的这首悟道偈,也可以见出他在禅法上面对传统作风的改造与更新。事实上,慧能禅师对“菩提树”与“明镜台”的破斥,也表示了他有心对传统佛教中一些琐屑的仪规的化简的意向。此后,六祖下的南宗禅朝着直下了断、当下就明心见性的道路奋勇前进,那种“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的简捷的顿教禅机,遂在南方蔚然成风,逐渐地形成一种时髦风范,在这一方面,我们不可不归结于六祖的创始之功。因此,从某种角度来看,神秀上座的偈子与六祖的这首悟道偈二者之间,事实上也标示了禅宗的两种不同的修行风格的形成,此后的南北分宗,也完全可以从这两首禅偈里面找出其理论的源头来。

自然,我们如果站在禅法修持的角度上讲,像六祖这样剔透玲珑的悟境,肯定是一般凡夫俗子所无法炙手的。在这里,禅师无须有“菩提树”的助缘,也无须有“明镜台”的触发信心,学人当下就是的那个清净心体,便是见道的目标。因而学人们寻常的“颂经”、“坐禅”、“礼佛”等修为,对于明心见性来说,也就成了障道因缘,因为学人往往会执着那些形势上的修为而忘却了自己所要达到的终极目标。“道不假修,但莫污染”,只要人们以那种无分别、无造作、无是非、无人我、无断常的心态去看待世间的万事万物,人们的心头便会滢然清净,顿见自家真实面目,至此境界,学人又何须拘泥于那些形势上面的“坐禅”、“颂经”、“礼佛”呢?无疑,这种简捷的禅修方式,将会使得禅者们从那些琐屑的宗教形式中解脱出来,也使得那些片面依赖经论文字与佛像的学人,也有了一个自我解脱的简捷门径。

综上可知,重视“自力”、注重主体的自我心性解脱,不祗是六祖这首禅偈的宗旨所在,它同时也确定了此后千余年的南宗禅的基本思想,这是我们在品味这首禅偈时所不可忽视的关键点。至于那种滢然剔透的禅悟境界,则是不可形诸纸墨的,它需要人们以自己切实的修持去体验,但愿能有更多的人们通过这首禅偈得到法喜的受用。

 

  大梅法常[1]

  摧残枯木倚寒林[2]

  摧残枯木倚寒林,几度逢春不变心。樵客遇之犹不顾,[3]郢人那得苦追寻?[4]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

 

[注释]

[1]大梅法常:公元752年 ̄公元839年,俗姓郑,湖北襄阳人。少年出家,因参马祖道一,闻“即心即佛”而开悟,遂隐居于大梅山(在今浙江鄞县),时人号大梅焉。

[2]大梅的这首禅偈在《景德录》卷七与《五灯会元》卷三的本传中都有记载,但因《景德录》中的禅偈仅仅收录了前面的四句,而在《五灯会元》中则整个偈子收录完整,因从《五灯会元》本(见中华书局1984年所刊《五灯会元》146页)。

[3]樵客遇之犹不顾:在《庄子》中,经常有这类的寓言出现。例如《山木篇》中载“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茂盛,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才得全其天年。’”固然,在庄子中,山木的不才是其全天年的保障;而在大梅这里,乃是指禅者能够死得下偷心,能够坚定不移地朝着解脱的道路奋勇前进。

[4]郢人: 典故见《庄子·徐无鬼》。“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自然,《庄子》的这则寓言,旨在说明知音难得,而在大梅这里,乃是表明他对世间俗缘的谢绝。

 

[品旨]

这是一首表现山居的禅偈,同时也是一首最能体现禅者清修生活的偈子。说实话,许多人总喜欢讲大话,表现自己如何能够耐得住寂寞,而事实上只要遇上一点小小的引诱,他就无法保持住那种永恒宁静的心态了。甚至还有一些隐居的人士,他们压根就没有打算真正隐居,而仅仅只是变换一种形式来待价而沽。例如在《北山移文》中所描写的那个周子一样,他一旦遇上了“鹤书赴陇”,便心驰魄动,马上下山了,这样的隐者自然是要被世人所唾弃的。而大梅却不然,他抱定了必定的隐居理念,因此,他不但不接受世间的采访,而且刚好被世人知道了他的住处,他便又迁移自己的茅舍到深山里去了。像大梅这样,能够永远保持隐者的高尚的情操,这显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这也是我们所要称道他的原因所在。

这首禅偈的前面两句,一开始就将自己抱定了坚定的隐居信心给说出来了。他对世缘贪心的斩断,可以说是彻底干净的,那就像摧残的枯树寄托在寒林中一样,尽管你出现了春暖花开的美好时辰,它也如同往昔一样,保持着自己的清操,对自己的夙愿不会有半点的改变。这两句比喻,恰当地将大梅的死心塌地地隐居的信念给表明了,事实上,也只有这样的隐者才会取得一生事业的成就。第三、四句进一步描写了大梅终身不渝的隐居信念,禅偈仍然采用比喻的方式来加以表达:像这样的摧残枯木,连砍柴的樵客遇上了还不去看上它一眼,那么,楚地的木匠又何必来苦苦地追寻它呢?据《传灯录》所载,当年大梅隐居在四明时,盐官门下一个采拄杖的僧人来到他的庵前,因迷路而发现了他的住处。当时,两人还有一段精彩的机辩:那僧人问大梅“在此多少时”,大梅说:“秪见四山青又黄。”那僧人又问:“出山路向甚么处去?”大梅说:“随流去。”那位僧人回去后将之转告了盐官,盐官马上派人去找他,而大梅却立即又将自己的草庵移到深山里去了。可见,这里的“郢人那得苦追寻”,也许就是指的这件事。

要能够隐居深山,就必须要有耐得住寂寞的心量,同时还必须具有能够吃苦的精神。大梅的“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就是对他的那种深山修定的生活的真实写照。人生果真能够草衣木食,又有甚么苦不可以吃呢?也因为大梅过惯了那种隐居深山的修定生活,所以,他十分担心有人来破坏他的那种宁静的法喜受用,惟其如此,他“刚被世人知住处”,便“又移茅舍入深居”了。通篇偈子围绕山居的清修而展开,反反复复地将自己决心居山以了生脱死的意愿表述得淋漓尽致。我们读完这样的禅偈,难道还有什么偷心不可以死去么!反之,人们如果没有那样一种能够耐得住寂寞的品质,没有那样一种吃得下天下大苦的精神,尽管他曾有过短暂的隐居生活的体验,但终究还是无济于事的,甚至还会招致他返回世间后的堕落。自然,人们如果读了大梅的这首禅偈以后,尽管他不打算居山,但他如果照大梅的做法去从事世间的事业,他所从事的事业也将会有始有终;倘使有人真能住山,如果能够做到像大梅这样隐居,他也将决定了断生死。这也就是我们学习大梅这首禅偈的真实意趣所在,同时也是我们学习这首禅偈的真实受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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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家悟道因缘分类释例

禅家悟道因缘分类释例

蔡日新

 

禅家的修为,说千道万,旨在悟道。为了悟道,禅师们往往历尽艰辛,他们甚至还要经过一番“大死一场”的痛苦考验,才能在那“山穷水尽”之际,见到“柳暗花明”的新境界。诚然,对于这种境界进行文字性的描述,毕竟如同雾里看花,终似隔了一层,只有那些设身修习的禅师们,他们才能受用那种难以言语表述的禅悦。但站在文化研究的角度来看,若离开了对古德禅修文字的考察,终究又是无从下手的。从这一角度出发,笔者姑且采用文字来说禅。

早在1992年,笔者曾撰写过《禅悟与灵感》一文[1],对禅家的悟道有过一些粗浅的探索,今拟在原有的基础上,对禅师的悟道因缘作一些系统的评述。如前所说,禅师的悟道往往要经历一番十分艰难的磨砺,为了悟道,他们或行脚、或作役、或坐禅、或机辩、或参学……尽管他们的修学方式各异,但他们为了实现悟道这一目标却是一致的。也许是因为他们各自的根机与阅历不尽相同的缘故,所以,使他们在悟道因缘上也各自不同。去年初夏,笔者作《禅门悟道公案选析》一书(台北新店圆明出版社1998年5月版)时,便发现了禅师们悟道的这一差异性,而今检故,颇觉得有写一点文字的必要。

所谓禅师的悟道因缘,在这里是指促使一位久经修行的禅师开悟的那一种增上缘。禅门的修学,有时历尽千辛万苦而不悟,而最终却因为某种特殊的因缘际会,便一下子叩启了禅师的智慧之门,使他们洞察了人生与宇宙的真谛。这在得道的禅者之中,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有过这样一种修学体验。因此,我们研究禅者的悟道因缘,也可以从这个角度对禅悟作一些了解,或许对禅修有一定的参考意义。今综括禅师们的悟道因缘,略作分类,稍加评述,以陈如下。

 

一、于言下即得

 

在丛林中,颇有一些上根利器,他们因为具有超凡的悟性,所以,经名师一指点,当下便彻了心疑,洞见玄奥。以这种因缘悟道者,多是夙缘具足的祖师大德,从二祖到四祖都是以这种因缘见道的。《景德录》卷三载二祖慧可当年求达摩祖师开示,当他明了欲求大法,应当舍弃一切乃至血肉身躯时,乃立雪断臂于达摩祖师面前。自然,达摩祖师对他的开示也十分简单,当时二祖慧可说:“我心未宁,乞师与安。”达摩祖师道:“将心来,与汝安。”二祖道:“觅心了不可得。”达摩祖师道:“我与汝安心竟。”[2]从这师徒间的传道印心的过程来看,是十分简捷的,而二祖也因为因缘时际已至,他便于这简捷的言下悟道了。

与二祖悟道方式几乎一样,三祖僧璨当年因身缠风恙而求二祖忏悔,二祖对他的开示是“将罪来,与汝忏”,而三祖一时觅罪不可得(达罪性空故),二祖便说:“我与汝忏悔竟。”三祖遂于言下见道,其风疾亦渐愈。[3]待到四祖道信的求法于三祖,便是向三祖“乞与解脱法门”,三祖便问:“谁缚汝?”四祖云:“无人缚。”三祖道:“更何求解脱乎?”四祖便“于言下大悟”。[4]从二祖到四祖这三代禅师,都是于言下即得的大德,他们的悟道因缘既体现了师徒间因缘的契合,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具有超凡的夙慧。像这样于言下即得的例子,在灯录所载的后代禅师中,委实不太多。

自五祖至六祖的悟道,则非但具有于言下即得的特点,而且还颇有一些“临机不让师”的高邈格调在,禅宗自此以后,风格为之一变,一种师徒互相机辨的作风由此产生了。五祖弘忍的被四祖接引,尚在孩童之时,当时,四祖问他何姓,五祖道:“姓即有,不是常姓。”四祖进一步问他是何姓,五祖道:“是佛性。”四祖遂问:“汝无姓耶?”五祖道:“性空故。”[5]在这里,五祖不只是能于言下即得,而且还很有一点“临机不让师”的韵味在其中,那种师徒机辩迅捷交驰的作风在这里已经显露了端倪。到了六祖慧能的问道于黄梅五祖,他针对五祖的“岭南人无佛性”一语,当即道出了“人即有南北,佛性岂然”的话。[6]这不啻是意味着六祖是一代悟性极高的祖师,而且也昭示着此后的禅宗在机辩上,必然朝着机锋迅捷的方向发展,一种师徒勘辩、机锋犹如电光石火的禅风也正在逐渐形成。

 

二、在机辩中得悟

 

自六祖以后,南宗禅风自树一帜:一路向上,直了心疑,由是一种追求心灵超脱的宗教自此产生了;“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一种生动活泼的禅门机辩由是而勃兴。这一作风,经六祖以后的子孙一阐扬,遂在南方各地以燎原之势以兴起,至晚唐时,天下各宗归禅,由是佛教这一西渐之教与中国本土文化的结合也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

在六祖以后的禅师,他们的悟道多是在师徒的机辩中得之。这在灯录的所载中,也是举不胜举的。《景德录》卷五载青原行思禅师造曹溪礼六祖得悟的因缘,足以说明这个问题了,兹录于次。

(行思)后闻曹溪法席,乃往参礼。问曰:“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 祖曰: “汝曾作什么来?”师曰:“圣谛亦不为。”祖曰:“落何阶级?”曰:“圣谛亦不为,何阶级之有?”祖深器之,会下学徒虽众,师居首焉。亦犹二祖不言,少林谓之得髓也。[7]

在这里,行思的悟道,即是在与六祖展开机辩的场合中得之。这种悟道因缘在灯录的记载中为数还不少,例如怀让禅师在六祖门下得法的机辩语为“说似一物即不中”,天皇道悟的问道于石头希迁是在对“谁是后人”的机辩中得悟的。这类例子还有很多,在此不一一例举了。师徒间机辩交驰、机锋迅捷的场面如今已不复可睹了,但那种为了领悟人生真谛而勇猛进取的场面,我们至少是可以想见的。在师徒的机辩中,双方出语要求干净利落,当下和盘托出那颗自家本自清净的心,因而机辩时容不得刹那间的拟议与伫思。那种骤然把握住当下的一念,从而彻见自家本来面目的作略,在当年之盛极是可以想见的。惜乎时过境迁,而今此种作风早已衰落,我们仅能从灯录中窥见其一斑了。

 

三、以喝、打得悟

 

南宗禅自马祖道一以后,其机锋一转而趋峻烈剀切,乃至发展到了以喝与打的方式来接引学人了。在《景德录》卷六《马祖传》中,载有学人问马祖“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马祖便云:“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这大概是可以视为南宗中以打施教的滥觞了。在《五灯会元》卷三《怀让传》中,载怀海禅师参马祖,“祖振威一喝,师直得三日耳聋”,这也许可以视为南宗中以喝行教的权舆了。当学人参禅进入拟思之时,禅师的振威一喝,或者是蓦地打将过去,则可以使学人拟思顿息,妄想立破,从而彻见清净本我。到了马祖以后的禅师那里,这种施教作略则已发展成了丛林的时髦风范。特别是在唐武宗毁佛以后,南宗中出了德山宣鉴与临济义玄这两位大德,“德山棒”与“临济喝”一时成了天下美谈,由是之后,棒、喝作略遂大行于丛林。

以棒、喝行教这种在常人眼里乍看是十分“粗野”的作略,在当年正是禅师们的一片婆心所在,许多宗门中的大德便是在棒、喝的慈悲下开悟的。例如百丈怀海禅师一日侍马祖在外面散步,此时,天上一群野鸭子掠空而过,马祖便指着野鸭问百丈:“甚处去也?”百丈道:“飞过去也。”马祖便蓦地拽住百丈的鼻头,致使百丈负痛失声。百丈经这一扭之后,回到寮房不久便悟了[8]。此后,百丈嗣马祖,开农禅之制,立禅门规式,卓然一代大师的成就,毕竟离不了当年扭鼻的慈悲。又如夹山善会禅师到华亭去参船子德诚和尚,乃是经过德诚几番用桡打将落水之后,才在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中彻见自性的。又如临济义玄参学于黄檗希运,他三度向黄檗问佛法大意,三度遭黄檗之打,后经大愚指点,使他彻见“黄檗老婆心切”。义玄得道后,出住河北的滹沱河渡口旁,俨然成为一代宗师,自然,这中间少不了黄檗当年的慈悲。此外,如兴化存奖、雪窦重显、芙蓉道楷、天童正觉等禅师的悟道,均与“打”这一特殊的行教因缘密切相关。自然,以打行教的作略,最为丛林称道者是德山宣鉴,“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那便是宣鉴的慈悲所在。当年雪峰义存问道于宣鉴,宣鉴打他一棒,问他“道甚么”,义存一时便如“桶底脱”相似,由此可见德山棒打的妙处了。

以“喝”的形式行教是义玄之所独擅,著名的临济“四喝”,至今仍为佛门所传颂。义玄“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见《临济禅师语录》),他就是这样灵活地利用行喝来接引学人,传播慧种。“孤轮独耀千江静,自笑一声天地惊”,义玄以喝行教,不但在丛林中广为流传,而且对后世子孙影响亦深。翠岩可真是义玄的远孙,他在参石霜楚圆时曾以“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为对,但未能得到楚圆的印可。当他与楚圆师徒易位以机辩时,楚圆震声说:“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转语未易,只是震声以对,便使可真于言下大悟了[9]。可见,行喝与震声作答,对于接引学人都是十分有益,要在能观机施教,方使行喝契合学人之机。

要之,行打与行喝,其肇端似在马祖,其盛行则在中晚唐时期。这一举措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曾成了接引学人的殊胜因缘,由此悟道的禅师固然不少。

 

四、于寻常句下开悟

 

禅门师徒的机辩,有时出语寻常,但于那寻常句下却妙藏机锋,同样可以达到为学人解黏去缚的目的。而且,愈是高明的禅师,他的施教言语则似越发出乎寻常。但其中所寓的禅旨则并不寻常。著名的“赵州茶”的公案历来为佛门所称道,在这则公案里,从谂禅师对待新到与常住都是叫他们“吃茶去”,这便引起院主产生了疑情,正当院主援疑请教赵州时,从谂的一句“吃茶去”,便将院主的分别心破斥干净了,从而使他顿悟。一杯茶是极为平常的,但这极平常的话语,却成了禅师们妙传心印的载体。

在灯录中,这种于寻常句下开悟的例子还一些。唐代的澧州龙潭崇信禅师皈依天皇道悟相当长的时间以后,却未能听到天皇道悟禅师为他开示,这使他十分诧异。于是,他向天皇道悟禅师说:“某自到来,不蒙指示心要。”天皇禅师道:“汝擎茶来,吾为汝接;汝行食来,吾为汝受;汝和南时,吾便低首。何处不指示心要?”在这极为寻常的话语的开示下,崇信禅师顿时开悟了。[10]又如罗汉桂琛在参玄沙师备“三界唯心”时,是以椅子的名与实来参究的。当时,玄沙说:“我唤遮个作竹木”,桂琛在这寻常句下已有所悟,他说:“桂琛亦唤作竹木”,他由是深得玄沙的印可。[11]再如汾阳善昭参首山省念时,已上历参了七十一员知识而未得,他于是援“百丈卷席意旨如何”去参省念。省念用“龙袖拂开全体现,象王行处绝狐踪”将之接引,使省念于寻常句下开悟了。[12]

面对学人的请益,行喝与行打可以去其疑情,而寻常的话语也可以如春风解冻,豁开学人心中的迷雾。至于对这二种作略如何采用,那就得在具体的禅教中观机施教、相体裁衣了。

 

五、蠲除知见而悟

 

学人参禅悟道,乍入丛林,往往苦心以求知见,殊不知这知见有时反成了他们参学的障道因缘。因而,丛林中的禅德们为了接引这一类学人,有时往往不惜用尽全力去蠲除他们过去的知见,使他们不再被那些名相所束缚,然后洞见自性。事实上,采用这种方法接机,对于被知见所缠缚的学人来说,大似有将其知见如洗刷便桶一样,讫乎学人知见干净之际,也就是他们的见性之时。

潭州云岩山昙晟禅师在参药山之时,便曾师事百丈达二十年之久,最后因为因缘不契而改参药山。面对这类学人,药山再也用不着对他多作开示了,但又不能没有方便以使之悟道。药山的高明之处,乃在于他能逐步地将云岩在百丈处所染执的知见蠲除干净,从而使之开悟。药山盘问云岩在百丈处见他“有何言句示徒”,云岩首先告诉药山:百丈有“百味具足的句”。药山一听,便立即将之加以破斥,然后又再盘问云岩,云岩告诉药山:百丈有“三句外省去,六句内会取”的言教。药山又将之否定并进一步对他追问,直到云岩说出百丈有时上堂,大众才集定,百丈便以拄杖将之趁散,然后又召大众,大众才一回头,百丈便问“是甚么”时(亦即知见已蠲除干净之时),药山才说:“何不早恁么说,今日因数得见海兄!”[13]。云岩也在这知见蠲除干净之际,经药山这一点化,豁然大悟了。雪峰义存的“鳌山成道”公案也是这类悟道因缘的典型例子,义存经岩头(其师兄)那一帮助,心中的疑团彻底打碎了。那段公案文字太隽秀了,谨将其主要内容抄录如下。

师(义存)自点胸曰:“我这里未稳在,不敢自谩。”头曰:“我将谓你他日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播扬大教,犹作这个话语。”师曰:“我实未稳在。”头曰:“你若实如此,据你见处一一通来,是处与你证明,不是处与你刬却。”师曰:“我初到盐官,见上堂举色空义,得个入处。”头曰:“此去三十年,切忌举着。”“又见洞山《过水偈》:‘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头曰:“若举么,自救也未彻在。”师又曰:“后问德山:‘从上宗乘事,学人还有分也无?’德山打一棒曰:‘道甚么?’我当时如桶底脱相似。”头喝曰:“你不闻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师曰:“他后如何即是?”头曰:“他后若要播扬大教,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师于言下大悟,便作礼起,连声叫曰:“师兄!今日始是‘鳌山成道’。”[14]

在这里,岩头将义存游方参学的所有见解都一一掏了出来,直到义存的知见被掏干净之后,他才用一语“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来接引义存。义存也因为他长期游方参学的知见被蠲除干净了,心里豁地一下子亮了,他因此而高兴得连声叫道“今日始是‘鳌山成道’”。又如清凉文益的参学于地藏桂琛,他因阻雪而暂住地藏院,雪霁离开时,桂琛为了接引文益,便指着庭下的片石问文益:“且道此石在心内,在心外?”文益道:“在心内。”桂琛随即一语“行脚人着甚么由来,安片石在心头”,便致使文益住于地藏参学。在一月有余的时间内,文益“日呈见解,说道理”,而桂琛总是说:“佛法不恁么。”直到文益“词穷理绝”时,桂琛才说出“若论佛法,一切现成”一语,使文益当下即悟了。[15]

采用蠲除见的方式来接机,特别适合于在丛林中参学已久而又十分执着知见的学人。以上几个例子中昙晟、义存、与文益,在悟道前均已久涉丛林,因而他们的悟道很适合于采用这种方法。

 

六、因譬喻而悟道

 

在佛法的十二分教中,便有“譬喻”这一分。在佛经中,佛陀也常用譬喻来开示众生,诸如盲龟浮木、盲人摸象、穷子三车、化城火宅等,均是极佳的譬喻。在《百喻经》中,集有九十八个故事,无一不是取譬为喻以开示众生的,这便可以见出,在佛陀的方便说法中,尤以譬喻见长。可见,以譬喻的方式来传道付法,实在是一种殊胜的方便因缘,因而这一举措也广为禅师们所采用,不少禅师便是以此因缘而开悟的。

马祖道一是怀让禅师的高足,他当年在衡岳习定时,便引起了怀让禅师的注目,但怀让禅师深知他不是可以用言语动摇其修定信念的,他于是取了一块砖在道一的庵前磨。怀让禅师的这一做法激起了道一的疑情,他便去问怀让磨砖作什么,怀让说:“作镜。”对此,道一的疑情更大了,他问怀让:“磨塼岂得成镜耶?”怀让到这时才说出“坐禅岂得成佛”一语,使道一改变了对坐禅的执着。道一经这一接引,便进一步向怀让禅师请教,怀让便举了“如牛驾车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这一譬喻,令道一反本还源,向自家心底悟去而彻见自性。[16]道一禅师以此因缘开悟后,他也擅长以此方法来接引学人。有一次,一位猎人(即石巩慧藏禅师)因追射一头鹿而来到了马祖的庵前,待到他向马祖打听鹿的去向时,马祖便顺水推舟问慧藏解射(会射箭)否,慧藏说:“解射。”于是,马祖进而问他“一箭射几个”慧藏道:“一箭射一个。”马祖便说他不解射,慧藏便问马祖一箭能射多少,马祖道:“一箭射一群。”慧藏疑情更大,他问马祖:“彼此是命,何用射他一群?”马祖立即接机道:“汝既知如是,何不自射?”慧藏一时见道,他说:“教某甲自射,即无下手处。”于是,慧藏便投马祖出家。[17]以射箭来喻悟道,这中间自然不无譬喻的因缘在。

用譬喻因缘启发学人悟道,很容易引起学人的类比联想,从而使他们摈弃凡情俗念而见道。像这样的例子还有一些,比如“六窗一猕喻”(中邑洪恩禅师)、“蜂子投窗喻”(古灵神赞禅师)、“香严上树喻”等皆是,在此不一一例举了。

 

七、因闻声而悟

 

提到因闻声而悟,我们自然会想起近代高僧虚云老和尚因“杯子落地,响声历历”而悟的事迹,其实,这类悟道的例子在唐宋时也有一些。也许学人参禅处在极其困顿之时,他们将会倦于参问了,而往往就在这万缘放下之际,一种普通的响声都可以叩启他们的智慧之门。

香严智闲禅师原是百丈门下最为伶俐的学人,他在百丈面前可以问一答十。在百丈圆寂以后,沩山灵祐禅师为了使他能透过祖师关捩子,便叫他在“父母未生时,试道一句看”。香严被这一问给难倒了,他多次请求沩山给他说破,但沩山说:“我若说似汝,汝以后骂我去,我说底是我底,终不干汝事。”香严没办法,只得礼辞沩山游方,有一次,他在作芟除草木的农活时,无意中将一块石头向远处一甩,那石头正好击在竹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料这一击脆响正好叩启了香严的悟道之门,使他豁地顿悟了。[18]又如克勤禅师参学于五祖法演禅师略有所省,待他出得门后,见一只鸡飞上栏干,鼓翅而鸣。殊不知这鸡声正好成了他悟道的增上缘,他一闻鸡声便顿然开悟了(事具《五灯会元》卷十九)。又如黄龙悟新禅师在参晦堂禅师时,已略有所悟,后来,他听见知客打行者的声音,加之一声迅雷同时炸响,使他顿时大悟了(事具《五灯会元》卷十七)。还有赵忭居士,他在参学于蒋山法泉时未悟,后来他在宴坐之时因闻雷声大惊而彻悟了(见《五灯会元》卷十六)。事实上,这种因闻声而悟的因缘,颇与因喝而悟有一些相近之处,因二者皆是以一种声音打碎疑团。只是以喝开悟往往是喝在学人参问之际,而这种闻声而悟乃是悟于学人参学慵倦之时;且前者之声为有意,后者之声乃出自于无心之偶然。

 

八、因截流而悟

 

“截断众流”本是“云门三句”中的一句,它指的是将学人的拟思意识蓦然切断,使其心虑顿然止息,从而直下见道。《景德录》卷十四载石霜庆诸禅师向道吾请教极则事,而道吾却不回答,他回过头去叫沙弥添净瓶中的水。过了一会,道吾又问石霜:“你刚才问什么?”待到石霜再举所问后,道吾禅师便起身离去。像这样引而不发、问而不答,正好可以让学人的驰心休息,以利于他们直下见道。在《景德录》卷八中载汾阳无业禅师问马祖“如何是祖师西来密传心印”,马祖道:“大德正闹在,且去,别时再来。”当无业刚好出门,马祖便唤无业,无业刚一回头,马祖便问:“是甚么?”无业当下大悟,顿领玄旨。在《五灯会元》卷十四中载长芦清了问丹霞子淳“如何是空劫已前自己”,子淳道:“你闹在,且去!”后来,清了登钵盂峰时忽悟前旨。像这种以引而不发、问而不答的方式来截流,自然有益于止息学人的驰心,让他们一路向上见道。

 

九、因作务而悟

 

自东山法门开创起,农作就已列入禅修之中了。到了百丈时,兴农禅之举,此后,作务便已成了禅家的本分事了。也因为农作入禅,因而在作务中悟道者亦不乏人。在百丈门下,普请因闻鼓声而笑着回家吃饭的禅师,曾被百丈首肯为“俊哉!观音入理之妙。”至于他门下的沩山和尚因拨火一事开悟,则更是以作务见道的例子了。[19]在《五灯会元》卷十六中,载有天衣义怀的“折担会”一段因缘,则更是令人叫绝。义怀参学于重显门下,他几度请益均遭重显之打。后来,义怀当上了水头,有一次,他到井中汲水时,因扁担忽然折断而大悟,遂作《投机偈》曰:“一二三四五六七,万仞峰头独足立;骊龙颔下夺明珠,一言勘破维摩诘。”[20]又如兴阳清剖在大阳警玄门下作园头,一次,因警玄问他“甜瓜熟也未”而悟道(事具《五灯会元》卷十四)一事,也是因作务而见道的例子。此外,如香岩的芟草击竹等事,均与作务密切相关,在此就不一一举例了。

农作既已成为禅师的本分事,那么,以作务因缘而见道,也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事了。

 

十、因睹某物而悟

 

有的禅师参究一个话头或公案,久久不悟,忽然于无意中看见某物或某景,便顿时大悟了。比如洞山良价禅师,他援南阳国师的“无情说法”公案历参了好多大善知识,就是不得开悟。后来,经过云岩的指点,才略有所省。但他的彻悟,乃是因一次涉水而看见自己的身影之时:他为此而作有《投机偈》曰:“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21]又如宋代的杨杰居士,他尝从天衣义怀问道而未悟,有一次,他奉命去祭泰山,在鸡鸣时,他到山顶见到日出如盘涌的情景,使他豁然一下开悟了(见《五灯会元》卷十六)。禅师们因参禅起疑情,遂援疑深究,直至“通玄峰顶”,忽然因睹某物,便使他们心智顿开,彻见“心外无法,满目青山”的境界,这便是因睹某物而开悟的这一类悟道因缘的玄妙所在。

 

十一、旁听机辩而得悟

 

有的禅师参访宗师而未能悟道,可当他们急于求法之心休歇后,偏偏在一侧旁听别人机辩时,反倒豁地一下大悟了。以这种因缘见道,大似云门的“张公吃酒李公醉”,但要在李公虽未吃酒,而他以前毕竟吃过酒(亦即此次虽未参请,但他以前毕竟参学与机辩均有),因而此次他虽未吃酒也醉了。例如,法眼门下的天台德韶禅师,他出尘后历参了五十四位大善知识,后来才参清凉文益禅师。此时,德韶因久涉丛林,他倦于参问,只在一旁侍听别人机辩。有一天,一僧问文益:“如何是曹源一滴水?”文益道:“是曹源一滴水。”那僧惘然而退,而在一旁侍听的德韶却顿时悟了:那曹源一滴,正好落到了他的心头(见《五灯会元》卷十)。又如投子义青嗣警玄禅师,是通过浮山法远的代为传法而得以实现的。义青在参学于法远时,法远让他看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等因缘。这样过了三年之后,法远才问义青记得话头否,当义青拟对时,法远遂以手掩其口,使他顿悟了(见《五灯会元》卷十四)。在这里,义青虽未直接参学,但他到浮山之前,未见得就无参学经历(因义青到浮山前曾游过方),因而,他此次能通过旁听机辩而彻悟。以这类因缘开悟者,往往是久涉丛林而又倦于参请者,他们在旁听时,则已休歇心缘了,因而能藉此因缘以见道。

 

十二、因参究公案开悟

 

禅宗发展到了晚唐五代以后,丛林中积累了大量的公案素材,加之丛林中一些大德也常常以举古德公案因缘令学人参究的方式来传道,遂使参究公案之风盛行于丛林之中,因而以此因缘悟道者亦不乏其人。云门宗中慧林宗本参学于天衣义怀,义怀举无著问法天亲的公案以示之,宗本一闻便彻悟了(见《五灯会元》卷十六),这是因参究公案而得道的典型例子。又如大慧宗杲参学于克勤禅师,克勤禅师则举僧问云门“如何是诸佛出身处”公案以示众,宗杲一闻此公案便“前后际断”。后来,宗杲居择木堂,因听克勤禅师举自己参五祖演因缘,遂彻悟玄旨(见《五灯会元》卷十九)。此外,如洞山良价的援南阳慧忠“无情说法”公案以参究,亦属此类。参究公案虽不是禅修的目的,但它终究不失为一种方便因缘,因而颇有禅师以此因缘而悟道。

 

以上所列十二种悟道因缘,是择灯录中比较常见者而陈述的。此外,还有通过参话头、闻香味、阅灯录等因缘悟道者(若欲囊括尽,则不下十二种)。五祖法演参学于白云守端禅师,守端便给他一个话头让他参究,使他“忽然省悟,从前宝惜一时放下”,方“因兹一身白汗,便明得下载清风”(见《五灯会元》卷十九)。黄山谷的悟道乃是因闻香味而得。山谷参祖心禅师,祖心拿《论语》中“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一语让他参究,山谷拟对,祖心连连说“不是”,致使山谷“迷闷不已”。有一天,山谷随祖心到林子中散步,那时山林中的山桂花正盛开着。祖心便问山谷:“闻木犀花香么?”山谷道:“闻。”祖心说:“吾无隐乎尔。”山谷一闻便大悟,他于是礼拜祖心禅师(见《五灯会元》卷十七)。黄龙祖心禅师的悟道是以阅《传灯录》这一因缘得以实现的。祖心参学于黄龙慧南禅师,四年不大发明,后止石霜,因阅《传灯录》而悟(事具《五灯会元》卷十七)。至于其他的悟道因缘,尚有以手势因缘悟道者、以掩口而悟道者、以诟骂而悟道者……在此便不一一例举了。

 

综观以上悟道因缘,纷纭多异,但我们从这变化多样的悟道因缘中,至少可以发现这么一些规律来。首先,禅师们悟道因缘的纷纭多异是因为他们各人的根机互异所致,由此而产生了各人悟道因缘的差异性。例如从二祖到六祖这几代大德,他们不但能于言下即得,而且还能“临机不让师”。我们在晚唐五代以后,便难以找到这样于言下即得的例子了,这充分说明了后代很少有前代那样的上根利器了。这一现象,有力地说明了根机的差异是造成悟道因缘互异的根本原因之一。其次,禅师们阅历的互异也是造成他们悟道因缘互异的原因之一。在以上所举的悟道因缘中,几乎每位禅师都有他们各自不同的修学历程,因而也导致了他们悟道因缘的互异。例如天衣义怀的“折担会”,就只适合于他汲水这一特殊的经历;沩山禅师的“拨火开悟”,也只适合于他为百丈拨火那一特定因缘;香严智闲的以击竹闻声而悟道,则只适合于他芟除草木那一作务因缘。再次,禅师们所处的时代风尚之异,也是造成禅师们悟道因缘互异的原因之一。四祖以前的几代大德皆能于言下即得,五祖与六祖则非但能于言下即得,而且还大有“临机不让师”的机辩寓于其中,由是遂开青原、南岳以后的师徒勘辩、机锋迅捷的风尚。讫乎晚唐丛林,游方参学、农禅作务,皆是寻常家饭,因而,以此因缘悟道者颇有人在。五代至赵宋时期,文字禅相继产生,因而出现了以参公案、阅灯录等因缘而开悟者。这一系列悟道因缘互异的现象,充分说明了悟道因缘之差异,与丛林的时尚密切相关。此外,禅师们悟道因缘的互异,除了以上三种因素之外,还存在着学人与禅师之间的因缘际会这一因素在其中。尽管是少林那样的大德,若不遇上二祖这种根机的学人,也难以将其无上妙法弘传开去;另一方面,尽管是六祖慧能那样的法宝,他若不北上黄梅参礼五祖弘忍,也难以成就他的“一花五叶”的无量功德。因而师徒各自的因缘际会这一特定的缘分,也是造成禅门悟道因缘互异的因素之一。

我们剖析了禅门悟道因缘的差异性之后,则会更加明白禅门在接机上特别注重契机契理的原因了。同时,对于我们更好地继承与发扬盛唐禅风,自然也饶有裨益。有鉴于此,笔者聊纂此篇,以供达者是正。

 

[1]见中国佛教协会主办的《法音》1992年11期。

[2]参见《景德录》卷三《达摩传》,《佛藏要籍选刊》第十三册523页中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3]事具《景德录》卷三《慧可传》,《佛藏要籍选刊》第十三册524页下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4]事具《景德录》卷三《僧璨传》,《佛藏要籍选刊》第十三册525页下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5]事具《景德录》卷三《道信传》,《佛藏要籍选刊》第十三册526页中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6]参见《坛经校释》8页 ̄19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7]事具《景德录》卷五《行思传》,《佛藏要籍选刊》第十三册544页上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8]参见《五灯会元》卷三《怀海传》131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9]参见《五灯会元》卷十二《真可传》728页 ̄729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10]事具《景德录》卷十四《崇信传》,《佛藏要籍选刊》第十三册617页中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1]事具《景德录》卷二十一《桂琛传》,《佛藏要籍选刊》第十三册675页上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2]参见《五灯会元》卷十一《善昭传》684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13]参见《五灯会元》卷五《昙晟传》273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14]参见《五灯会元》卷七《义存传》379页 ̄380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15]参见《五灯会元》卷十《文益传》560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16]事具《景德录》卷五《道一传》,《佛藏要籍选刊》第十三册544页下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7]事具《景德录》卷六《慧藏传》,《佛藏要籍选刊》第十三册552页中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8]参见《五灯会元》卷九《智闲传》536页 ̄537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19]事具《景德录》卷九《灵祐传》,《佛藏要籍选刊》第十三册568页中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20]参见《五灯会元》卷十六《义怀传》1015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21]事具《景德录》卷十五《良价传》,《佛藏要籍选刊》第十三册625页中栏 ̄下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原载台湾《妙林》1998年6月号,后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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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高僧释道安大师的行业

 

一代高僧释道安大师的行业

蔡日新

 

道安法师是继竺佛图澄之后弘化于北方的高僧,他同时也是在中国佛教弘传史上具有承前启后功绩的高僧。

道安法师(西元312年 ̄西元385年)俗姓卫,常山扶柳人(河北省正定南)人,其家族原来世代业儒。及道安出世时,他幼年而孤,家道中落,为外兄孔氏所收养,因而道安至十二岁时便出家,迈上了他奉献于佛教事业的人生旅途。据《高僧传》卷五所载,道安“神智聪敏,而形貌甚陋,不为师之所重”,因而在他出家之后,“驱役田舍,至于三年”,而道安却“执勤就劳,曾无怨色,笃性精进,斋戒无阙”。此后,道安法师才敢向他的师傅提出阅经的要求,而道安当年的读经,只能“赍经于田,因息就览”。但他竟然利用一天的田间休息时间就读完了五千字的《辨意经》,并再到他的师傅那里取来了《成具光明经》,又在田间休息时便阅览一过,致使他的师傅为之“大惊嗟而异之”。于是他的师傅让他受具,且从此后听其游学。道安此后的求学与行业的生涯,大抵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兹逐一介绍如下。

 

一、北方的求学与避难(西元365年以前)

 

道安法师的游学,首先到达邺中,向北方的佛教大师竺佛图澄求学。当时,竺佛图澄一见道安便嗟叹不已,乃至与语终日,但竺佛图澄的门下见道安“形貌不称,咸共轻怪”。但竺佛图澄却不然,他在讲经时让道安为他覆述,众人在道安覆讲时便“疑难锋起”,而道安则“挫锐解纷,行有余力”,时人因而相与语曰:“漆道人,惊四邻”。由于当地的学者固守见闻,道安决定离开邺都游方问道,“备访经律”。石赵之末,道安逃难至濩泽(山西省平陆县),从竺法济、支昙受业。不久,他又与同学竺法汰一同上了飞龙山(在今山西省浑源西南),再辗转至太行、恒山(在河北省阜平),在那里创立寺塔,“改服从化者中分河北”。大约在西元357年,道安又回到了冀中,住持受都寺,他当时“徒众数百,常宣法化”。石赵之末的社会酝酿着种种危机,不久,冉闵之乱终于爆发了,战乱给人民带来的只可能是灾难。面对这一现实,道安谓其徒众曰:“今天灾旱蝗,寇贼纵横,聚则不立,散则不可”,于是毅然率众入王屋、女休山(在河南省济源西北),再渡过黄河,依陆浑山(河南省嵩县西北)木食修行。但不久,又遇上了慕容俊的军队进逼陆浑,道安只得南投襄阳,才勉强找到了一个栖身修道的处所。道安在去襄阳的路上(新野),曾经遣徒分化,加上他住持襄阳以后的再次遣徒分化,便使他的法脉遍布了大江南北。道安从师法竺佛图澄到襄阳的避难,前后历将近十七年,在这一期间内,他经历了石赵的内乱、冉魏所挑起的民族战争、慕容燕与冉魏及东晋之间的战争,使他辗转流亡,备受战乱的艰辛。但道安所到一处,总是以研习佛理、教授徒众为务,因而聚集在他身边的弟子也日益增多,使他的声望逐渐地达到了东晋佛教领袖的地位。

道安在这一时期所研习与弘扬的佛典,全属小乘教义,特别是安世高的“禅数”之学。从道安所注释并作序的《阴持入》、《十二门》、《人本欲生》等经典中可以见出,他一生对于爱欲、家庭与私有财产是非常厌恶的,他认为这些因素是导致人类杀斗不止且最终给人类带来深重灾难的根源,他无宁也找到了人生苦谛的所在。因此,道安试图避开这个恶浊的现实,力求从出世间的禅定中寻找到人生的解脱,达到那种“无欲无知无为”的境界。站在这一点来看,道安不失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对于佛教的最根本教义是至为服膺的。与此同时,道安也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因而他对佛教教义的诠释,往往又建筑在老庄与“贵无”派玄学思想的基础之上,使得他所弘传的佛教教义蒙上了一层浓厚的玄学色彩,也使得中国的玄学思想中渗透了佛学的思想义涵。通读道安的经序,我们将会发现:“执寂以御有,崇本以动末”( 参见《全晋文》卷一百五十八《安般注序》)是他这一思想的重要的命题。在道安的思想中,既有对神通的追求,也有持道以干预社会生活的理想,更有严持佛戒以律己的自觉意识。道安同时也是一位民族正统观念很强的东土僧人,他时刻不忘夷夏之辨,乃至其行文中也对“玁狁滑夏”、“山左荡役”充满了悲愤,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他弘法利生的使命感。他在奔赴新野、襄阳的途中曾两次遣徒分化,从而促进了佛教在中国大江南北各地的弘传。其中法汰至荆州,在江南发展成为般若义学之一大家;法和入蜀,成了中国西南佛教义学的创始人;到襄阳后的慧远卓锡庐山,在那里创建了道风高邈的僧团。

在北中国兵燹四起之时,道安当年颠沛流离、历尽千辛万苦,他未尝不对佛教的生存与发展作出一些理性的思考。他在遭遇冉闵之乱以后,倍感“人情萧索”,于是不得不渡过黄河,来到新野(今河南省南阳)。他在饱受辗转迁徙艰苦之后,不无感慨地告诫其徒众:“今遭凶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 参见《高僧传》卷五《道安传》)。道安处在那样一种特定的历史年代,且佛教在中国的弘布历史并不悠久,他为了使佛教在能够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找到一线生存的空间,不得而已提出了依附人主来弘法的权宜之计,这在道安当年应当纯属一种善巧方便。但道安这一主张的提出,似乎也为后世的佛教确定了一个生存发展的原则,在历史上多数时候,中国的佛教一直充当了统治阶级上层建筑领域里的附庸品,这也不能不说是中国佛教的一大悲哀。诚然,佛教要在中国得到生存与发展,不处理好佛教徒与中国的人主之间的关系,显然也是行不通的;但佛教作为一种出世间的解脱之道,它毕竟不大适合于与工于心机的世间法搅合到一块去,更不应该去充当封建君主的软打手。尽管道安当时提出了依人主而立法事的主张,但在南方,他的弟子慧远并未完全赞同这一主张,慧远曾经作《沙门不敬王者论》,表明了佛教徒行出世间道的基本立场。但无奈后世的佛教几乎完全走上了与封建王权相结合来弘法的道路,有的不肖佛子甚至还充当了封建帝王衮衣下的应声虫,其僧格之卑下则自不待言了。诚然,如果是像竺佛图澄那样去教化帝王与大臣,从而利乐天下的有情,则佛教不但可以与封建王权相结合,而且连佛教徒出入禁宫也无妨。

 

二、在襄阳弘法的时期(西元365年-西元379年)

 

道安毕竟不愧为一位智慧超人的大德,《高僧传》载他在新野分众以后,与弟子慧远等四百多人冒雨前进,行至襄阳那一人地生疏之处,忽然遇见一户人家,“门里有二马木昂(柳),木昂 间悬一马篼,可容一斛。安便呼林百升,主人惊出,果姓林,名百升”( 参见《高僧传》卷五《道安传》),谓道安为神人,厚相接待。如果说道安从“两木为林,篼容百升”来揣度主人的姓名,仅仅只是一种巧合的话,则他后来的冶治佛像而获舍利、识别春秋时鲁襄公所铸大鼎上面的铭文、甄别王莽时所铸的铜斛等事迹,则必须具有博闻强识的学识才能做到。也由于道安具有超人的智慧,他在襄阳期间,深得东晋名士习凿齿的敬重,“四海习凿齿,弥天释道安”,一时成为了当时的美谈,同时也成为了流传后世的佳联。习凿齿在写给道安的信中说:“弟子闻不终朝而雨六合者,弥天之云也;弘渊源以润八极者,四大之流也。彼真无为,降而万物赖其泽,此本无心,行而高下蒙其润……”(参见《弘明集》卷十二习凿齿《与释道安书》)与此同时,习凿齿在写给东晋名相谢安的信中称道安“师徒数百,斋讲不倦,无变化伎术,可以惑常人耳目;无重威大势,可以整群小之参差。而师徒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乃是吾由来所未见。”(同上)经过习凿齿的这番护持,道安成了名重南北的高僧,在当时的佛教界享有极高的威望,乃至晋武帝也遣使通问,并诏“奉给一同王公”。道安在获得这样有利的弘法基础之后,他在襄阳的弘化便有了一个非常殊胜的环境。当时的襄阳,是东晋王朝抗拒北方诸胡的一个前沿阵地,道安驻锡于此,前后历十五年,对于稳定当地的人心,安定那里的社会环境,确实起了一种的积极的作用。

在襄阳时期,道安着重研究的是般若学。《高僧传》载他此时注《道行般若》、《密迹》、《安般》诸经,“并寻文比句,为起尽之义,乃析疑甄解,凡二十二卷”。在对般若类经典的注疏方面,道安这一时期曾为《道行品》作《集异注》一卷,为《般若放光品》作《析疑难》一卷,为《光赞般若》作《析中解》、《抄解》各一卷,还有《合放光、光赞随略解》等着(参见《出三藏记集》卷五),“序致渊富,妙尽深旨,条贯既叙,文理会通,经义克明,自安始也”( 参见《高僧传》卷五《道安传》)。且道安每年坚持为大众讲《放光》两遍,他的佛学思想与前期相比,也显然有了新的变化,他把智度提高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不再用“禅数”去概括佛法的义趣了。他还特别清算了“贵无贱有”与“卑高有差”的旧佛学主张,建立了“本末等尔”、“有无均净”的新佛学思想体系,即“御大净而行方正”的佛像思想,它体现了道安的佛学思想由消极出世朝积极入世方向的转变。

 

三、晚年住持长安的弘法(西元379年-西元385年)

 

由于道安当时名振天下,也便引起了前秦苻坚的注目,西元378年,他派兵围攻襄阳。此时道安再次遣徒分化,其中昙翼、法遇去了江陵,成了荆楚地域士庶的佛教领袖;昙徽到了荆州,“每法轮一转,则黑白奔波”(见《高僧传·昙徽传》);慧远卓锡庐山,在那里创立了道风高邈的禅林。而道安与朱序等人则共镇襄阳,直至次年二月被苻坚所俘。《高僧传》载苻坚在俘获了道安之后说:“朕以十万之师取襄阳,唯得一人半”当仆射权翼问他是何人时,苻坚说:“安公一人,习凿齿半人”。苻坚将道安视为“神器”,安排他住持长安五重寺,当时道安门下僧众达数千,他的晚年在那里得以大弘法教。苻坚对道安隆礼有加,他“敕学士内外有疑,皆师于安”,使道安在长安的名望达到了极高的地位,长安士人为之语曰:“学不师安,义不中难”,可见,道安在长安不只是成了前秦的佛教高僧,他同时也成了长安学界的领袖。但道安对江南的晋王朝毕竟怀有眷恋之情,当383年苻坚准备发动对东晋王朝的战争(即“淝水之战”)时,道安以“舆辇之荣”极力婉谏苻坚,试图阻止这场战争。尽管苻坚没有采纳道安的建议,乃至落得淝水兵败,他本人也落得单骑而遁的结局,但道安忠于汉民族的那种赤忱仍然是灼然可见的。

早在375年,苻坚下诏“尊崇儒教,禁老庄、图谶之说”,及道安来到长安以后,这个禁令便有所突破,因为道安所崇奉的《放光般若》,毕竟与儒家学说之间的距离甚远,倒是与老庄思想却要接近一些。道安在长安主要所从事的是译经事业,他着重翻译了小乘经典与小乘有部的论著,其中包括《鞞婆沙》、《阿毗昙心》、《僧伽罗刹集经》等,由此开创了佛教义学中的一门“毗昙学”。此外,小乘集经四《阿含》中的《中阿含经》与《增一阿含经》,也是在这一时期翻译出来的。由于道安等高僧的弘传,北方各地的小乘教义比南方要流行得多,且这个法统一直延续到了北魏时期,“毗昙学”实质上也是禅数学的继续与深入。道安的晚年颇崇奉弥勒信仰,他与弟子法遇等人在弥勒佛像前立誓,愿往生兜率。后秦建元二十一年(西元385年)二月八日,道安告别大众,在当天斋毕,“无疾而卒”,走完了他奉献佛教事业的人生最后历程。

道安博学多才,精通内外之学,他一生对于佛教事业的贡献也很大,兹择其主要方面简介如下。道安依人主而立法事的主张,虽然不必作为佛教中的铁律来奉行,但他在当时利用这一善巧方便,颇为弘扬佛教带来了种种的方便,也使他的弘法事业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但道安最重要的贡献仍然在于他对教团的整饬与对经典的注译与整理诸方面。

在道安弘法的时期,他门下的僧众动辄数百上千,要管理好这样一个僧团,使之如法的运作,其中必须有一定的制度来约束僧侣的行为,才能使僧团保持六和敬的气氛,从而有利于僧团内部的建设。尤其是在冉闵之乱以后,道安被迫从北方辗转南迁至襄阳,其间战乱的人心惶惶未见得就不给僧团带来一定的影响,因而他一到襄阳就请凉州竺佛念与道贤、慧常等人译出《比丘大戒》,道安亲自为之作序,他在序中提出了“宁持戒而死,不犯戒而生”的主张。其次,在道安所处的那个年代,僧人的姓氏或依师傅姓氏而定、或依所属国名而定,这样便导致了僧人的姓氏各不相同的现象。道安认为:“大师之本,莫尊释迦”,于是将僧人的姓氏统一为“释氏”。后来得《增一阿含经》,经中果然有“四大河入海已,无复本名字,但名为海,此亦如是。有四姓,云何为四?刹利、婆罗门、长者、居士种。于如来所,剃除须发,着三法衣,出家学道,无复本姓,但言沙门、释迦子。所以然者,如来众者,其犹大海;四谛其如四大河,除去结使,入于无畏涅槃城”(卷二十)之说,印证了道安的这一作法。从此后,僧人的这一姓氏之制,也便成了佛门中恪遵的规矩。将僧侣姓氏统一为释氏,对于消除僧团中的民族、地域等差异,增进僧侣间的和敬,促使佛教发展成为一种世界性的大宗教,无疑都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

道安在襄阳期间,除了戮力迻译戒本以外,还为僧团制定了戒规。据《高僧传》所载,“安既德为物宗,学兼三藏,所制僧尼轨范、佛法宪章,条例为三:一曰行香、定座、上讲之法,二曰常日六时行道饮食唱时法,三曰布萨差使悔过等法。天下寺舍,遂则而从之。”(参见《高僧传》卷五《道安传》)据《出三藏记集》卷十二所载的《法苑杂缘原始集目录》,其中收有“安法师集旧制三科第二十一”,汤用彤先生认为,道安法师所制定的三科仪轨均有梵呗的唱颂。据学界的研究,道安法师以上三科仪轨的内容大致如此:其中第一项所规定的内容为上首僧施香给众僧,众僧接纳其香以后,再依照劝请佛的规定,依戒腊顺序入座,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再按仪轨读经、讲说。第二项是针对每日六时(晨朝、日中、日没、初夜、中夜、后夜)勤行礼拜的仪轨而言,同时也包含了饮食的“唱时”等规矩。在《高僧传·道生传》中,载道生在金陵青园寺用斋时,曾有因为未唱日中之时而不得用斋的事迹,可见道安的日中“唱时”的规矩,在稍后时便蔚然成风了。第三项是有关每月两次(月中与月底)的“布萨”仪轨,僧侣们在这两天中各自反省自己的过失,在佛像前发露并忏悔,表示永不重犯的一种仪轨,这一仪轨一直沿用至今。

道安法师对于戒规的要求是非常严肃的,在《法遇传》中,载法遇在襄阳与道安分手以后,东下江陵止长沙寺讲说众经,其门下受业者达四百余人。但他的僧团中有一个僧人饮酒并废止了晚间的上香,而法遇对这个犯戒的僧人也仅仅只施以处罚却不将之摒逐。道安远闻此事以后,“以竹筒盛一荆子,手自缄封,以寄遇。遇开封见杖,即曰:‘此由饮酒僧也。我训领不勤,远贻忧赐。’即命维那鸣槌集众,以杖筒置香橙上,行香毕,遇乃起,出众前向筒致敬。于是伏地,命维那杖三下,内杖筒中,垂泪自责。时境内道俗莫不叹息,因之励业者甚众。”(参见《高僧传》卷五《法遇传》)由此可见,道安对于僧团的戒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且法遇在初遇道安时尚且任性夸诞,他后来在远离师傅的情况下尚能如此虔敬,更不难见出道安僧团奉戒之严。惟其如此,道安无需使用伎术变化,却可以达到整群小之参差的效果。戒规是维系一个僧团的必要纪律,特别是道安所处的那个动乱年代,如果缺少了它,僧团内部即会如同乌合;即便是太平盛世,僧团若缺乏戒规,僧人的威仪也将无法体现,他们自然也不可能得到信众的护持。

道安一生对佛教典籍的注释与整理,也颇具功绩。《高僧传》载“自汉魏迄晋,经来稍多,而传经之人,名字弗说,后人追寻,莫测年代。安乃总集名目,表其时人,诠品新旧,撰为《经录》。众经有据,实由其功。”(参见《出三藏记集》卷八《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抄序》)道安辛勤地搜集佛典,编纂了中国佛教史上第一部佛典目录--《综理众经目录》,为后世的僧祐编纂《出三藏记集》奠定了基础,它在佛典文献的编目与整理上的功绩,自是不可估量的。道安这部《经录》所整理的佛典始自东汉光和年间(西元179年 ̄西元183年),下迄他圆寂前,前后历时约二百余年,共收录译家十七人,所译经、律、论二百四十四部,失源佛典三百零九部,疑伪经二十六部,注释经典二十五部。在经录的整理中,道安充分运用他广博的学识,通过实证的手段,为考察东汉至东晋年间的佛典流传本始、辨别佛典迻译之真伪、区分外来译著与本土译著,提供了一个清晰的蓝本。

在对佛典的翻译方面,道安总结了以往佛典翻译的历史教训,提出了他对佛典翻译的主张。他认为将胡语佛典翻译成汉语,始终存在着“文”与“质”两种翻译风格,“质派”真实于佛典原著,但文辞不雅,诘诎难读;而“文饰”虽然合于今俗,但又难免不使佛典的原意遭受改变。据此,他将佛典翻译中的这些困惑总结为“五失本”与“三不易”,提请译家引起注意。兹将道安法师的“五失本”与“三不易”的内容摘引如次:

译胡为秦有五失本也:一者胡语尽倒而使从秦,一失本也;二者胡经尚质而秦人好文,传可众心非文不合,斯二失本也;三者胡经委悉于叹咏,叮咛反覆,或三或四,不嫌其烦,而今裁斥,三失本也;四者胡有义说,正似乱辞,寻说向语,文无以异,或千五百刈而不从,四失本也;五者事已全成,将更傍及,反腾前辞,已乃后说,而悉除此,五失本也。然般若经三达之心,覆面所演,圣必因时,时俗有易,而删雅古以适今时,一不易也;愚智天隔,圣人叵阶,乃欲以千岁之上微言,传使合百王之下末俗,二不易也;阿难出经去佛未久,尊者大迦叶令五百六通迭察迭书,今虽千年而以近意量裁,彼阿罗汉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而平平若此,岂将不知法者勇乎?斯三不易也。涉兹五失经、三不易,译胡为秦,讵可不慎乎!(参见《高僧传》卷五《道安传》)

概括地说来,胡语与汉语在语法体系、文章组织结构与文风诸方面,都不尽相同,而要将千古圣人的言教译为汉语,要做到“不失本”、“不易”(不改变原意),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佛典还是在佛陀圆寂以后经过了阿难等佛弟子的结集整理了一番,再又辗转翻译成为西域各地的语文的呢!道安本人对于佛典的翻译也力求文辞晓畅、传事“勿失厥义”,其目的无非在于探求佛教原旨。道安在襄阳时抄集了《十法句义》,到长安以后又组织译介《阿毗昙》,也是为了要弄清这些佛教名相,从而更准确地把握住佛理。正因为道安法师对于佛典的翻译有如此深刻的认识,乃至后来的译经大师鸠摩罗什也尊称他为“东方圣人”,“恒遥而礼之”。

道安法师在对佛典理论的探讨方面,比较注重对般若的研究,同时对“毗昙学”也颇用心。他晚年在长安除了保持恪守戒律的原则以外,在修持方面则注重对弥勒信仰的建立与往生兜率的实践。据《高僧传》所载,道安法师在圆寂前曾得到了异僧的指点,“备观兜率妙胜之报”,尔后才如愿往生的。道安法师的这一修持特色,似乎开创了中国净土信仰之先河,后世慧远法师的庐山结社、期生西方极乐世界的举措,无疑是对道安法师遗志的继承。此后,对西方净土的向往与往生的实践,在中国遂成为一种广泛的民众信仰,造成了极其深远的历史影响。

道安法师继竺佛图澄之后在北方弘传佛教,他一改竺佛图澄以擅长神通为方便的传法手段,不使用变化伎术,而是依靠对于僧团的组织建设、以严格的戒规来维系僧团,同时也以弘传佛教殊胜的教义作为他毕生的事业。这便使得东晋时期北方佛教的弘传为之一变,也为后来鸠摩罗什来长安译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对僧人姓氏的规范,则已经成了佛门永世奉行的法则;他为僧团所制定的仪轨,也对后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历史影响;至于他整理、注译佛典的功绩,自是泽被后世的不朽事业。他在东晋时期北方佛教的弘传中,肩负起了承前启后的历史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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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中唐湘赣丛林成功经验的思考

对中唐湘赣丛林成功经验的思考

 

蔡日新

 

曹溪禅法经过其门人向多头弘化之后,慧种撒播大江南北,但“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的毕竟还是在湘赣丛林中筚路蓝缕、开创丛林的南岳与青原两系禅。经过怀让与行思弘传出去的这两系禅,至他们的第二代石头希迁与马祖道一以后,便已法门大启,迅速发展成为中国禅宗的一支主流。特别是在安史之乱爆发之后,使整个华北转入了战火纷飞之中,而南方则相对地处在安定的环境之中,加之青原与南岳这两系禅的宗匠们又能互相奖掖,同心戮力以湘赣地区作为丛林的大本营,在这一带开创丛林,弘传禅教,从而开创了一条中国禅宗的金光大道。

 

一、青原与南岳法嗣略述

 

(一)青原禅系略述

对于青原行思禅师(?-公元七四零年),《祖堂集》有比较简略的传记;《宋高僧传》对他也有记载,但是将他的传记附在北宗义福的传记之末;到了《景德录》卷五才把他的传记摆在比较显要的位置。这在很大程度上,与行思的门下出了希迁这样的法门龙象有关。行思俗姓刘,吉州安城(今江西吉安县)人,幼年出家,他的禀性沉默少言,《景德录》卷五说:“每群居论道,师唯默然”(《大正藏》五一卷二四零页上栏)。对于行思的参礼慧能禅师,《景德录》是这样记载的:

后闻曹溪法席,乃往参礼。问曰:“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祖曰:“汝曾作什么?”师曰:“圣谛亦不为。”祖曰:“落何阶级?”曰:“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祖深器之。会下学徒虽众,师居首焉,亦犹二祖不言,少林谓之得髓矣。(《大正藏》五一卷二四零页上栏)

从行思的这个悟道因缘来看,他是一路向上,并无任何阶渐的,如此直了心疑,显然是直承了曹溪的风格。

行思在曹溪得法以后,便回到了他的家乡吉州,居青原山静居寺。在他离开曹溪时,慧能禅师对他是这样付嘱的:“一日,祖谓师曰:‘从上衣法双行,师资递授,衣以表信,法乃印心。吾今得人,何患不信?吾授衣以来,遭此多难,况乎后代竞争必多,衣即留镇山门,汝当分化一方,无令断绝。”(《大正藏》五一卷二四零页上栏)这些文献不见成书于晚唐时的《祖堂集》,也不见于成书于北宋的《宋高僧传》,而到了《景德录》则大书特书,自然难免不引起学界的怀疑。但不管如何,行思在中国禅宗史上应当是确有其人,他的得法于曹溪也应当是确有其事的。①再看《宋高僧传》,它对于行思的记载虽然十分简略,而且也是将他附属于义福的传记之末,但它始终不否认行思是六祖的高足。《宋高僧传》说:“(行思)往韶阳见大鉴禅师,一言蔽断,犹击蒙焉。既了本心地,只叠告还,复吉州阐化,四方禅客繁拥其堂。”(《大正藏》五零卷七六零页下栏)综上可知,行思非但是出自于六祖的门下,而且他一生的最大的成功恐怕也是因为接引了像希迁这样的高足,他在对希迁印可时曾这样说:“众角虽多,一麟足矣!”(《大正藏》五零卷七六四页上栏)可见,行思一生的行业,全寄托全在希迁身上了。行思禅师在禅门中一生虽然不似神会那样南北奔走,舌战北宗,但他在禅修的见地上就未见得比神会低。《景德录》行思本传载有神会参礼行思的事迹,颇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

荷泽神会来参。师(行思)问曰:“什么处来?”会曰:“曹溪。”师曰:“曹溪意旨如何?”会振身而已。师曰:“犹有瓦砾在。”曰:“和尚此间莫有真金与人否”师曰:“设有与,汝向什么处着?”(《大正藏》五一卷二四零页中栏 ̄下栏)

在这里,神会的振身(犹有身见在),毕竟被行思勘破了,足可见出他与行思之间“十里行程较一程”来,可见六祖当年说神会为“知解之徒”,也确实是知徒弟莫若师的。此外,行思接机时的“庐陵米什么价”等语,貌似答非所问,也正是行思破斥学人执持佛法大意的殊胜之处。这些简略的材料,便足以说明行思在接机上是不失为曹溪高足的。行思一生可供研究的文献并不多,我们仅知道他一生最大的成功是接引了希迁这样的门人。开元二十八年(公元七四零年),行思在本山圆寂,直到唐僖宗时(公元八七四年 ̄公元八八九年),李唐王朝才给行思赐谥弘济禅师,塔曰归真。

与神会、慧忠、玄觉这一批曹溪门人相比,行思的确要显得默默无闻一些,但到了行思的第二代石头希迁那里,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对于石头希迁禅师,笔者早在六年前就作过比较详细的探索②,在这里只能作些比较简略的介绍。关于希迁禅师,《祖堂集》卷四、《宋高僧传》卷九、《景德录》卷十四以及《五灯会元》卷五等书均有其传记,他与马祖道一一起,被誉为湘赣丛林的二大士。希迁禅师(公元七零零年 ̄公元七九零年)俗姓陈,端州高要(今广东省肇庆市)人,他与慧能禅师一样出生在南方那个当年不大开发的地方。据《宋高僧传》所载,希迁在母腹中,其母就不喜欢荤腥,希迁出世后有许多奇祥殊异之事,他“虽在孩提,不烦保母”(《大正藏》五零卷七六三页下栏)。相传希迁在少年时,其母携他到佛寺中礼佛,希迁礼毕,瞻望久之,说:“此盖人也,行仪手足与人奚异?苟此是佛,余当作焉。”(《祖堂集》卷四八九页,湖南岳麓书社一九九六年版)这大概昭示了希迁后来必然走上人生的慧业之路。在希迁少年时,他就对他家乡的鬼神淫祀十分反对,并大胆地破除了这一陋俗,这在《宋高僧传》与《祖堂集》等书中都有记载。《宋高僧传》曰:“其乡洞獠,民畏鬼神,多淫祀,率以牛酒,祚作圣望。迁辄往毁丛祠,夺牛而归,岁盈数十,乡老不能禁其理焉。”(《大正藏》五零卷七六三页下栏)而《祖堂集》卷四谓“亲党之内多尚淫祀,率皆宰犊以为福祐。童子辄往林社毁其祀具,夺牛而还,岁盈数十,悉巡之于寺。自是亲族亦修净业。”(《祖堂集》卷四八九页,湖南岳麓书社一九九六年版)二者所载大同小异,但我们通过这些记载,似乎可以见出希迁对于民间的那种原始神灵崇拜是非常反对的,这自然也会促使他朝着人生心性彻底解脱的道路迈进。

希迁的修学历程比较曲折。他的家乡去曹溪不远,因而希迁在少年时便到了曹溪,亲蒙六祖教诲。《祖堂集》载六祖一见希迁便十分高兴,“再三抚顶而谓之曰:’子当绍吾真法矣!‘”(《祖堂集》卷四八九页,湖南岳麓书社一九九六年版)希迁由是在曹溪落发离俗。这在希迁的那首表现他南岳住持的法喜之作的《草庵歌》中,也有“遇祖师,亲训诲,结草为庵莫生退”的句子。《宋高僧传》也载六祖当年握着希迁的手笑着说:“苟为我弟子,当肖。”(《大正藏》五零卷七六三页下栏)但十分遗憾的是当希迁还只十四岁时,六祖便已宴尔迁化了,是时希迁还未受具戒成大僧,只是一个小沙弥。也因为如此,希迁才在六祖生前请教百年之后当依何人,六祖当年也给希迁留下了“寻思去”的遗诫,希迁这以后才去吉州找行思开示的。希迁在去吉州之前,还有过一段“上下罗浮,往来三峡间”的上下求索的经历。直到开元十六年(公元七二八年),才在罗浮受具戒。③在此之后,希迁也曾经有过一段毗尼的修习,但《祖堂集》谓他对戒学并不十分赞赏,他认为:“自性清净,谓之戒体;诸佛无作,何有生也?”(《祖堂集》卷四八九页,湖南岳麓书社一九九六年版)此后的希迁不再拘小节,也不尚文字,但他对于一部《肇论》却是有过比较深入的研究的,这在各种文献中均有记载,而且这部《肇论》对于天皇下的云门与法眼等子孙,在禅学思想上曾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历史影响。

希迁大概在受戒不久就去了青原山参学于行思禅师。对于希迁的参学于行思,《景德录》卷五《行思传》是这样记载的:

迁闻语便礼辞祖龛,直诣静居。师(行思)问曰:“子何方来?”迁曰:“曹溪。”师曰:“将得什么来?”曰:“未到曹溪亦不失。”师曰:“恁么用去曹溪作什么?”曰:“若不到曹溪,争知不失?”迁又问曰:“曹溪大师还识和尚否?”师曰:“汝今识吾否?”曰:“识,又争能识得?”师曰:“众角虽多,一麟足矣!”迁又问:“和尚出岭多少时?”师曰:“我却不知汝早晚离曹溪。”曰:“希迁不从曹溪来。”师曰:“我亦知汝去处也。”曰:“和尚幸是大人,莫造次。”……(《大正藏》五一卷二四零页中栏)

在这里,他们师徒间的机辩始终是围绕“失与不失”这个主题来展开,自然,到与不到曹溪,那个不失的应该是人尽具足的佛性。这不只是行思与希迁机辩的核心,而且也是始自道生以来为中国佛教界所认同了的一个宗教理念,他在禅宗中成了顿悟说的牢固的理论基石。希迁通过与行思间的那段机辩以后,已被行思印可,他此后大概在青原住持过一段时间,《祖堂集》载行思将希迁安排住在西侠,并收有其师徒的机锋语,但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其中《祖堂集》与《景德录》所载完全相同者就是行思叫希迁通书南岳,虽然其细节互异,但大体内容是相同的。《景德录》卷五《行思传》载:

师令希迁持书与南岳让和尚,曰:“达书了速回,吾有个鈯斧子,与汝住山。”迁至彼呈书,便问:“不慕诸圣、不重己灵时如何?”让曰:“子问太高生,何不向下问?”迁曰:“宁可永劫沉沦,不慕诸圣解脱。”让便休。迁回至静居,师问曰:“子去未久,送书达否?”迁曰:“信亦不通,书亦不达。”师曰:“作么生?”迁举前话了,却云:“发时蒙和尚许鈯斧子,请便取。”师垂一足,迁礼拜。寻辞往南岳。(《大正藏》五一卷二四零页中栏)

在这里,希迁的南岳通书,一般被人们所忽视了,但我认为这其中必有委曲:希迁在南岳通书后不久便去南岳住山,在那里弘化将近五十余年,这中间自然少不了行思向怀让的引荐,这便可以见出行思与怀让之间毕竟是手足情深的。关于这一点,在《祖堂集》的希迁传记中叙述得比较具体:当希迁在南台寺东的石上构庵住持时,怀让曾派侍者去看望过希迁,并与他展开过机辩,最后怀让还为希迁盖了一个小庵让他住持④。这些足以见出青原与南岳之间的那种同参情谊来,也由于这两位同参之间能够互相奖掖,遂使湘赣一带的丛林得以繁荣发展。还有一点,那就是怀让在南岳时对希迁声誉的确定,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些细节是我们所不可忽视的。《宋高僧传》卷九说:“初,岳中有固、瓒、让三禅师,皆曹溪门下,佥谓其徒曰:’彼石头真师子吼,必能使汝眼清凉。‘由是门人归慕焉。”(《大正藏》五零卷七六四页上栏)在这里,“固”是指坚固禅师,《景德录》卷五收有其名字,但无机缘语;“让”是指怀让禅师,他们两人确实是曹溪的门下。而“瓒”则是指明瓒禅师,外号“懒残和尚”,他应当是北宗普寂的门人,当年住在南岳。不知明瓒何时又去参学于曹溪的,但只恐是赞宁记载段史实的一种疏忽了。在南岳的宗教界,历来都能够和睦相处的宗教关系,著名的南岳大庙就是三教共住的,但三教之间能够互相尊重,此风由来尚矣,故瓒禅师住南岳自然也不会有南北的门户之见了。对于这件事,《祖堂集》的记载要慎重得多,它说:“此时有坚固禅师、兰、让三人,为世宗匠,佥曰:’彼石头真师子吼‘。”(见《祖堂集》卷四九一页,湖南岳麓书社一九九六年版)但这里又出了一个新问题:其中的“兰”又指谁呢?是否与“懒残”之“懒”谐音呢?这就不可得而知之了。但不管如何,怀让禅师对于希迁的奖掖应该是很大的,而且这种作风还为下一代种下了友谊的慧种,此后希迁与道一之间的那种配合默契的弘传禅教,又何尝不是由这颗种子所萌生出来的呢!

关于希迁的禅学思想与禅教作略,确实很有特色,我们将在下文中作出讨论。希迁在南岳住持的时间比较长,其门下也确实出现了一批堪为一方法主的弟子,这一点我们在下文也将作出讨论。贞元六年(公元七九零年),希迁禅师在南岳圆寂,春秋九十一,腊六十三夏。到了唐僖宗时(公元八七四年 ̄公元八八九年),赐谥希迁为无际大师,塔曰见相。

 

  

(二)南岳禅系略述

与行思禅师相比,怀让禅师所留下来的文献就相对地要多一些。怀让禅师(公元六七七年 ̄公元七四四年)俗姓杜,金州安康(今陕西汉阴县)人,据《宋高僧传》卷九所载,怀让十岁时便好读佛书,弱冠时游荆南玉泉寺,依恒景律师剃发受具,修习毗尼。一日怀让感叹说:“夫出家者,为无为法,天上人间无有胜者,经之所谓出四衢道露地而坐也。”(《大正藏》五零卷七六一页上栏)在这时,有一位坦禅师便劝他到嵩山去见安公(即老安),怀让禅师见到了安公以后,经安公启发便去曹溪慧能禅师门下参学。怀让参学于六祖的机缘语颇有特色,兹录如下:

师(怀让)乃往曹溪而依六祖。六祖问:“子近离何方?”对曰:“离嵩山。特来礼拜和尚。”祖曰:“什摩物与摩来?”对曰:“说似一物即不中。”在于左右一十二载,至景云二年礼辞祖师。(见《祖堂集》卷三八七页,湖南岳麓书社一九九六年版)

在《景德录》中,于“说似一物即不中”之后,还有一段发挥性的文字,谓“修证即不无,染污即不得” (《大正藏》五一卷二四零页下栏)。在这里,怀让的“说似一物即不中”,巧妙地把禅法的第一义谛的不可言说的特点给表述了出来;而在《景德录》等后出的文献中,增入了“修证即不无,染污即不得”的机辩语,则将佛性本自清净,不假修证,但莫染污的特性给说了出来。据《祖堂集》说,怀让在景云二年(公元七一一年)离开曹溪,而《宋高僧传》则说:“能公大事缘毕,让乃跻衡岳,止于观音台。”(《大正藏》五零卷七六一页上栏)慧能禅师于先天二年(公元七一三年)圆寂,两者之间时间相距仅二年,我们也无须去多作那些无谓的考证了。

怀让在观音台居止时,以帮助僧玄至解脱拘形之难而著称,因而当地对他有“救苦观音”之美称。但他也与行思一样,怀让一生最为成功的是他培养了道一这样的高徒,因而使得其禅法发扬光大,使得曹溪的顿教成为天下禅法的正宗。《宋高僧传》有一段这样的评价:“(怀让)化缘斯尽,传法弟子曰道峻、曰道一,皆升堂睹奥也。其后一公振法鼓于洪州,其门弟子曰惟宽、怀晖。道一大缘将付讫,谓宽等曰:’吾师之道存乎妙者也,无待而常,不住而至,能事集矣。金口所生,从化而化,于我为子,及汝为孙,一灯所传,何有尽者?‘”(《大正藏》五零卷七六一页上栏 ̄中栏)在这里,赞宁过于强调弘化京师,跻身国师的惟宽、怀晖等人(其实还漏掉了大义与如满)的作用。诚然,这些门人将洪州禅法弘传到京师,使洪州禅得到了统治者的承认,从而使南方禅宗有了一个合理的生存发展空间,这些京禅弟子们的这一功绩固然不可抹煞;但惟宽、怀晖等人之后,并无荣嗣弘传,而真正将洪州禅弘传下去的还是怀海、普愿等洪州弟子,这自然更是不可抹煞的历史事实。我们还是来谈谈怀让接引马祖的机缘吧,《景德录》卷五《怀让传》载:

开元中,有沙门道一(即马祖大师也)住传法院,常日坐禅。师知是法器,往问曰:“大德坐禅图什么?”一曰:“图作佛。”师乃取一塼于彼庵前石上磨。一曰: “师作什么?”师曰:“磨作镜。”一曰:“磨塼岂得成镜耶?”“坐禅岂得成佛耶?”一曰:“如何即是?”师曰:“如牛驾车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一无对。师又曰:“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一闻示诲,如饮醍醐,礼拜再问:“如何用心,即合无相三昧?”师曰:“汝学心地法门,如下种子;我说法要,譬彼天泽。汝缘合故,当见其道。”(《大正藏》五一卷二四零页下栏 ̄二四一页上栏)

像怀让禅师这样善取譬喻以开示后学的大德,自然是容易使禅定功夫比较高深的道一开悟的。同时,“磨砖作镜”、“打牛打车”的譬喻也在丛林中被传为佳话,而今登南岳,犹有磨镜台的遗址在,可见这一禅文化对后世的影响之深。再从怀让禅师对道一开示坐禅之理来看,也足以见出他真是曹溪弟子,那《坛经》中“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的意旨,经怀让的开示,已经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出来。而他在禅教上的取譬为喻、以示至道的作略,也为后世所崇尚,他的门人道一后来在开示其弟子石巩慧藏,就完全是采用了这样的禅教方法。

天宝三载(公元七四四年),怀让禅师走完了他人生的慧业路途,示寂于衡岳,春秋六十八,僧腊四十八。“元和中,宽、晖至京师,扬其本宗,法门大启,传千百灯。京夏法宝鸿绪,于斯为盛。至八载,衡阳太守令狐权问让前迹,权舍衣财以充忌斋,自此每岁八月为观音忌焉。宝历中,敕谥大慧禅师,塔号最胜轮。”(《大正藏》五零卷七六一页中栏)

道一禅师不愧为怀让门下的神足,据《宋高僧传》所载,道一俗姓马,汉州⑤人。道一大概具有一种爽快磊落的气质,《景德录》说他“容貌奇异,牛行虎视,引舌过鼻,足下有二轮文” (《大正藏》五一卷二四五页下栏),道一幼年在资州唐和尚门下出家,于渝州圆律师处受戒,这以后才出蜀至衡岳,得法于怀让禅师的。道一在开元年间(公元七一三年 ̄公元七八零年)隶名于开元精舍。马祖道一在洪州的弘化,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地方官吏的支持,使他在那里的禅业得到了大力的弘扬。据《宋高僧传》所载,“郡守河东裴公家奉正信,躬穷咨禀,降英明简贵之重,穷智术慧解之能。每至海霞敛空,山月凝照,心与境寂,道随悟深。”(《大正藏》五零卷七六六页中栏)另外,还有连帅路嗣恭,他“聆风景慕,亲受宗旨,由是四方学者云集坐下” (《大正藏》五一卷二四六页上栏)。在安史之乱的乱离中,可以说中央政府对于地方基本上失去了控制,因而佛教在地方上的生存与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地方官吏对佛教的态度了。而在安史之乱这一特定的历史年代里,道一能够得到江西的地方官吏的理解与支持,这自然为他的弘传禅业取得了一个合法的政治生存空间。

据江西省从事地方志研究的明栋考证,在江西省地方志文献中可考的马祖道场的遗址就有二十八处之多。今将之简单地开列如下:一、西里山(又名犀牛山),在临川府(今江西抚州市)郊外,道一于开元十五年(公元七二七年)住于此山,这是道一弘化的第一个道场,他在这里收智藏为徒。二、马祖岩(一),在江西省赣州市水东乡佛日峰山麓,开元二十年(七三二),马祖率众自临川来住此山。三、龚公山,在今江西省赣县田村乡境内,《宋高僧传》亦谓马祖当年“遂于临川栖南康、龚公二山,所游无滞,随摄而化。”(《大正藏》五零卷七六六页上栏)道通、怀海、普愿等门人都是在这一时期进入马祖门下的。四、石巩寺,坐落于江西省宜黄县二都乡境内。五、马祖岩(二),坐落于江西省安仁县(今余江县)东。六、真寂禅院,坐落于豫章(南昌)南郊。七、海慧寺,坐落于丰城县境内。八、石门寺,坐落于金溪县归德乡境内。九、东岩寺,坐落于金溪县境内。十、白水寺,坐落于金溪县境内。十一、峰顶庵,坐落于万载县西郊。十二、淩霄洞,坐落于星子县境内。十三、淩霄院,又名明真院,是马祖门下的智常、法藏等人在淩霄洞外所建。十四、马祖寺(一),坐落于庐山地区的吴章山东南之麓。十五、马祖寺(二),原名般若寺,坐落于德化县境内。十六、新开寺,坐落于都昌县西南境内。十七、禅山寺,坐落于新昌县境内。十八、佛兴寺,坐落于都昌县境内。十九、大果寺,坐落于建昌县(今永修县)境内。二十、大唐寺,原名慧因禅院,坐落于安义县境内。二一、钟陵开元寺,即今南昌市祐民寺,道一隶名此寺,但隶名于某寺而不常住该寺者古来常有,例如神秀当年隶名荆州玉泉寺,但他却住度门兰若。道一于大历四年(公元七六九年)驻锡此寺,据方志所载,马祖在这里住持的时间最久,他的圆寂据说也是在这里,仅荼毗与造塔是在建昌县石门山泐潭寺而已。二二、开阳院,坐落于安义县境内。二三、宝云寺,原名信诚寺,坐落于冯新县境内。二四、龙门寺,原名暇初寺,坐落于清安县境内。二五、曹溪寺,坐落于靖安县境内。二六、法药寺,坐落于靖安县境内。二七、书堂庵,又名雪峰寺,坐落于靖安县境内。二八、宝峰寺,初名泐潭寺,为水潦和尚所建,马祖于贞元四年(公元七八八年)曾驻锡此山。⑥以上列出了马祖在江西境内弘化的二十八处道场,至于马祖是否真正住持过这么多道场,则也很难说,因为马祖在当时的名声相当之大,后世的方志中也难免没有依草附木的现象出现。但我们至少可以见出,马祖在江西的弘化,并不是住在一个固定的道场,而是以洪州为中心向四境拓展的,南抵大庾岭北,东越武夷山脉而濒临福建与浙江。由于他在江西的活动地域如此之广,因而造成的影响也相当之大。

关于马祖的示寂,各本所载不一。《祖堂集》卷十四说他是贞元二年(公元七八六年)迁化,而未具其春秋;《宋高僧传》卷十谓道一于大历年间戊辰岁(公元七六八年)圆寂,享年八十,则可上推道一出生于永昌元年(公元六八九年);《景德录》卷六说道一于贞元四年(公元七八八年)圆寂,而未具其春秋。这三种记载,以《祖堂集》与《景德录》之间比较接近一些。马祖一生辗转弘化于江西各地,他的禅业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禅法简捷明快与禅教作略灵活,因而在江西一带集结了相当多的禅众,也培养了一批出色的禅门领袖。据《祖堂集》卷十四所载,马祖门下有八十八人出现于世,及隐道者莫知其数;《景德录》载马祖“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主,转化无穷”(《大正藏》五一卷二四六页中栏)。另一方面,马祖在江西弘化获得了如此大的成功,还与他调融了禅宗与地方官吏之间的关系分不开。为马祖撰写《碑文》的权德舆,自称“往因稽首,粗获击蒙”,“已被清凉”。史称权德舆在贞元、元和间为缙绅羽仪,早年从江西观察使李兼府为判官,又为裴胄辟为幕僚。李兼是道一禅系的支持者,裴胄是信奉佛教的宰相裴宽之子,他曾出任过江西观察使。还有裴宽另一个儿子裴谞,他历任虔州(江西赣州)、饶州(江西波阳)等地的刺史,曾“坐所善僧抵法,贬阆州(四川阆中县)司马”,他对道一禅系的支持肯定是很大的。还有一个路嗣恭,他于大历六年(公元七七一年)出任江西道都团练观察使,以“善理财赋”闻。大历八年(公元七七三年),路嗣恭兼岭南节度使,他平复哥舒晃的广州之乱,主要是采用了“流人”,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江西在安史之乱期间,曾一度是流民乐于涌入的地区。路嗣恭对于道一“舟车旁午,请居理所”,是非常礼遇的。也许路嗣恭对于道一的如此尊敬,还与因藉道一的声望以稳定江西境内的流民这一目的有关,这也许成了道一的一生辗转于江西各地道场以弘化的原因之一。

此外,马祖在江西的弘化成功,恐怕还与他的某些神异因素有关,《祖堂集》卷十四《马祖传》载洪州大安寺主善讲经论,他“只观诽谤马祖”,便招致了夜间鬼来索命,这位座主最后只好躲到马祖门下才获救了。在《祖堂集》中,这个故事的情节还比较丰富,我们不可能细说,但它至少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马祖在当地的声望非常高,从某种角度上讲,似也与这种神异的本领相关。

 

二、对湘赣禅林成功的思考

 

湘赣道场是曹溪慧业中最为成功者,她肩负起了弘扬曹溪慧业的历史使命。那么,湘赣道场成功的原因何在呢?这是一个很值得引起我们思考的重要的禅史课题。

首先,青原与南岳二位大德及其门下的二大士(希迁与道一),他们坚持了始自双峰、东山以来的“大厦之材,本出幽谷”的弘教原则,这主要体现在他们对于禅林地域的选择上。在这方面,他们没有走神会北伐的那条道路,也没有选择慧忠那条到皇宫弘教的道路,而是继承了东山法门与曹溪道场的卜居丛林的原则,选择了比较远离政治中心的湘赣这个地域来作为他们弘教的基地。湘赣地区在李唐时期毕竟属于远离两京中原地区的蛮远之地,安史之乱前后,这里一直是京城放臣们的置散之所,例如白居易的贬九江、柳宗元的贬永州,都是放在湘赣这个蛮荒之地。而在安史之乱爆发时,两京与中原地区成了烽火不息的战场,四川也曾一度成了第二政治中心,而湘赣地区则安然无恙地处在战争的大后方。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弘传禅教,只要与地方官吏之间的关系调整得当,便有许多弘法的优越性,尤其是在这种环境下修学的禅侣完全可以把自身的心性解脱放在首位,而大可不必受来自皇家钦定的条条框框的左右。加之当年湘赣地区的丛林环境也很适合于禅修,这一带不但远离了政治的尘嚣,而且也远离了法门正统的争夺,更兼这一带的山水清秀、土地肥沃,只是在李唐时期尚未开发而已,这些优越的自然环境无疑成了禅侣们幽居修道的圣地。可见,五祖的卜居东山、六祖的弘法曹溪,到青原与南岳的湘赣道场的建立,都遵循了远离政治尘嚣、保持禅林清净修行环境的这样一个原则。他们不企求来自于帝王家的“丹书铁券”的诰封,也不企盼最高统治者赐谥美名(事实上青原与南岳两系禅的禅师们都是在圆寂后数年、或数十乃至百余年后才有追谥的),而只图了脱眼前的生死大事。处在这种道场中,禅侣们自我解脱的意识强化了,外境尘缘的攀缘自然也减少了,丛林中互相拉班结派、互相倾轧的情形自然也不见了,这便是对当年弘忍禅师选择“幽谷”卜居成功经验的再度检验。

其次,我们曾经说过,东山法门的成功乃是因为东山称得上是一座大型的丛林学院;曹溪道场的成功也是因为曹溪是一所培养禅师的大丛林。那么,湘赣道场也不例外,当年的禅侣们在江西与南岳之间往来憧憧,都认为如果是“不见二大士为无知矣”(见《宋高僧传》卷九二零九页所引刘轲语,中华书局一九八七年版),我们由此可以想见二大士门下当年的禅侣之盛。今据《景德录》卷十四所载,希迁的门下就列出了二十一人的名单,其中有十三人具有机缘语。在这十三人之中,就有天皇道悟与药山惟俨这样开一代时教的大德在,其中天皇一系下出云门、法眼两宗,药山下则开曹洞一宗。其法嗣绵延不断,亦云伙矣。除此以外,石头门下还有从选官路上转向选佛场的丹霞天然禅师,也有得到唐顺宗青睐的尸利(《祖堂集》作“尸梨”)禅师,还有弘教于潮州、与韩愈颇为友善的大颠禅师。其余如兴国振朗、招提慧朗、大川、石楼、华林、水空等禅师,都曾各为一方法主。

在马祖门下,则更是僧才辈出,济济满堂。查《景德录》卷六,收有马祖门人三十人、卷七收有马祖门人四十五人、卷八收有其门人四十五人,合起来就有一百三十八人;其中具机缘语录者,卷六有十三人、卷七有十八人、卷八有四十三人,合起来共六十四人:真可谓是僧才满堂了。也因为马祖的禅法简捷与禅教作风灵活明快,因而其门人也各具个性,在各地大阐玄猷。其中有的门人弘教京师,说法王宫,成了国师法主,例如兴善惟宽、章敬怀晖、鹅湖大义与如满等门人,他们进入了京师,跻身为国师。虽然这一类马祖门人在后来的灯录中被人们逐渐地淡忘了,但他们当年在京师弘化,将洪州禅宣传到了帝王家,使洪州禅得到了帝王的认可,这便为后世的洪州禅的弘传取得了一个合法的政治生存空间,这一客观作用我们是不必抹煞的。我们且看白居易《传法堂碑》中所记的惟宽事略,即可知其一斑。

有问师(惟宽)之传授,曰:“释迦如来欲涅槃时,以正法密印付摩诃迦叶,传至马鸣,又十二叶,传至狮子比邱,及二十四叶,传至佛陀先那,先那传圆觉达摩,达摩传大宏可,可传智镜璨,璨传大医信,信传圆(一作大)满忍,忍传大鉴能,是为六祖。能传南岳让,让传洪州道一,一谥曰大寂,寂即师之师。贯而传之,其传授可知矣。(《全唐文》卷六百七十八)

传法堂是在京城兴善寺旁所建的僧舍,在那个帝王乡竖起这样一块碑来,难道不足以说明了洪州这一系禅已经得到了李唐天子的认可了么?诚然,京师并非是禅修之地,帝乡也绝非是习定之方,且惟宽、怀晖、大义、如满等人虽然名重京师,但毕竟并无荣嗣,这也是不可否认的历史事实了。马祖门下的第二类弟子是对于禅门教理有所建树的,其中以大珠慧海为代表,他的《顿悟入道要门论》对禅宗思想作了充分的发挥,从而得到了道一的大力赞赏。马祖门下的第三类弟子是以开创农禅道场而著称者,其中以百丈怀海、南泉普愿、归宗智常等人比较突出。自然,农禅之制滥觞于双峰与黄梅,此风到马祖时在湘赣地区应该成了时髦风范。然而到了百丈时进一步确定了农禅之制,制定了《禅门规式》,其功尤为卓著。马祖门下还有住山修道的大梅法常等门人,他们的行业各具特色,在此不一一列举了。如果将洪州与石头的门人加起来,其势力之宏大则可以想见了:有这么多堪为一代法主的人才出现,这难道不是湘赣道场成功的显著标志么?最为可贵的是洪州与石头之间始终保持着始自青原与南岳的友好关系,而且这种友好关系几乎一直延续到了赵宋时期⑦,这些禅侣在湘赣两处往来参学,使得当时的湘赣两地简直形成了一个联合式的大道场。

第三,湘赣道场的成功,还因为洪州与石头两家禅法虽然各具特色,但又能互相尊、重互相补苴,他们联合开办湘赣禅林,从而创建了这样一个大道场。希迁与道一这二位大士,他们虽然分属南岳与青原的门人,但他们的禅法在保持各自特色的前提下,又能互相圆融,并不执持门户之见,这一点是最为宝贵的。我们先来谈谈希迁,关于希迁的悟道因缘,我们在上文中已经述及了,希迁的修学历程比起道一来说,似乎要显得曲折一些,加之希迁对于经论也有所涉猎,因而其禅风就显得比道一要幽玄一些。《祖堂集》卷四载希迁”因读《涅槃无名论》,云:’览万象以成己者,其唯圣人乎?‘乃叹曰:’圣人无己,靡所不己;法身无量,谁云自他?圆镜虚照其间,万象体玄而自现。境智非一,孰为去来?至哉!斯语也。‘“(见《祖堂集》卷四八九页,湖南岳麓书社一九九六年版)对于这一记载,《五灯会元》与之略同。其中的引文”览万象以成己者“,其原文为”会万物以归己者“,语出《肇论》中的《涅槃无名论·通古第十七》⑧。在希迁这里,所体现的是一种”无己“与”体玄“的思想,其中”无己“的思想似乎可以溯源于”无住“这个理论源头;而”体玄“之说则似乎显露了石头禅法幽玄的朕兆。其次,比较能够体现石头禅法的还是他的那次上堂开示语:

师一日上堂曰:”吾之法门,先佛传授。不论禅定精进,达佛之知见。即心即佛,心、佛、众生,菩提烦恼,名异体一。汝等当知,自己心灵,体离断常,性非垢净,湛然圆满,凡圣齐同。应用无方,离心意识,三界六道,唯自心现。水月镜像,岂有生灭?汝能知之,无所不备。(《大正藏》五一卷三零九页中栏)

《五灯会元》对此所载略同。从以上文字来看,希迁在禅修上并不十方拘执,他认为无论行持何种法门,只有一个“达佛之知见”的唯一目的。而这个“佛之知见”,也无非是要达到“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那种境界,从而见出那种永恒而又平等的“湛然圆满”的自心(自性)来。而要见到这个“自性”,唯有从“自心”入手,如果一旦豁然见道,则会觉得“森罗万法”,“唯自心现”。在这里,希迁对“即心即佛”的提出,对“心”的体证等方面,似乎与道一有着许多相似之处,而石头与马祖禅法的不同之处,乃在于它多了一重“幽玄”的色彩,增添了一些理性思辩的特色。这在希迁的《参同契》中颇有体现:“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大正藏》五一卷四五九页中栏)在这里,希迁认为“森罗万法”与禅之本体之间是一种“回互不回互”的关系,这就需要我们从森罗万法之中见出平等一如之理来,又要在体认平等一如的禅法本体时不昧失森罗万法之用,这就是佛门中所常说的平等不碍差别,差别不碍平等之理。至此境界,则“事存涵盖合,理应箭锋住”(见《祖堂集》卷四,九三页,湖南岳麓书社一九九六年版),“万物自有功,当言用及处”了。诚然,《参同契》所表现的思想内容是非常丰富的,但其核心思想莫过于“回互”的禅学理论,这一理论使得石头与马祖之间在禅学理论上形成了各自鲜明的特色。石头从这一禅学思想出发,他的接机既有直截了当的当下开示语,如学人问“如何是道”,石头曰“木头。”学人问“如何是禅”,石头曰:“碌砖。”学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石头说:“问取露柱。”(见《景德录》卷十四与《五灯会元》卷五等书中的《希迁》本传)这些接机应对之语不存一丝犹疑,而是斩钉截铁,当下即得。但另一方面,“石头路滑”又成了他接机的另一特色,也就是说在石头的接机之中颇具“幽玄”的特色。在石头的门人之中,唯有丹霞不曾滑倒,而药山等门人的往来于江西与南岳之间,事实上是滑而未倒而已。我们且来看看马祖门下邓隐峰被滑倒的那则公案吧:

邓隐峰辞师(马祖),师云:“什么处去?”对云:“石头去。”师云:“石头路滑。”对云:“竿木随身,逢场作戏。”便去。才到石头,即绕禅床一匝,振锡一声,问:“是何宗旨?”石头云:“苍天!苍天!”隐峰无语,即回,举似师。师云:“汝更去,见他道’苍天‘,汝便嘘嘘。”隐峰又去石头,一依前问:“是何宗旨?”石头乃嘘嘘。隐峰又无语。归来,师云:“向汝道’石头路滑‘。”(《大正藏》五一卷二四六页中栏)

《传灯录》还载有邓隐峰的第三次被滑倒,那就是他与石头铲草的那则公案。从邓隐峰的滑倒于石头之下来看,石头禅法反映在禅教上的“幽玄”特色得以充分地体现了:它要求学人不但要于事上见道,而且还要透过事相以见到那个幽玄的本体,这种周密无际的幽玄禅风是区别石头与马祖之间禅风的根本点。

在马祖那里,他的禅学思想与禅教方法虽然与石头有着许多相通的方面,但与石头相比,则要显得明快得多。关于马祖的得法因缘,我们在上文中已经述及了,在这里我们不妨看看他的上堂开示:

一日,谓众曰:“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达磨大师从南天竺国来,躬至中华,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又引《楞伽经》文,以印众生心地,恐汝颠倒不自信。此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又云:求法者应无所求,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不取善、不取恶,净秽两边俱不依怙,达罪性空;念念不可得,无自性故。故三界唯心,森罗万象,一法之所印。……(《大正藏》五一卷二四六页上栏)

乍看这些开示语,似与石头的开示语”三界六道,唯自心现“等提法并无很大的理论差别,这大抵是因为他们虽然门师有异,而其道味实同出曹溪的缘故吧。但马祖的禅法对于心性的体证,似乎要比石头更为直接一些,在《景德录》卷二十八《诸方广语》中,收有一些反映马祖禅学思想的重要语录。马祖认为:”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皆是心名,万法皆从心生,心为万法之根本。“(《大正藏》五一卷四四零页上栏)他由此而提出了”道不假修,但莫污染“的禅学主张。他认为:

若于教门中得随时自在,建立法界,尽是法界;若立真如,尽是真如;若立理,一切法尽是理;若立事,一切法尽是事。举一千从,理事无别,尽是妙用,更无别理,皆由心之回转。譬如月影有若干,真月无若干;诸源水有若干,水性无若干;森罗万象有若干,虚空无若干;说道理有若干,无碍慧无若干,种种成立皆由一心也。建立亦得,扫荡亦得,尽是妙用。妙用尽是自家,非离真而有立处,立处即真,尽是自家体。(《大正藏》五一卷四四零页上栏)

显然,马祖的禅法十分强调对自心(自性)的体认,一旦认识了这个”心“,便会将心与佛、色与空统一起来,成为可以互换的境界。另一方面,马祖的禅法不似石头那样体用圆融,而是主张”全体作用“,”体“即在”用“中以见之,这一思想使得具有”牛行虎步“气质的道一在禅教中具有痛快淋漓、直截了当的特色。在马祖看来,学人只要体得了此心,便可以”随时着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 (《大正藏》五一卷二四六页上栏)了。因而,马祖在禅法上拈出了”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这样一个模式。关于马祖”即心即佛“与”非心非佛“的论述,我们在南阳慧忠部分已经举出,其实,马祖的这种作法无非是一种”为止小儿啼“的权宜教法。那么,对于”平常心是道“,马祖又是如何论述的呢?他说:”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大正藏》五一卷四四零页上栏)可见,马祖在这里所说的”平常心“,事实上就是我们所常说的”平等心“,它是一种摆脱了一切妄执的清净心。马祖从这样一种禅教原则出发,其具体的禅教作略则非常地干净利落,而又不乏善巧与圆融。例如他接引百丈时的拽鼻、对于请教”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的僧人采取”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 (《大正藏》五一卷二四六页中栏)的作略,都是采用快刀利剑斩来断学人情缰意锁的教法;而他对于石巩慧藏的开示却又不乏因势利导、循循善诱的慈悲,对于大梅法常的”我只管即心即佛“也是采用以”梅子熟也“ ⑨的方式表示印可。而最可贵的是马祖面对上乘学人,他可以当即放下大师的面子,反而使对方理屈词穷,妄念全息。《景德录》卷六载:”有小师行脚回,于师前画个圆相,就上礼拜了立。师云:’汝莫欲作佛否?‘云:’某甲不解捏目。‘师云:’吾不如汝。‘小师莫对。“(《大正藏》五一卷二四六页中栏)这个小师应该就是应真,他是南阳慧忠的弟子。在这里,马祖公开地对这样一个小和尚说:”吾不如汝“,丝毫不顾惜他自己作为一代大师的体面,这种精神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因而也反使应真无语可对了。以上这些,足可见出马祖禅教作略的大体风貌来。

马祖与石头在禅学理论与禅教作略上虽然各具特色,但他们之间却无任何门户之见,二家始终保持着一种和睦的关系,互相之间取长补短,从而构成了湘赣地区这个大禅林的一种圆满的禅法。可贵的是二家之间数百年来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和谐的关系,二家的门人可以互相参访,两家兼济,各取所长,使得这个大禅林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发展态势。乃至到了北宋时期,临济系的浮山法远(公元九一一年 ̄公元一零六七年)还代替曹洞系的大阳警玄完成了为他选择接班人的遗愿(事具《五灯会元》卷十四《义青传》),二家禅之间的这种和谐关系,使得两家之间在禅法与禅机作略方面互相补裨、相得益彰,从而使禅宗朝着健康的道路发展。这与东山法门以后的南北相争对照,则可很明显地见出:中国禅宗的正式形成,其内部应当是一种和谐的关系,是一种互相取长补短的态势,各地的禅侣在整个丛林中如同处在一个大家庭里。可惜这种气氛保存了数百年之后,宋代的达观昙颖又挑起了天皇法嗣之诤,这些连当年的祖师们都不去计较的问题,却被后代的子孙们重新挑起,这实在是莫大的遗憾⑩。当年,石头希迁在他的《参同契》中提出:”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并告诫当时的禅徒:”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由此看来,希迁当年实在是有先见之明的,而且他的这些告诫对于后世来说,仍然是有着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的。

第四,二大士门下的弟子们是可以互相参访的,他们可以在两处各取其长,也可以找到各自契机的悟缘。我们姑且举几个例子来说说吧:如前所述,马祖门下的邓隐峰曾经三番到石头门下参访,但他终究成为了马祖的门人。关于邓隐峰的第三次参访石头,《祖堂集》卷四说:

师与邓隐峰刬草次,见蛇,师过锹子与隐峰。隐峰接锹子了,怕,不敢下手。师却拈锹子截作两段,谓隐峰曰:”生死尚未过得,学什摩佛法。“师将锹子刬草次,隐峰问:”只刬得这个,还刬得那个摩?“师便过锹子与隐峰。隐峰接得锹子,向师刬一下。师曰:”你只刬得这个。“(见《祖堂集》卷四九三页,湖南岳麓书社一九九六年版)

在《景德录》中,除了截蛇的这段文字以外,其余大致与此相同。邓隐峰在这次铲草的作务之中,通过与石头之间的机辩,还是未能彻了石头那种体用圆融的禅法,然而他却不失为马祖门下的高足。

我们再来看看丹霞和尚,他放弃了”选官“的仕进之路而投奔马祖的”选佛场“门下,他”才见马大师,以手托襆头额,马顾视良久曰:’南岳石头是汝师也。‘“(《大正藏》五一卷三一零页中栏)丹霞乃遽抵南岳,投石头门下出家。像马祖这样观机施教,而绝不把不契自家法门的弟子揽到自己坏里,这实在是丛林中的一种可贵的精神。又如药山惟俨禅师,据《五灯会元》卷五所载,他初见石头时并不投机,石头便指引他到马大师门下去参学。惟俨经马大师开示之后,于言下即得,遂侍奉马祖三年,然后才回到石头的门下。可见,学人在这一处不投机,到另一处也许就契机了,因而允许学人往来憧憧参学,对于他们的开悟见道,实在是非常有利的。在这里,学界有人据《全唐文》卷五三六唐伸所撰的《澧州药山故惟俨大师碑》所载,以其中有”居寂之室,垂二十年,寂曰:’尔之所得,可谓决于心术,布于四体……‘“云云?,便断定惟俨是马祖的弟子。其实,唐伸的《碑文》中也有”是时,南岳有迁、江西有寂、中岳有洪,皆悟心契“等语,可见,药山的师承是广博的,他未见得就与石头无缘。且药山禅法的”石上栽花“式的特色,则完全是对石头体用圆融禅法的承嗣,而绝非是对马祖全体作用禅教的吸收。例如后世的云门文偃在雪峰门下得法后,又住灵树如敏(百丈门下长庆大安的弟子)参学许多年,但在如敏迁化以后,文偃没有弘扬临济禅,却改为弘扬雪峰禅,这也是禅门中的这类例子。再如马祖门下的五泄灵默,他在马祖门下披剃受具,”后谒石头和尚,先自约曰:’若一言相契我即住,不然便去。‘石头知是法器,即垂开示,师不领其旨,告辞而去。至门,石头呼之云:’阇梨!‘师回顾,头云:’从生至老,只是遮个汉,更莫别求。‘师言下大悟,乃踏折拄杖栖止焉。“(《大正藏》五一卷二五四页中栏)如果按学界所划分法嗣的标准来看,灵默最后的得法是在石头门下,他应该是石头的弟子了;然而《传灯录》等文献均将他隶属与马祖门下。还有马祖门下的西园昙藏,《景德录》卷八的《昙藏》本传说他”本受心印于大寂禅师,后谒石头迁和尚,莹然明彻“(《大正藏》五一卷二六一页上栏)。按照正常的道理,昙藏应该属于石头的弟子,但《传灯录》仍然将他隶属于马祖门下。再如马祖门下的紫玉道通,《宋高僧传》载他”贞元二年,往南岳,见石头禅师,犹采缕加朱蓝之色也“(《大正藏》五零卷七六七页下栏)。道通是往来于江西与南岳之间而彻悟的。至于以素衣自居的庞居山,则更是往来于马祖与石头之间,他先参石头已有所得,石头和尚还给他作了”神通及妙用,运水及搬柴“的偈子。但他后来又到了马祖那里,在马祖那个”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再向汝道“的句下”顿领玄要“(《大正藏》五一卷二六三页中栏)。在当年的湘赣大禅林中,二大士之间毫无门户之见,他们根本就不拥徒自重,而是互相奖掖,互相向对方推荐门徒,这种可贵的丛林风尚实在值得赞扬。而作为二大士的门人,他们也没有攀附门第的观念,从不刻意地去承认自己是某位大师的弟子,因为,那样作只可能造成攀比门派,致使丛林内部不和。相反,他们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师承(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师傅的不尊敬,而是不将师傅的令名当做资本,乃至放松对自心的修证),而是把了脱自家生死大事当做鹄的。遗憾的是连这些大德们当年没有来得及考虑的师承问题,却成了后世门徒中争夺荣嗣、以显门庭的焦点,这相对于廓然忘机的二大士及其后人来说,实在是一种多余的事情了。由此可见,二大士之间的这样一种丛林精神,不只是中国禅宗形成的重要标志之一,而且也是二大士当时丛林中的一种宝贵风尚,自然也是中国禅宗中一种最可宝贵的精神。

第五,湘赣丛林坚持了始自双峰、黄梅的农禅作风,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开发建设湘赣丛林,坚持走曹溪的”自作自成佛道“的道路,这无疑也是湘赣丛林得以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对于农禅作风的历史评价与定位,我们在第二章中就作了比较详细的讨论,到了曹溪,此风正被继承,而发展到了二大士这里,这种作风便更加发扬光大了。从石头的铲草等作务,我们似乎可以窥见二大士门下此风正盛。到了后来,特别是马祖门下的百丈、南泉、沩山等道场的农禅之风,则更加令人叹为观止了。农禅到了百丈那里,已经成为了一种制度,在《景德录》卷六中百丈的本传末附有《禅门规式》,其中就有”行普请法,上下均力也。置十务,谓之寮舍,每用首领一人,管多人营事,令各司其局也“(《大正藏》五一卷二五一页上栏)的记载。可见,农禅在百丈时已经形成了制度,通过劳作而开悟者也渐渐出现了,比如那位闻鼓声而笑着回去吃饭的禅徒便得到了百丈的印可;又如香严智闲是在从事芟除野草而抛石击竹,从而闻声而悟的;再如沩山是因拨火而开悟的;此外如《灯录》中所载的沩山、仰山等人的割稻、采茶等作务,都被后人列入了参禅悟道的话头;还有药山的栽菜、石霜的筛米,尽是禅家机锋的体现。这种将农作与禅修融为一体的作风,实在是中国禅宗形成的显著标志之一,也是中国禅宗的一种宝贵精神。

以上五者是我们对于湘赣丛林成功的一个初步省思,也是对中国禅宗正式形成的一个基本的历史性总结。

 

①关于青原这一系禅,在有的学者那里,他们甚至认为是后人的杜撰的,甚至还有的学者连石头希迁其人也认为是子虚乌有。这些学者在考证上面过于采信来自于官方的碑志及正史的材料,殊不知碑文作者奉后人之请作文字,亦难免不带有种种阿谀主人之嫌。尤其是研究宗教史,则更加不可以忽视教内的史志记载,要知道,在希迁之后,要凭空杜撰那末多的法嗣(从唐代一直到晚清),这可不像写小说那般简单。且后世禅师所公认不讳的宗派血脉不能当作信史,而教外那些文人墨客的几篇文字就成了铁论,岂不更加荒唐吗?关于希迁门下的天皇与药山两系禅,还有一些历史的争论,我们在后文将再说明。

②笔者发表于台北《谛观》第八三期的那篇题为《石头希迁禅师略探》的四万余字的长篇论文,对于希迁禅师的生平、禅学思想、禅教作略等方面,都作了比较详细的讨论。此文后来收集在《希迁与曹洞禅述评》一书中,由慧炬出版社印行。

③关于希迁受戒与参学行思的次序,若依《祖堂集》则希迁是在参学于行思之后才去受戒的,其中还记载了行思问希迁是否听律等事迹。这就是说,希迁是在开元十六年以前,就到了行思的门下参学。

④关于南岳怀让对石头希迁到奖掖,在有的学者那里则被曲解为南岳怀让想收希迁为徒而不成等等(在《祖堂集》中确有怀让邀请希迁去住持的句子,但那并不见得就是要求希迁改变其法嗣)。其实,他们忽视了行思与怀让的手足情谊,也忽视了怀让给希迁的造庵护持等重要的历史细节。

⑤《祖堂集》卷十四谓道一为”汉州十方人“,《景德录》卷六作”汉州十邡人“。十邡在今四川省十邡县。

⑥以上对马祖的二十八处道场的考实,参考了明栋《马祖道一大师在赣弘法圣迹述略》一文,见河北省佛教协会《禅》一九九六年三期。

⑦关于青原与南岳两系禅在后世的弘传,基本上是互相补裨、互相奖掖的。尽管后世(北宋时期)曾经出现了天皇的法嗣之争,那毕竟只是和睦丛林中的一个小插曲。后来,当青原下的曹洞宗传至大阳警玄时,因法门择器不就,他临终时还曾委托临济宗的浮山法远代为传灯,由法远将警玄的顶相、皮履、布裰交给投子义青,完成曹洞宗的法统交替。

⑧关于《祖堂集》中所引用的那段《肇论》的原文,见于《肇论·涅槃无名论》,其文如下:”夫至人空洞无象,而万物无非我造,会万物以成已者,其唯圣人乎!何则?非理不圣,非圣不理,理而为圣者,圣不异理也。“

⑨《五灯会元》卷三《法常传》载:”大寂闻师住山,乃令僧问:’和尚见马大师得个甚么,便住此山?‘师曰:’大师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这里住。‘僧曰:’大师近日佛法又别。‘师曰:’作么生?‘曰:’又道:非心非佛。‘师曰:’这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他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其僧回,举似马祖。祖曰:’梅子熟也。‘“在《景德录》卷六的《马祖传》载:”僧问:’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师云:’为止小儿啼。‘僧云:’啼止时如何?‘师云:’非心非佛。‘僧云:’除此二种人来,如何指示?‘师云:’向伊道不是物。‘僧云:’忽遇其中人来时如何?‘师云:’且教伊体会大道。‘“这些,都是马祖的那套”即心即佛“的理论的开示。

⑩据学界的考证,石头门下的天皇法嗣之争,是北宋时期临济宗僧人达观昙颖挑起的。在北宋时期,云门宗的法脉非常兴旺,昙颖为了争夺法统地位,挑起了这场法脉之争。具体的作略就是杜撰两个道悟禅师,其中一个是天皇道悟,属马祖门下;另外一个是天王道悟,属石头门下。这样石头门下的云门与法眼两个宗派就划入了南岳系了。但这种做法很不符合历史的真实,特别是天皇的子孙云门与法眼两家,他们自己都承认自己是石头的儿孙,而后人却硬要将他们改属南岳,实在是无谓以极。时至今日,还有学者抓住北宋年间所杜撰的那两个伪碑,非要将石头一系禅给抹煞不可,实在是毫不可取。殊不知在清人编纂《全唐文》时,北宋所伪造的那两个碑文已经成为了历史的掌故,清人编辑唯恐遗漏,故一并收入。后人不察,徒以伪造的碑文作为依据,反而漠视那么多的宗门史料,这实在是一种遗憾。

?在《全唐文》卷五三六中,仅仅收录了唐伸的《药山碑铭》一篇文章,这显然是一篇极其不负责任的文字。作者用了相当多的文字说明碑铭的写作缘起,其中提到碑铭是受药山的门人邀请而作,但这个门人究竟是谁?却没有最基本的交代,此其一。其次,碑铭说药山的门人先去找崇敬寺的大德,至于这个大德究竟是谁,从文章的”自兴善宽敬示灭“一语,似乎可以揣测是马祖门下的兴善惟宽了。而这个惟宽又是唐伸的”从母兄“,那么,他受人请托作文的痕迹便已经昭然若揭了。我们由此也不难想象出在马祖与石头圆寂之后的第二代禅师那里,特别是在曾经显赫一时的马祖的京中弟子那里,很可能挑起了青原与南岳两派的一些不和。在唐伸的碑铭中,非但否定药山与石头的法脉传承,甚至连出入药山门下参禅问道的李翱,也被说成”未有及其门阃者“。众所周知,李翱因参药山有得,遂撰写了开宋明理学先河的《复性书》,他难道也不若唐伸吗?再说,药山的门人究竟是哪些人?在碑铭中几乎没有涉及,像这样极不负责任的文字,难道还足以采信吗?

《太平广记》虽然属于小说类的著作,然正如孔子所说的”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明人冯梦龙在其中的卷十二《赵逸传》的总批中说:”蔡伯喈曰:’吾为天下作碑铭多矣,未尝不有惭,惟为郭林宗碑颂无愧色耳。‘然则谀墓之弊,自古已然。而修史者欲以墓志为征,尚得为信史乎?“这段话应当是具有真知灼见的,足见墓志文字并非全部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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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高珮琦

 

东晋时期的北方佛教

东晋时期的北方佛教

 

蔡日新

 

西晋王朝在晋武帝司马炎死后(西元290年),早已酝酿成熟的祸乱首先从宫廷里发作起来,接着爆发了“八王之乱”。这场由皇室内部引发的混战,使黄河流域的人民饱受了战争的灾难,战乱与饥荒迫使许多人民纷纷南下逃难。此时,北方的少数民族也乘机反晋,使整个北中国从此转入了十六国的混战之中,而这种分裂的政治局面一直延续到了隋朝的统一(西元581年)为止。在东晋时期的中国北方,中原地域遭受了严重的战争破坏,其中以刘渊的汉国(西元304年 ̄西元318年)、刘曜的前赵国(西元318年 ̄西元329年)、石勒的后赵国(西元319年 ̄西元350年)与冉闵的魏国(西元350年 ̄西元352年)对中原所造成的破坏最为严重。

然而,佛教在北方十六国的后赵、前秦、后秦与北凉等一些有影响的大国中,却获得了统治者的信仰与支援,得以广泛地传播。后赵的石勒与石虎均是羯人,而他们对于高僧竺佛图澄却十分礼敬;前秦的苻坚对待高僧释道安倍加尊敬,视为“国之大宝”;后秦的姚兴对鸠摩罗什则更是隆礼有加。因而在北方十六国时期,曾经一度高僧辈出,从竺佛图澄至道安、再道鸠摩罗什及其门下僧肇、道生与僧睿等高足的出世,标志着中国北方佛教弘传的空前盛况。

后秦的石勒在其统治期内,大力提倡儒家经学,保护并启用士族,采用汉文化教化民众。石勒对西域的高僧竺佛图澄就非常尊重,到石虎即位时,他对竺佛图澄、麻襦与禅者单道开等神僧,则倍加尊敬。西元335年,石虎迁都至邺(河北省临漳县),当时,其书著作郎王度奏请依魏晋以前故事,“唯听西戎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汉人皆不得出家”,以体现“华戎制异,人神流别”。而当时的石虎却下书曰:“度议云佛是外国之神,非天子诸华所可宜奉,朕生自边壤,忝当期运,君临诸夏,至于飨祀,应兼从本俗。佛是戎神,正所应奉。夫制由上行,永世作则,苟事无亏,何拘前代?其夷赵百蛮有舍其淫祀,乐事佛者,悉听为道。”1一时,北方人民为了逃避租役,多营造寺庙,竞相出家,故《十六国春秋·石虎传》说:“是时百姓因佛图澄率多奉佛,皆营造寺庙,削发出家。”

西元352年,以氐族执政的前秦建都长安,西元357年,苻坚即位,他占据了整个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上游的广大地区,实力颇为雄厚。在他执政时期,曾经广泛征集各地名僧,西元379年,苻坚攻破襄阳,俘获高僧道安,以“贤哲者国之大宝”而带回长安,集僧众数千,大弘法教。西元385年,羌人姚苌杀苻坚,占领了长安,建立了后秦。394年,姚兴立,先后灭前秦、后梁,降服西秦,在西部建立了一个强国。姚兴在他的统治区内绍隆儒学,且重视佛教之义学,在十六国中,后秦是文化最为繁荣的一代。西元401年,姚兴击败后梁的吕隆,迎鸠摩罗什到长安译经,集沙门五千人,一时名僧大德辈出,独擅南北佛学之先。当时,其州郡事佛者,十室而九,声震西域、天竺,吸引了更多的僧人来华弘教。姚兴本人也深受江左文化之影响,他视佛学为“玄学”,因而他尽管主张神不灭、信奉三世因果,但他并不崇拜灵异神通、巫术妖言。惟其如此,也就使得北方的佛教由竺佛图澄的神通一转而为对义学之研习了,事实上这也标识着中国佛教弘传的一大进步。

西元412年,匈奴酋长沮渠蒙逊占领了姑臧(今甘肃武威),称河西王,他420年灭西凉,史称北凉。沮渠氏的统治疏通了与西域及诸国的往来,他兴造佛像,进一步促进了佛教的普及。他还礼请昙无谶来北凉译经,以“涅槃”佛性作为当地佛教义学的主要命题,其影响远及长安、建业。又据《魏书》卷九十九所载,“昙无谶以男女交接之术教授妇人,蒙逊诸女子妇皆往受法”2,《高僧传》亦载昙无谶采用咒术驱鬼等事迹,他的这些行业似有早期密法肇端之绪。此外,据《高僧传》卷五所载,竺僧朗在苻坚皇始二年(西元351年)卜居泰山,“创筑房室,制穷山美,内外屋宇数十余区,闻风而造者百有余人,朗孜孜训诱,劳不告倦”3。当时后秦的苻坚、燕主慕容德、魏主拓跋圭以及东晋的孝武帝等人,或对僧朗致书相招,或施以供养,足见泰山在当时的北方也应当是一个重要的佛教传播基地。

在北方十六国时期,人民群众的生活是苦难的,而作为救赎这些民众慧命的佛教在那里却得到了迅速的发展。与此同时,处在那个民族大融合的时期,佛教不啻是成了各族人民的共同信仰,而且也成了联系各族人民之间关系的一种思想纽带。

在北方十六国时期,对当时与后世影响最大要数竺佛图澄、释道安与鸠摩罗什三大法师了。而且从竺佛图澄到鸠摩罗什的佛教传播,也反映了佛教的弘传由藉神通作为方便来弘传,逐步地过渡到了对佛教经典的译介与对佛教义理的研习等方面了。这个过程既是一个佛教弘传的必然发展过程,同时也标识着佛教传播的正在逐步地深入与发展。

 

一、竺佛图澄的传教活动

  长安在两晋时期本来就是中国佛教传播的中心,我们在上文中所讨论的竺法护、帛远等译经大师,他们都是以长安作为其弘法的道场的。由于西晋统治者如同猛虎般的内部残杀,给司马氏王朝带来的必然是灭亡的结局,而给北方人民带来的自然也是十六国混战的深重灾难。竺佛图澄来长安弘法之时(西元310年 ̄西元348年),正值后赵在北方建立了政权,而史载石勒与石虎均以残暴著称,故《晋书·石季龙传下》评曰:“穷凶骋暴,戎狄之举也”。面对如此暴戾的国君,竺佛图澄的弘法自然不能没有种种的善巧与方便,否则像石勒与石虎这样的暴君是绝对不可能信受奉行的,这也就是竺佛图澄在弘法的过程中颇多神通灵异事迹的原因所在了。

据《高僧传》所载,竺佛图澄本来姓帛,他少年出家,清真务学,诵经数百万言,善解文义。而且,竺佛图澄尽管没有阅读过中土的典籍,但他与中土学人论辩疑难时,往往暗相契合,而“无能难者”。竺佛图澄于晋怀帝永嘉四年(西元310年)来洛阳弘教,他“善诵神咒,能役使鬼物,以麻油杂胭脂涂掌,千里外事,皆彻见掌中如对面焉。亦能令斋洁者见。又听铃声以言事,无不效验。”4竺佛图澄本来打算在洛阳建寺弘法,但正遇上前赵刘曜入侵洛阳,遂使其意愿未能实现。当时的石勒驻军葛陂(今河南省新蔡县),“专以杀戮为威,沙门遇害者甚众”,面对这种现实,竺佛图澄怀着悲悯苍生的情怀,决意教化石勒,以拯济苍生。

众所周知,佛门的清规要在戒杀,而石勒却凶残成性,如何劝化石勒少造杀业,这确实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竺佛图澄首先并没有直接去找石勒,而只是去劝化了他的大将郭黑略,让郭黑略在每次军事行动中预知吉凶胜负,从而引起石勒的怀疑,郭黑略这才将竺佛图澄推荐给石勒。对于石勒的教化,竺佛图澄也颇有种种善巧,《高僧传》谓“澄知勒不达深理,正可以道术为征”。事实上,在这种特殊的情势下,竺佛图澄也只能放下佛教深邃的义理,藉以种种神通权说果报思想,方能收到弘法的效果。由于竺佛图澄采用了这种善巧施教,他的确取得了非常好的弘法效果,石勒对他的说教也非常乐从,“凡应被诛余残,蒙获其益者十有八九,于是中州胡晋略皆奉佛”。5通过多次的神通示现,石勒终于信服了竺佛图澄,他让竺佛图澄直接参与了他对外消灭刘曜、对内平复叛乱等军政要务。石勒尊称竺佛图澄为“大和上”,“由是石勒诸稚子多在佛寺中养之,每至四月八日,勒躬自诣寺灌佛,为儿发愿。”6

后赵建平四年(西元333年),石勒死,其子石弘袭位,但石虎不久便废了石弘而自立,迁都于邺,西元335年,改元为建武。石虎上台以后,对竺佛图澄更加尊敬了,他诏令天下曰:“和上国之大宝,荣爵不加,高禄不受。荣禄匪及,何以旌德?从此以往,宜衣以绫锦,乘以雕辇。朝会之日,和上升殿,常侍以下,悉助举舆;太子诸公,扶翼而上。主者唱大和上至,众坐皆起,以彰其尊。”7除此之外,他还派遣司空李农每天早晚向竺佛图澄请安,令太子、诸公五日一朝,以表达他对竺佛图澄的尊敬。竺佛图澄凭借神通作为方便,不但取得了石勒、石虎君臣的信服,而且还对两个残暴成性的国君进行了教化。《高僧传》卷九所载竺佛图澄向石虎开示佛法的事迹,颇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兹将这段文字钞录如下。

虎常问澄:“佛法如何”澄曰:“佛法不杀。”“朕为天下之主,非刑杀无以肃清海内。既违戒杀生,虽复事佛,讵获福耶?”澄曰:“帝王之事佛,当在心体恭心顺,显扬三宝,不为暴虐,不害无辜。至于凶愚无赖,非化所迁,有罪不得不杀,有恶不得不刑。但当杀可杀,刑可刑耳。若暴虐恣意,杀害非罪,虽复倾财事法,无解祸殃。愿陛下省欲兴慈,广及一切,则佛教永隆,福祚方远。”虎虽不能尽从,而为益不少。8

竺佛图澄不但对石虎循循善诱地劝善,他有时也非常严厉地警告石虎说:如果“布政猛烈,淫刑酷滥,显违圣典,幽背法诫,不自惩革,终无福祐”9可想而知,在石虎执政时期,若无竺佛图澄的教化,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状况将会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在这种特殊情况下,竺佛图澄采用神通作为方便以弘传佛教,实在是出于一种善巧,尤其是他能够教化石勒、石虎这样两个暴虐的家伙,使广大的北方人民免遭残杀,其功绩实在堪盖古今。

竺佛图澄的传记中所载神异的事迹太多了,我们无庸去悉举,且读者乍看还以为他只是一个以神通示现的神僧。其实不然,竺佛图澄本人曾诵经数百万言,善解文义,西域咸称他为得道。他在弘法的过程中虽以神通示现作为方便,但他所开示的佛法教义,仍然是圆满的。石虎的尚书张离、张良均是巨富,他们各起大塔事佛,对此,竺佛图澄开示他们:“事佛在于清靖无欲,慈矜为心。檀越虽仪奉大法,而贪吝未已,游猎无度,积聚不穷,方受现世之罪,何福报之可悕耶!”10张氏二人因不听竺佛图澄的忠告,后来并遭刑戮。况且,在竺佛图澄弘化的期间,竺佛调、须菩提等数十个名僧分别从天竺、康居出发,足涉流沙,不远万里来到他的门下受业;在中土则有释道安、竺法雅等人分别跨过关河,来听竺佛图澄讲说佛法,“皆妙达精理,研测幽微”。因而我们不能说竺佛图澄在采用神通作为方便教化石勒、石虎的同时,就不曾将佛教深邃的义理向中土传播了。况且,像道安法师这样的大德,他作为东晋时期北方承前启后的一代高僧,而其法水源头,亦与竺公渊源相续。我们只能说,在竺佛图澄那个年代,弘扬佛教的教义与教化暴君、拯济苍生相比,似乎后者更加迫在眉睫而已。且竺佛图澄的神通示现,并非如某些粥饭僧那样邀宠于世、以获得个人的名闻利养,他更不似后世的个别妖僧……他应当是属于以菩萨现世的神僧。据《高僧传》所载,在竺佛图澄的门下,“受业追游常有数百,前后门徒几且一万,所历州郡兴立佛寺八百九十三所,弘法之盛,莫与先矣”。11事实上,在竺公门下,不啻是出了佛调、道安与竺法雅等高僧,他确实还为北方佛教的弘传营造了一个良好的环境,为后世佛教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此后北方佛教的盛传,皆得力于竺佛图澄的创业之功也。

据《僧传》所载,竺佛图澄是在晋穆帝永和四年(西元348年)圆寂于邺宫寺的,其俗寿一百一十七载。当时,“士庶悲哀,号呼倾国”,由此亦可想见他在北方弘法的影响之钜了。竺佛图澄将咒术、神通、参与军政机要与弘扬佛法圆融地结合起来,使佛教在中国北方真正地获得了最高统治者的信仰与崇奉,从而为佛教的广泛传播奠定了基础。此后,他的高足释道安在弘法的过程中也曾深感“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的道理,他进一步将竺公所奠定的基业作了扩展,使佛法在大江南北更为广泛地传播。

与竺佛图澄在北方弘法的还有一个麻襦,在僧传中仅仅记载了他的许多神异的事迹,而对于他弘法的事迹几乎无所记载,我们在此就不赘述了。还有竺佛图澄的弟子竺佛调,他隐居在常山,其一生也颇多神异的事迹。此外敦煌高僧单道开,他在弘法的过程中也颇得到了石虎的支援,但其行状多灵异而少教化,他最后“入罗浮山,独处茅茨,萧然物外”,颇具有早期禅者的风度。

 

二、释道安大师的行业

  道安法师是继竺佛图澄之后弘化于北方的高僧,他同时也是在中国佛教弘传史上具有承前启后功绩的高僧。

道安法师(西元312年 ̄西元385年)俗姓卫,常山扶柳人(河北省正定南)人,其家族原来世代业儒。及道安出世时,他幼年而孤,家道中落,为外兄孔氏所收养,因而道安至十二岁时便出家,迈上了他奉献于佛教事业的人生旅途。据《高僧传》卷五所载,道安“神智聪敏,而形貌甚陋,不为师之所重”,因而在他出家之后,“驱役田舍,至于三年”,而道安却“执勤就劳,曾无怨色,笃性精进,斋戒无阙”。此后,道安法师才敢向他的师傅提出阅经的要求,而道安当年的读经,只能“赍经于田,因息就览”。但他竟然利用一天的田间休息时间就读完了五千字的《辨意经》,并再到他的师傅那里取来了《成具光明经》,又在田间休息时便阅览一过,致使他的师傅为之“大惊嗟而异之”。于是他的师傅让他受具,且从此后听其游学。道安此后的求学与行业的生涯,大抵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兹逐一介绍如下。

(一)在北方的求学与避难(西元365年以前)。道安法师的游学,首先到达邺中,向北方的佛教大师竺佛图澄求学。当时,竺佛图澄一见道安便嗟叹不已,乃至与语终日,但竺佛图澄的门下见道安“形貌不称,咸共轻怪”。但竺佛图澄却不然,他在讲经时让道安为他覆述,众人在道安覆讲时便“疑难锋起”,而道安则“挫锐解纷,行有余力”,时人因而相与语曰:“漆道人,惊四邻”。由于当地的学者固守见闻,道安决定离开邺都游方问道,“备访经律”。石赵之末,道安逃难至濩泽(山西省平陆县),从竺法济、支昙受业。不久,他又与同学竺法汰一同上了飞龙山(在今山西省浑源西南),再辗转至太行、恒山(在河北省阜平),在那里创立寺塔,“改服从化者中分河北”。大约在西元357年,道安又回到了冀中,住持受都寺,他当时“徒众数百,常宣法化”。石赵之末的社会酝酿着种种危机,不久,冉闵之乱终于爆发了,战乱给人民带来的只可能是灾难。面对这一现实,道安谓其徒众曰:“今天灾旱蝗,寇贼纵横,聚则不立,散则不可”,于是毅然率众入王屋、女休山(在河南省济源西北),再渡过黄河,依陆浑山(河南省嵩县西北)木食修行。但不久,又遇上了慕容俊的军队进逼陆浑,道安只得南投襄阳,才勉强找到了一个栖身修道的处所。道安在去襄阳的路上(新野),曾经遣徒分化,加上他住持襄阳以后的再次遣徒分化,便使他的法脉遍布了大江南北。道安从师法竺佛图澄到襄阳的避难,前后历将近十七年,在这一期间内,他经历了石赵的内乱、冉魏所挑起的民族战争、慕容燕与冉魏及东晋之间的战争,使他辗转流亡,备受战乱的艰辛。但道安所到一处,总是以研习佛理、教授徒众为务,因而聚集在他身边的弟子也日益增多,使他的声望逐渐地达到了东晋佛教领袖的地位。

道安在这一时期所研习与弘扬的佛典,全属小乘教义,特别是安世高的“禅数”之学。从道安所注释并作序的《阴持入》、《十二门》、《人本欲生》等经典中可以见出,他一生对于爱欲、家庭与私有财产是非常厌恶的,他认为这些因素是导致人类杀斗不止且最终给人类带来深重灾难的根源,他无宁也找到了人生苦谛的所在。因此,道安试图避开这个恶浊的现实,力求从出世间的禅定中寻找到人生的解脱,达到那种“无欲无知无为”的境界。站在这一点来看,道安不失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对于佛教的最根本教义是至为服膺的。与此同时,道安也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因而他对佛教教义的诠释,往往又建筑在老庄与“贵无”派玄学思想的基础之上,使得他所弘传的佛教教义蒙上了一层浓厚的玄学色彩,也使得中国的玄学思想中渗透了佛学的思想义涵。通读道安的经序,我们将会发现:“执寂以御有,崇本以动末” 12是他这一思想的重要的命题。在道安的思想中,既有对神通的追求,也有持道以干预社会生活的理想,更有严持佛戒以律己的自觉意识。道安同时也是一位民族正统观念很强的东土僧人,他时刻不忘夷夏之辨,乃至其行文中也对“玁狁滑夏”、“山左荡役”充满了悲愤,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他弘法利生的使命感。他在奔赴新野、襄阳的途中曾两次遣徒分化,从而促进了佛教在中国大江南北各地的弘传。其中法汰至荆州,在江南发展成为般若义学之一大家;法和入蜀,成了中国西南佛教义学的创始人;到襄阳后的慧远卓锡庐山,在那里创建了道风高邈的僧团。

在北中国兵燹四起之时,道安当年颠沛流离、历尽千辛万苦,他未尝不对佛教的生存与发展作出一些理性的思考。他在遭遇冉闵之乱以后,倍感“人情萧索”,于是不得不渡过黄河,来到新野(今河南省南阳)。他在饱受辗转迁徙艰苦之后,不无感慨地告诫其徒众:“今遭凶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13。道安处在那样一种特定的历史年代,且佛教在中国的弘布历史并不悠久,他为了使佛教在能够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找到一线生存的空间,不得而已提出了依附人主来弘法的权宜之计,这在道安当年应当纯属一种善巧方便。但道安这一主张的提出,似乎也为后世的佛教确定了一个生存发展的原则,在历史上多数时候,中国的佛教一直充当了统治阶级上层建筑领域里的附庸品,这也不能不说是中国佛教的一大悲哀。诚然,佛教要在中国得到生存与发展,不处理好佛教徒与中国的人主之间的关系,显然也是行不通的;但佛教作为一种出世间的解脱之道,它毕竟不大适合于与工于心机的世间法搅合到一块去,更不应该去充当封建君主的软打手。尽管道安当时提出了依人主而立法事的主张,但在南方,他的弟子慧远并未完全赞同这一主张,慧远曾经作《沙门不敬王者论》,表明了佛教徒行出世间道的基本立场。但无奈后世的佛教几乎完全走上了与封建王权相结合来弘法的道路,有的不肖佛子甚至还充当了封建帝王衮衣下的应声虫,其僧格之卑下则自不待言了。诚然,如果是像竺佛图澄那样去教化帝王与大臣,从而利乐天下的有情,则佛教不但可以与封建王权相结合,而且连佛教徒出入禁宫也无妨。

 

(二)在襄阳弘法的时期(西元365年 ̄西元379年)。道安毕竟不愧为一位智慧超人的大德,《高僧传》载他在新野分众以后,与弟子慧远等四百多人冒雨前进,行至襄阳那一人地生疏之处,忽然遇见一户人家,“门里有二马木昂(柳),木昂 间悬一马篼,可容一斛。安便呼林百升,主人惊出,果姓林,名百升”14,谓道安为神人,厚相接待。如果说道安从“两木为林,篼容百升”来揣度主人的姓名,仅仅只是一种巧合的话,则他后来的冶治佛像而获舍利、识别春秋时鲁襄公所铸大鼎上面的铭文、甄别王莽时所铸的铜斛等事迹,则必须具有博闻强识的学识才能做到。也由于道安具有超人的智慧,他在襄阳期间,深得东晋名士习凿齿的敬重,“四海习凿齿,弥天释道安”,一时成为了当时的美谈,同时也成为了流传后世的佳联。习凿齿在写给道安的信中说:“弟子闻不终朝而雨六合者,弥天之云也;弘渊源以润八极者,四大之流也。彼真无为,降而万物赖其泽,此本无心,行而高下蒙其润……”15与此同时,习凿齿在写给东晋名相谢安的信中称道安“师徒数百,斋讲不倦,无变化伎术,可以惑常人耳目;无重威大势,可以整群小之参差。而师徒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乃是吾由来所未见。”经过习凿齿的这番护持,道安成了名重南北的高僧,在当时的佛教界享有极高的威望,乃至晋武帝也遣使通问,并诏“奉给一同王公”。道安在获得这样有利的弘法基础之后,他在襄阳的弘化便有了一个非常殊胜的环境。当时的襄阳,是东晋王朝抗拒北方诸胡的一个前沿阵地,道安驻锡于此,前后历十五年,对于稳定当地的人心,安定那里的社会环境,确实起了一种的积极的作用。

在襄阳时期,道安着重研究的是般若学。《高僧传》载他此时注《道行般若》、《密迹》、《安般》诸经,“并寻文比句,为起尽之义,乃析疑甄解,凡二十二卷”。在对般若类经典的注疏方面,道安这一时期曾为《道行品》作《集异注》一卷,为《般若放光品》作《析疑难》一卷,为《光赞般若》作《析中解》、《抄解》各一卷,还有《合放光、光赞随略解》等着16,“序致渊富,妙尽深旨,条贯既叙,文理会通,经义克明,自安始也” 17。且道安每年坚持为大众讲《放光》两遍,他的佛学思想与前期相比,也显然有了新的变化,他把智度提高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不再用“禅数”去概括佛法的义趣了。他还特别清算了“贵无贱有”与“卑高有差”的旧佛学主张,建立了“本末等尔”、“有无均净”的新佛学思想体系,即“御大净而行方正”的佛像思想,它体现了道安的佛学思想由消极出世朝积极入世方向的转变。

 

(三)晚年住持长安的弘法(西元379年 ̄西元385年)。由于道安当时名振天下,也便引起了前秦苻坚的注目,西元378年,他派兵围攻襄阳。此时道安再次遣徒分化,其中昙翼、法遇去了江陵,成了荆楚地域士庶的佛教领袖;昙徽到了荆州,“每法轮一转,则黑白奔波”(见《高僧传·昙徽传》);慧远卓锡庐山,在那里创立了道风高邈的禅林。而道安与朱序等人则共镇襄阳,直至次年二月被苻坚所俘。《高僧传》载苻坚在俘获了道安之后说:“朕以十万之师取襄阳,唯得一人半”当仆射权翼问他是何人时,苻坚说:“安公一人,习凿齿半人”。苻坚将道安视为“神器”,安排他住持长安五重寺,当时道安门下僧众达数千,他的晚年在那里得以大弘法教。苻坚对道安隆礼有加,他“敕学士内外有疑,皆师于安”,使道安在长安的名望达到了极高的地位,长安士人为之语曰:“学不师安,义不中难”,可见,道安在长安不只是成了前秦的佛教高僧,他同时也成了长安学界的领袖。但道安对江南的晋王朝毕竟怀有眷恋之情,当383年苻坚准备发动对东晋王朝的战争(即“淝水之战”)时,道安以“舆辇之荣”极力婉谏苻坚,试图阻止这场战争。尽管苻坚没有采纳道安的建议,乃至落得淝水兵败,他本人也落得单骑而遁的结局,但道安忠于汉民族的那种赤忱仍然是灼然可见的。

早在375年,苻坚下诏“尊崇儒教,禁老庄、图谶之说”,及道安来到长安以后,这个禁令便有所突破,因为道安所崇奉的《放光般若》,毕竟与儒家学说之间的距离甚远,倒是与老庄思想却要接近一些。道安在长安主要所从事的是译经事业,他着重翻译了小乘经典与小乘有部的论著,其中包括《鞞婆沙》、《阿毗昙心》、《僧伽罗刹集经》等,由此开创了佛教义学中的一门“毗昙学”。此外,小乘集经四《阿含》中的《中阿含经》与《增一阿含经》,也是在这一时期翻译出来的。由于道安等高僧的弘传,北方各地的小乘教义比南方要流行得多,且这个法统一直延续到了北魏时期,“毗昙学”实质上也是禅数学的继续与深入。道安的晚年颇崇奉弥勒信仰,他与弟子法遇等人在弥勒佛像前立誓,愿往生兜率。后秦建元二十一年(西元385年)二月八日,道安告别大众,在当天斋毕,“无疾而卒”,走完了他奉献佛教事业的人生最后历程。

道安博学多才,精通内外之学,他一生对于佛教事业的贡献也很大,兹择其主要方面简介如下。道安依人主而立法事的主张,虽然不必作为佛教中的铁律来奉行,但他在当时利用这一善巧方便,颇为弘扬佛教带来了种种的方便,也使他的弘法事业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但道安最重要的贡献仍然在于他对教团的整饬与对经典的注译与整理诸方面。

在道安弘法的时期,他门下的僧众动辄数百上千,要管理好这样一个僧团,使之如法的运作,其中必须有一定的制度来约束僧侣的行为,才能使僧团保持六和敬的气氛,从而有利于僧团内部的建设。尤其是在冉闵之乱以后,道安被迫从北方辗转南迁至襄阳,其间战乱的人心惶惶未见得就不给僧团带来一定的影响,因而他一到襄阳就请凉州竺佛念与道贤、慧常等人译出《比丘大戒》,道安亲自为之作序,他在序中提出了“宁持戒而死,不犯戒而生” 18的主张。其次,在道安所处的那个年代,僧人的姓氏或依师傅姓氏而定、或依所属国名而定,这样便导致了僧人的姓氏各不相同的现象。道安认为:“大师之本,莫尊释迦”,于是将僧人的姓氏统一为“释氏”,后来得《增一阿含经》,经中“果称四海入河,无复河名;四姓为沙门,皆称释种”,印证了道安的这一作法,僧人姓氏之制此后便成了佛门中恪遵的规矩。将僧侣姓氏统一为释氏,对于消除僧团中的民族、地域等差异,增进僧侣间的和敬,促使佛教发展成为一种世界性的大宗教,无疑都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

道安在襄阳期间,除了戮力迻译戒本以外,还为僧团制定了戒规。据《高僧传》所载,“安既德为物宗,学兼三藏,所制僧尼轨范、佛法宪章,条例为三:一曰行香、定座、上讲之法,二曰常日六时行道饮食唱时法,三曰布萨差使悔过等法。天下寺舍,遂则而从之。”19据《出三藏记集》卷十二所载的《法苑杂缘原始集目录》,其中收有“安法师集旧制三科第二十一”,汤用彤先生认为,道安法师所制定的三科仪轨均有梵呗的唱颂。据学界的研究,道安法师以上三科仪轨的内容大致如此:其中第一项所规定的内容为上首僧施香给众僧,众僧接纳其香以后,再依照劝请佛的规定,依戒腊顺序入座,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再按仪轨读经、讲说。第二项是针对每日六时(晨朝、日中、日没、初夜、中夜、后夜)勤行礼拜的仪轨而言,同时也包含了饮食的“唱时”等规矩。在《高僧传·道生传》中,载道生在金陵青园寺用斋时,曾有因为未唱日中之时而不得用斋的事迹,可见道安的日中“唱时”的规矩,在稍后时便蔚然成风了。第三项是有关每月两次(月中与月底)的“布萨”仪轨,僧侣们在这两天中各自反省自己的过失,在佛像前发露并忏悔,表示永不重犯的一种仪轨,这一仪轨一直沿用至今。

道安法师对于戒规的要求是非常严肃的,在《法遇传》中,载法遇在襄阳与道安分手以后,东下江陵止长沙寺讲说众经,其门下受业者达四百余人。但他的僧团中有一个僧人饮酒并废止了晚间的上香,而法遇对这个犯戒的僧人也仅仅只施以处罚却不将之摒逐。道安远闻此事以后,“以竹筒盛一荆子,手自缄封,以寄遇。遇开封见杖,即曰:‘此由饮酒僧也。我训领不勤,远贻忧赐。’即命维那鸣槌集众,以杖筒置香橙上,行香毕,遇乃起,出众前向筒致敬。于是伏地,命维那杖三下,内杖筒中,垂泪自责。时境内道俗莫不叹息,因之励业者甚众。”20由此可见,道安对于僧团的戒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且法遇在初遇道安时尚且任性夸诞,他后来在远离师傅的情况下尚能如此虔敬,更不难见出道安僧团奉戒之严。惟其如此,道安无需使用伎术变化,却可以达到整群小之参差的效果。戒规是维系一个僧团的必要纪律,特别是道安所处的那个动乱年代,如果缺少了它,僧团内部即会如同乌合;即便是太平盛世,僧团若缺乏戒规,僧人的威仪也将无法体现,他们自然也不可能得到信众的护持。

道安一生对佛教典籍的注释与整理,也颇具功绩。《高僧传》载“自汉魏迄晋,经来稍多,而传经之人,名字弗说,后人追寻,莫测年代。安乃总集名目,表其时人,诠品新旧,撰为《经录》。众经有据,实由其功。”(参见《高僧传》卷五之本传)道安辛勤地搜集佛典,编纂了中国佛教史上第一部佛典目录--《综理众经目录》,为后世的僧祐编纂《出三藏记集》奠定了基础,它在佛典文献的编目与整理上的功绩,自是不可估量的。道安这部《经录》所整理的佛典始自东汉光和年间(西元179年 ̄西元183年),下迄他圆寂前,前后历时约二百余年,共收录译家十七人,所译经、律、论二百四十四部,失源佛典三百零九部,疑伪经二十六部,注释经典二十五部。在经录的整理中,道安充分运用他广博的学识,通过实证的手段,为考察东汉至东晋年间的佛典流传本始、辨别佛典迻译之真伪、区分外来译著与本土译著,提供了一个清晰的蓝本。

在对佛典的翻译方面,道安总结了以往佛典翻译的历史教训,提出了他对佛典翻译的主张。他认为将胡语佛典翻译成汉语,始终存在著『文”与“质”两种翻译风格,“质派”真实于佛典原著,但文辞不雅,诘诎难读;而“文饰”虽然合于今俗,但又难免不使佛典的原意遭受改变。据此,他将佛典翻译中的这些困惑总结为“五失本”与“三不易”,提请译家引起注意。兹将道安法师的“五失本”与“三不易”的内容摘引如次:

译胡为秦有五失本也:一者胡语尽倒而使从秦,一失本也;二者胡经尚质而秦人好文,传可众心非文不合,斯二失本也;三者胡经委悉于叹咏,叮咛反覆,或三或四,不嫌其烦,而今裁斥,三失本也;四者胡有义说,正似乱辞,寻说向语,文无以异,或千五百刈而不从,四失本也;五者事已全成,将更傍及,反腾前辞,已乃后说,而悉除此,五失本也。然般若经三达之心,覆面所演,圣必因时,时俗有易,而删雅古以适今时,一不易也;愚智天隔,圣人叵阶,乃欲以千岁之上微言,传使合百王之下末俗,二不易也;阿难出经去佛未久,尊者大迦叶令五百六通迭察迭书,今虽千年而以近意量裁,彼阿罗汉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而平平若此,岂将不知法者勇乎?斯三不易也。涉兹五失经、三不易,译胡为秦,讵可不慎乎!21

概括地说来,胡语与汉语在语法体系、文章组织结构与文风诸方面,都不尽相同,而要将千古圣人的言教译为汉语,要做到“不失本”、“不易”(不改变原意),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佛典还是在佛陀圆寂以后经过了阿难等佛弟子的结集整理了一番,再又辗转翻译成为西域各地的语文的呢!道安本人对于佛典的翻译也力求文辞晓畅、传事“勿失厥义”,其目的无非在于探求佛教原旨。道安在襄阳时抄集了《十法句义》,到长安以后又组织译介《阿毗昙》,也是为了要弄清这些佛教名相,从而更准确地把握住佛理。正因为道安法师对于佛典的翻译有如此深刻的认识,乃至后来的译经大师鸠摩罗什也尊称他为“东方圣人”,“恒遥而礼之”。

道安法师在对佛典理论的探讨方面,比较注重对般若的研究,同时对“毗昙学”也颇用心。他晚年在长安除了保持恪守戒律的原则以外,在修持方面则注重对弥勒信仰的建立与往生兜率的实践。据《高僧传》所载,道安法师在圆寂前曾得到了异僧的指点,“备观兜率妙胜之报”,尔后才如愿往生的。道安法师的这一修持特色,似乎开创了中国净土信仰之先河,后世慧远法师的庐山结社、期生西方极乐世界的举措,无疑是对道安法师遗志的继承。此后,对西方净土的向往与往生的实践,在中国遂成为一种广泛的民众信仰,造成了极其深远的历史影响。

道安法师继竺佛图澄之后在北方弘传佛教,他一改竺佛图澄以擅长神通为方便的传法手段,不使用变化伎术,而是依靠对于僧团的组织建设、以严格的戒规来维系僧团,同时也以弘传佛教殊胜的教义作为他毕生的事业。这便使得东晋时期北方佛教的弘传为之一变,也为后来鸠摩罗什来长安译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对僧人姓氏的规范,则已经成了佛门永世奉行的法则;他为僧团所制定的仪轨,也对后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历史影响;至于他整理、注译佛典的功绩,自是泽被后世的不朽事业。他在东晋时期北方佛教的弘传中,肩负起了承前启后的历史重任。

 

 

三、鸠摩罗什与长安译场

  前秦在淝水之役兵败以后,苻坚本人也遭叛将杀害,他手下的武将于是各据一方,拥兵自重,使整个华北又陷入了四分五裂的状态之中。曾经深得苻坚宠信的慕容垂遂于西元384年统起事,定都中山(今河北省定县),建立后燕国;他不久又兼并了慕容冲兄弟的西燕,占领着华北东部地区。与此同时,羌族出身的姚苌也是苻坚昔日重用的部下,他竟然在淝水兵败以后缢杀了苻坚,于西元384年创立后秦国;西元393年,姚兴即位,他挥师扫清了苻坚的余党,并在第二年占据洛阳,兼领淮水、汉水以北的华北西部,与后燕形成对峙的局面。此外,苻坚手下的败将鲜卑族拓跋圭也在西元386年定都平城(山西省大同市),建立魏国(史称北魏)。华北地域从此出现了后燕、后秦、北魏三个强大的军事集团,以至形成了鼎足三分的政治局面。尽管华北在383年以后卷入了连年的战乱之中,但道安当年在长安的弘法,毕竟为十六年以后的鸠摩罗什进入长安翻译佛典奠定了基础。待到西元401年,姚兴礼请罗什到长安以后,便在中国的佛典翻译史上、也是中国的佛教史上,揭开了崭新的一页。

鸠摩罗什的汉语音译是“童寿”,他祖籍天竺,其父迁居龟兹。罗什七岁时即随母出家修学毗昙,九岁随母至罽宾游学,从名德法师槃头达多受业,修学杂藏、《中》、《长》二阿含。在罗什十二岁时,他的母亲将他携至龟兹,途径沙勒(即疏勒,新疆喀什一带),在那里停留了一年。当年冬天,罗什在那里诵《阿毗昙》,“于《十门》、《修智》诸品,无所咨受而备达其妙,又于《六足》诸问无所滞碍”,并受三藏沙门喜见的推荐而宣讲《转法轮经》。在此期间,罗什“以说法之暇,寻访外道经书,善学《围陀舍多论》,多明文辞制作问答等事,又博览《四围陀》典及五明诸论。阴阳星算,莫不毕尽,妙达吉凶,言若符契。”22罗什的这一修学历程,对于解救他后来在姑臧(甘肃省武威)时被吕光胁迫的困扰,颇有作用。但罗什“为性率达,不厉小检”,他的这一禀性,也对他后来遭吕光德胁迫而破戒不无影响。罗什在沙勒停留期间,曾师事出身于沙车的名僧须耶利苏摩,在他门下修学大乘经论,罗什受业后不无感慨地说:“吾昔学小乘,如人不识金,以鍮石为妙”,因受诵《中》、《百》二论及《十二门论》。罗什的这一修学历程是他人生佛教修学的一个重大转捩点,为他后来的弘传大乘经论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不久,罗什随母来到温宿国(龟兹北界),因与道士展开论争而获胜,遂“誉满河外”,于是龟兹王亲自到温宿国来迎接罗什母子回国。回国后不久,其母告辞罗什启程赴天竺,因嘱咐罗什说:“方等深经,应大阐真丹,传之东土,唯尔之力”,罗什也矢志不负母命。此后,罗什留住龟兹的新寺,在那里讲习大乘经论,一时名满西域,每当罗什说法,西域“诸王皆长跪座侧,令什践而登焉”。由是罗什的名声也逐渐东传,被器重人才的秦主苻坚获知,遂萌发了他采用重兵夺取人才的构想。西元382年九月,苻坚派遣骁骑将军吕光等人率兵七万西征龟兹。在吕光出征龟兹的第二年(西元383年),苻坚发动了淝水之战,苻坚因淝水兵败而被其部下所弑,而吕光却在西元384年攻陷龟兹,俘获罗什,因“未测智量,见年齿尚小,乃凡人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饮以醇酒,同闭密室”,使罗什在他的非礼逼迫下破了戒。对于吕光的凡庸无识,罗什自然是无可奈何的,幸亏他在沙勒时已博通阴阳星算,能预知吕光军事行动的吉凶,故聊以充当吕光身边的顾问。吕光在归途中得知苻坚已死,于是他便占领凉州,西元386年,吕光建都姑臧,史称后凉。罗什在凉州停留达十五年,由于“吕光父子既不弘道,故蕴其深解,无所宣化”,让这位佛学大师在吕光父子手里耗费了近二十个春秋。

西元401年,后秦姚兴出兵讨伐吕凉,凉军大败,当年十二月二十日,罗什被姚兴以国师之礼迎入了长安,从事他晚年的译经事业。姚兴是北方诸国中最有作为的帝王之一,他极力招徕天下人才而重用之,提倡儒学与佛学,遂使他所辖的长安成为了北方的文化重镇,其影响远及江南、西域与天竺。姚兴将罗什安置在长安西明阁逍遥园,从事佛经翻译。当时长安佛经翻译的机构规模宏大,在罗什的门下集结了八百余名僧人,其中包含了僧 、僧迁、法钦、道流、道恒、道标、僧睿、僧肇等著名佛学大师,译场的一切费用全部由国家提供,这无疑成就了罗什一生的译经大业。

姚兴的奉佛并不着意于建寺造塔,他不将精力投入到佛事之中,也不走以往帝王采用神异辅政的道路,而是注重于对佛经义学理论的建设,将之作为争取贤能、赞助“政化风俗”的“玄教”来提倡。在他的提倡下,一些大臣也把佛理当作“参玄”的内容,使得后秦的佛教颇带有江南玄学的色彩,也由于他以佛经义理取代了“三玄”,以故所讨论的问题也大大地超过了原来玄学的范畴。据《高僧传》所载,姚兴不但在人力与物力上大力支持罗什的译经事业以外,他本人也直接投入到了译场之中,当时“什执梵本,兴执旧经,以相仇校”。可见,姚兴是把佛典翻译当作一项国家的事业来对待的,长安的译场无疑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规模宏大的佛典翻译机构了。由于佛教在后秦得到如此的重视,于是四方义学沙门闻风而至,云集长安,当时的长安汇集了僧尼五千余人,其中有名字可考的就达三十余人,可见其影响之大。

罗什自后秦弘始三年(西元401年)来到长安,到他弘始十一年(西元409年,一说为弘始十五年,即西元413年)圆寂,在这十多年时间内,他主持翻译了不少信雅达俱足的佛典。据《出三藏记集》所载,罗什共译出佛典35部,294卷;《开元释教录》勘定为74部,384卷;今存39部,313卷。罗什所翻译的佛经,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其中一类是新译的佛典,如《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等;而另外一类是对旧译佛典欠圆满者的重译。据《高僧传》所载,“自大法东被,始于汉明,历涉魏晋,经论渐多,而支竺所出,多滞文格义” 23,因而,罗什对于这些与汉译佛经中与原典不相应的译本作了重新翻译。罗什的佛经翻译,可谓在中国翻译史上竖起了一块里程碑:他的译文简练精粹、流畅可读,使原著的思想内容能表达得更加清晰明朗,其中不少译籍已经达到了信达雅的完美程度。与其他汉译佛典相比,罗什所翻译的佛典则更是广为流传。对后世的影响也自然要深远得多。

但他的翻译理念与翻译实践之间,似乎仍然存在一些龃龉之处。《高僧传》载罗什与僧睿讨论梵汉语言异同时说:“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乖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24罗什在龟兹、罽宾、疏勒居住的时间相当长,加上他对佛典研习的造诣也相当高深,因而他对佛典的语言特点也了解得非常透彻,但他在具体的翻译实践之中又不得不屈从中土文士喜简洁、厌繁冗的习惯,乃至将原典上许多精美的颂文也作了删除。例如提婆的《百论》,原由罗什自己译出,但竟被当时的僧俗学人视为“谬文”,于是在弘始六年(西元404年)“集理味沙门,与什考校正本,陶练覆疏,务存论旨,使质而不野,简而必诣宗致,划尔无间然也”25。无可置疑,在罗什的译典里,凝聚了当时长安译场中参译大德们的集体智慧,才使得汉译佛典非但不失本旨,且又被东土士人所喜闻乐见,千百年以后,后人反思前贤,委实是功不唐捐。但也无须否认,在有些翻译佛典中,也曲折地表达了罗什的宗教情怀与他的佛教理念。例如卷帙庞大的《大智度论》,罗什在翻译中进行了大胆的节略,慧远法师在《大智论钞序》中说:“计所遗落,殆过参半”,而我们在阅读这部百卷译著时,将还会明显地发现其中夹杂了一些罗什个人的解说。又如《中论》,本来是由龙树的颂文与青目的疏合成,但罗什在翻译青目的注疏时,便作了率直的批评,并对其中“乖阙烦重者”“皆裁而裨之” 26。

罗什在长安不只是单纯地从事翻译佛典的工作,事实上长安的译场当年在罗什的主持下,讲习与研究佛学的空气是非常浓厚的,这也完全是对道安在长安所建立的良好道统的继承。《高僧传》卷二之本传载当时的大臣“屡请什于长安大寺讲说新经”,“于时四方义士,万里必集,盛业久大,于今咸仰”。27在讲习佛典之余,罗什与长安译场的门下及当时的庐山大德慧远之间,展开了书面与当面两种形式的佛学讨论,这对于促使东土人士深入认识佛法,消除他们对教理的各种疑窦,具有非常良好的效果。由于罗什曾被吕光逼迫破戒,入长安之后,姚兴又以“续法种”为由,逼令罗什接受妓女十人,“不住僧房,别立廨舍”,因而罗什每次讲说,“常先自说譬喻,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 28。罗什的一生奉献于佛教事业,他临终前曾立誓,“若所传无谬者,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烂”,于弘始十一年(西元409年)八月二十日寂于长安。罗什圆寂之后,在逍遥园举行他遗体火化的仪式,“薪灭形碎,唯舌不灰”,验证了他一生不朽的译经事业。

在罗什来长安译经时,还有一位觉贤禅师(佛驮跋陀罗)也曾参与了长安的译业,但不久因与罗什之间的见地不同而南下庐山,直至刘宋时期还在从事译经与禅法的传授,颇具有一定的社会历史影响。觉贤在长安期间,对于罗什并不十分服膺,《高僧传》卷二之本传载他问罗什:“君所释不出人意,而致高名,何耶?”罗什自然不失大家风范,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吾年老故尔,何必能称美德”29,但未见得他们两个人之间就不存在着严重的思想分歧。后来觉贤曾预言“五舶俱发”,被关中旧僧视为“显异惑众”,当时的僧统僧 、道恒等人将他摒出了长安。汤用彤先生认为,罗什与觉贤之间的见地差异主要是师承差异,罗什所弘传的是大乘空宗一系的佛学思想,“而觉贤之禅则属小乘一切有部,其学不同,其党徒间意见自易发生也”30。在《觉贤传》中,载有罗什与觉贤在东宫讨论“空义”一事,就颇能体现这种思想差异,在觉贤看来,“夫法不自生,缘会故生,缘一微故有众微,微无自性,则为空矣。宁可言不破一微,常而不空乎?”31他主张“众微成色”,又认为“微”具有常性,因而与罗什之间存在着较大的思想距离。罗什所弘传的是龙树、提婆的中观思想,他从根本上否认言语概念在把握真理中的作用,他不相信有任何恒常存在的实体,也不相信有恒常不灭的神识,乃至对于佛性、涅槃,也认为不过是一种名言施设。其门人僧睿在《毗摩罗诘提经疏序》中说:“此土先出诸经,于神识性空明言处少,存神之文,其处甚多。《中》、《百》二论,文未及此,又无通鉴,谁与正之?先匠所以辍章于遐慨,思决言于弥勒者,良在此也。”32在这里的“神”应当是指涉“神识”、“灵魂”等,罗什对于神识不灭是持彻底否定的态度的,这自然也易于使他与觉贤之间产生思想分歧。加之长安的佛教,经过道安的弘传之后,已经不再注重“伎术变化”了,因而对于觉贤的预言“五舶俱发”,自然会视为“妖异”而加以摒逐的。但觉贤所翻译的佛典数量也不少,而且在翻译禅学经典方面还颇具功力,对后世的影响也很大,我们在后文中将会再作讨论。

 

罗什在长安翻译并宣讲佛典,其门下造就了一大批佛学大师,其中的僧睿、僧肇、道生与道融,被称为罗什门下的“四圣”。

僧睿早年曾师曾事道安,罗什到长安翻译佛经时,“睿并参正”,罗什的许多重要译典都经过了僧睿的整理与加工,且为之作序,他无愧为中国早期的佛教思想史评论家。僧睿的晚年,曾对他一生所从事的佛典研究作了一个反思,撰写了《喻疑》一文,反映了晋宋之际内地佛教思想的一些重大转变。他在《喻疑》中认为:“‘三藏’(小乘)祛其染滞,《般若》除其虚妄,《法华》开一究竟,《泥洹》阐其实化。此三津开照,照无遗矣。”33他的这一思想,反映了盛行于两晋的“般若”义学,进入刘宋以后已经结束了它原来所占的统治地位,取而代之的则是对“涅槃”佛性的探讨。僧睿是罗什的得意门生,他在这一时期也不再滞守师训了,他非常肯定地认为:“般若之明,自是照虚之神器,复何可与佛之真哉?法身常存,一切皆有佛性,真性存焉,学不越涯,成不乖本乎?而欲以真照无虚言,言而亦无佛我,亦无泥洹,是邪见也。”34在僧睿这里的“般若”,仅仅只是“照虚之神器”,而泥洹才是“佛之真我”,这显然标志着佛教义学已经结束了以讨论“般若”为重心的时代,进入了对“涅槃”佛性探索的新的历史阶段。同时,也预示着罗什所传播的中观学派,曾一度把对“般若”研讨的风气推向了顶峰,但事实上也使对般若学的研究进入了终结阶段。

我们在下文中还将着重讨论东晋时期的南方般若义学,但真正对两晋般若义学的探讨作出划时代的总结的大德,还应当推罗什门下的僧肇大师。僧肇的“四论”,在我国东晋时期佛教般若学的研究上,是有着划时代的意义的。

僧肇生于西元384年,寂于414年,像天才少年王弼一样,他是一位在内学修养上十分高深而在世寿上又十分短暂的大德。《高僧传》卷三载他少年家贫,以佣书为业,“乃历观经史,备尽坟籍,爱好玄微,每以《老》、《庄》为心要。尝读《道德章》,乃叹曰:‘美则美矣,然期(栖)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也。’后见《旧维摩经》,欢喜顶受,披寻玩味,乃言始知所归矣。因此出家,学善方等,兼通三藏。”35僧肇出尘之后,“名振关辅”,他骋其玄思与辩才,使“京兆宿儒,及关外英彦,莫不挹其锋辩,负气摧 ”。36后来,罗什到姑臧,“肇自远从之,什嗟叹无极”,僧肇此后便随罗什到了长安,在后秦姚兴的支援下,“入逍遥园,助详定经论”。

僧肇由于具备了出众的解空证慧的资质,又有老庄学术的修养。他此次入罗什门下,得以博通内典,故在“般若”妙义的证解上,大有如虎添翼、锦上添花之谓。面对“六家七宗”在般若学理解上的偏失,僧肇在罗什门下译出《大品般若经》之后,便作了《般若无知论》一文。此论一出,罗什见了后称善说:“吾解不谢子,辞当相挹。”当时的庐山隐士刘遗民乃将之呈慧远大师,慧远览毕拊机叹曰:“未尝有也。”遗民乃致书僧肇曰:

顷有徽问,有怀遥仰,岁末严寒,体中如何?音寄壅隔,增用悒蕴。弟子沉疴草泽,常有弊瘁,愿彼大众康和,外国法师休悆不?去年夏末,见上人《波若无知论》,才运清俊,旨中沈允。推步圣文,婉然有归,披玩殷勤,不能释手。真可谓浴心方等之渊,悟怀绝冥之肆,穷尽精巧,无所间然。但闇者难晓,犹有余疑,今则条之如左,愿从容之暇,粗为释之。37

刘遗民的致书,后人将之收在《肇论》之中,其文字与此略异,僧肇解答刘遗民的复信,亦收入了《肇论》。由于僧肇对“般若”的见解最契经义,因而在当时被誉为“秦人解空第一者”。与此同时,僧肇所作的《物不迁论》,对于动静、来去、生灭等义,皆以般若之第一义释之。他的《不真空论》,更是针对“六家”的理解“般若”的未了处而作,文中对有无、真俗二谛作了精辟的论述。《般若无知论》则先综述其要,然后设为问答,层层深入以论述“般若”的实相之义。这三篇论文的问世,结束了“六家”格义式的般若学研讨,开辟了实相般若体证之先河。为了全面地了解僧肇的般若学思想,我们姑且将这三篇论文的要点提出来,加以评述。

先说《不真空论》,这篇论文之所作,乃在于纠正“六家”之旧说,以显般若的实相之义。僧肇在这篇论中,已明显地将无心、即色、本无这主要的三家旧般若学的得失作了检讨。其文字曰:

夫以不同而适同,有何物而可同哉?故众论竞作而性莫同焉。何则?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此得在于神静,失在于物虚。即色者,明色不自色,故虽色而非色也。夫言色者,但当色即色,岂待色色而后为色哉?此直语色不自色,未领色之非色也。本无者,情尚于无多,触言以宾无。故非有,有即无;无非,无亦无。寻夫立文之旨,直以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真无耳。何必非有无此有,非无无彼无?此直好无之谈,岂谓顺通事实,即物之情哉?夫以物物于物,则所物而可物;以物物于非物,故虽物而非物。是以物不即名而就实,名不即物而履真。然则真谛独静于名教之外,岂曰文言之能辩哉?然不能杜默,聊复厝言以拟之。38

从这段文字可以见出,僧肇之所以造论,乃是为了检讨般若学六家之得失,从而折中于般若之实相义。对于“有无”的看法,在两晋时期,既是般若学讨论的重点,同时也是玄学家所论争的核心。“若应有,即是有,不应言无;若应无,即是无,不应言有。言有是为假有,以明非无,借无以辩非有。此事一称二,其文有似不同,苟领其所同,则无异而不同。然则万法果有其所以不有,不可得而有,有其所以不无,不可得而无。何则?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无,事象既形。象形不即无,非真非实有。然则不真空义,显于兹矣。39僧肇从名与实、真谛与俗谛等不同角度展开来讨论”有无“,提出了对般若的体证须离文字名相、离心意识方可悟得。他说:”是以圣人乘千化而不变,履万惑而通常者,以其即万物而自虚,不假虚而虚物也。故经云:甚奇世尊,不动真际,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40这就是说作为实相的般若,只有以切身的体证方可获得,那是一种超越有无、出离事象,如实体证万法的智慧。而作为这一无上智慧的本体,并非是以世间智可以拟诸形容的,而只有通过切身的修证才能达到”触事而真“、”体之即神“的境界。值得注意的是:僧肇的”触事而真“、”立处即真“等提法,对后世禅宗思想的影响犹钜,乃至于马祖道一的”随处任真“ 41与石头希迁的”即心即佛,心佛众生,烦恼菩提,名异体一“ 42之说,似乎都可以在僧肇大师这里找到理论源头。

僧肇的《物不迁论》对万法的动静、去住(生灭)作了详尽的讨论,最后将之折中于般若。他认为:”法无去来,无动转“,因为,”寻夫不动之作,岂释动以求静?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43事实上,动与静均是两头语,若以般若的实相观来看待,则”动而非静,以其不来;静而非动,以其不去“ 44。僧肇因此而引发了那段著名的”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 45绝妙之论。因为,人们通常对于万法的动静、去住、古今等观念,皆是依缘色法的幻象而生,是以他们的知见往往是虚妄不实的。若站在般若的了义上来看,则”言常而不住,称去而不迁。不迁,故虽去而常静;不住,故虽静而常往。虽静而常往,故往而弗迁;虽往而常静,故静而弗留矣。“46这便是僧肇对于动静、去住、生灭等范畴,采用般若实相观来作的评述,它是比较契合于中道义的。

我们在弄清楚了僧肇的《不真空论》与《物不迁论》之后,对于他的空有观与动静观,则已经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了。那么,我们再来读他的《般若无知论》,也就更加有的放矢了。在佛法中,诸如般若、涅槃、真如等名相,实质上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因为,它们是离文字相、离心缘相的,而只有以切身的修证才可以体会得到,所以,任何言语的诠释都会远离它们的究竟义。即使是以上二论所讨论的”动静“与”空有“等观念,若以般若的究竟义来准衡它,也只能说是为学人提供了一个”指月“因缘,而并非是涉及了般若的本体,所以,僧肇又造了《般若无知论》。在此论中,僧肇认为:”圣人以无知之般若,照彼无相之真谛。真谛无兔马之遗,般若无不穷之鉴。所以会而不差,当而无是,寂怕无知,而不知者矣。“”是以圣人处有而不有,居无而不无,虽不取于有无,然亦不舍于有无。所以和光尘劳,周旋五趣,寂然而住,怕尔而来,恬淡无为而无不为。“47

无庸置疑,僧肇对”般若“的阐发,毕竟要超出旧般若学的”六家七宗“,他的论述为产生于两晋的般若学讨论作出了总结,有着划时代的历史意义。但也无可否认的是:僧肇毕竟是一位由玄入佛的大德,因而在他的阐释中仍然不免打上了某些老庄玄学思想的印记,甚至于他的某些语汇也源于老庄,使得一部《肇论》带有非常浓厚的两晋玄学的时代特色。例如《物不迁论》中的”野马“一语,即出自于《庄子》一书48;又如《物不迁论》中所谓的”般若玄鉴“,与老子的”玄览“(《老子》第十章曰:”涤除玄览,能无疵乎“),毕竟只是一字之差;在《般若无知论》中的”和光尘劳“一语出自于《老子》49,其”无为而无不为“一语亦出自于《老子》50,而其中的”续凫截鹤“一语则出自于《庄子》51。更有甚者,他在《涅槃无名论》的《奏帝王表》中所说的”肇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君王得一以治天下“这段话,则更带有中国传统的”天下定于一“的思想倾向。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思想与时尚,作为阐教于一个时代的《肇论》,它自然不免要带有那个时代烙印,这是不足为怪的。但作为在那个时代对”般若“的证解上,《肇论》毕竟为两晋的”般若学“竖起了一块里程碑。而且,它对后世佛学的影响,尤其是对禅宗的影响,无疑是十分深远的。唐代青原禅的第二代祖师石头希迁的《参同契》,可以说是定下了整个青原禅系的宗旨,而希迁这篇禅偈的创作,乃是因读《肇论》受到启发后而写成的。《五灯会元》卷五《希迁传》载:”师因看《肇论》至‘会万物为己者,其为圣人乎?’师乃拊几曰:‘圣人无己,靡所不己;法身无象,谁云自他?圆鉴灵照于其间,万象体玄而自现。智境非一,孰云去来?至哉斯语也!’遂掩卷,不觉寝梦……遂作《参同契》。“52今查《肇论》,希迁所读的那段文字出自于《涅槃无名论·通古第十七》。又如五代时的法眼祖师文益禅师,他在参桂琛时也曾引《肇论》中的”天地与我同根“ 53一语来讨论。今查《肇论》,这个句子出自于《涅槃无名论·妙存第七》。再如五代时天衣义怀禅师那段著名的上堂语:”雁过长空,影沈寒水;五留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异类中行。不用续凫截鹤,夷岳盈壑。……“54在这段话中,”续凫截鹤,夷岳盈壑“便出自于《般若无知论》中。可见,后世禅师对于《肇论》是非常重视的,这同时也可以见出僧肇的”般若学“思想对中国禅宗思想的影响之深。我们在研究《肇论》中,对于这一现象,不可不引起注意。

罗什圆寂以后,他的僧团迅速地解体了,佛教义学以《法华》、《涅槃》为重心,向多元方向发展。其中《法华》”开方便门,令一实究竟,广其津途,欣乐之家,景仰沐浴“,由此加强了中国佛教的适应能力,促进了佛教内部各种派别间的调融与对各部异说的兼采。待到法显译出《涅槃》,道生阐发佛性,加上北凉《大般涅槃经》的南传,对佛性的讨论便取代了罗什的大乘中观学派。而这一佛学思想的转变,又颇赖罗什的神足道生之力,且僧睿在晚年也深信”泥洹不灭,佛性真我“,这无疑昭示着罗什的门生对乃师学说的告别。

1 参见《高僧传》卷九《竺佛图澄传》,中华书局1992年版《高僧传》352页。

2 参见百衲本《二十五史》第三册318页下,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3 参见中华书局1992年版《高僧传》190页。

4 参见《高僧传》卷九《竺佛图澄传》之345页,中华书局1992年版。  5同上346页。 6同上349页。 7同上349页。 8同上351页。 9同上355页。 10同上351页。 11同上356页。

12 参见《全晋文》卷一百五十八《安般注序》,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全晋文》1732页。

13 参见《高僧传》卷五《道安传》,中华书局1992年版《高僧传》178页。

14 同上178页-179页。 17 同上179页。 19 同上183页。 21 同上179页。

15 参见《弘明集》卷十二习凿齿《与释道安书》,《佛藏要籍选刊》第三册832页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6 参见《出三藏记集》卷五。

18 参见《出三藏记集》卷十一《比丘大戒序》,《佛藏要籍选刊》第二册402页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20 参见《高僧传》卷五《法遇传》,中华书局1992年版《高僧传》201页。

21 参见《出三藏记集》卷八《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抄序》,《佛藏要籍选刊》第二册374页下。

22 参见《高僧传》卷二本传,中华书局1992年版《高僧传》47页。

23 同上52页。 24 28 同上53页。 27 同上52页。

25 参见僧肇《百论序》,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全晋文》165卷1824页。

26 参见僧睿《中论序》,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全晋文》160卷1760页。

29 31 参见《高僧传》卷二《佛驮跋陀罗传》,中华书局1992年版《高僧传》71页。

30 参见《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21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32 参见《全晋文》卷160、1757页,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

33 参见《全宋文》卷62、614页,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    34同上616页。

35 36 见《高僧传》卷三249页,中华书局1992年版。

37 见《高僧传》卷三249-250页,中华书局1992年版。

38 39 40 见《肇论·不真空论》,上海佛学书局影印宋本《肇论中吴集解》。

41 见《祖堂集》卷十306页马祖本传,岳麓书社1996年版。

42 见《五灯会元》卷五255页希迁本传,中华书局1984年版。

43 44 45 46 见《肇论·物不迁论》,上海佛学书局影印宋本《肇论中吴集解》。

47 见《肇论·般若无知论》,上海佛学书局影印宋本《肇论中吴集解》。

48 《庄子·逍遥游》云:”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见王先谦《庄子集解》1页,上海书店1987年版。

49 《老子》第四章曰:”和其光,同其尘。“见马叙伦《老子解诂》,以下与此同。

50 《老子》第四十八章曰:”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矣。“

51 《庄子·骈拇》曰:”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见王先谦《庄子集解》50页,上海书店1987年版。

52 见《五灯会元》卷五255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53 见《五灯会元》卷十第560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54 见《五灯会元》卷十六《义怀传》(1016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原载《圆光新志》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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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时期般若学研习的六家七宗

东晋时期般若学研习的六家七宗

 

蔡日新

 

如前所说,东晋时期对般若义学的讨论曾经盛极一时,直到僧肇作论时,才对这一时期的般若学研习作出一个历史性的总结,同时也意味着般若学的研习也正式结束,佛学研习的重心从此以后便转向了对佛性的讨论之中。但在此之前,南方的佛教义学围绕着般若学展开讨论,不但取得了可喜的成果,而且也涌现了各种不同的学术派别,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六家七宗”。

早在僧肇作论时,就弹诃了旧般若学研习的本无、即色与心无三家。与僧肇同时的僧睿,他在《毗摩罗诘堤经义疏序》中说:“自慧风东扇,法言流咏以来,虽日讲肆,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性空之宗,以今验之,最得其实,然炉冶之功,微恨不尽。”(参见《出三藏记集》卷八)至南朝陈代的小招提寺慧达作《肇论序》,遂提出“或六家七宗,爰延十二”,唐代元康在《肇论疏》中说:

“或六家七宗,爰延十二”者,江南本皆云六宗、七宗,今寻记传,是六家七宗也。梁朝宝唱作《续法论》一百六十卷云:宋庄严寺释昙济作《六家七宗论》,论有六家,分成七宗。第一本无宗,第二本无异宗,第三即色宗,第四含识宗,第五幻化宗,第六心无宗,第七缘会宗。第一家分为二宗,故成七宗也。言十二者,《续法论》文云:下定林寺释僧镜作《实相六家论》,先设客问二谛一体,然后引六家义答之。第一家以理实无有为空,凡夫谓有为有;空则真谛,有则俗谛。第二家以色性是空为空,色体是为有。第三家以离缘无心为空,合缘有心为有。第四家以心从缘生为空,离缘别有心体为有。第五家以邪见所计心为空,不空因缘所生之心为有。第六家以色色所依之物实空为空,世流布中假名为有。前有六家,后有六家,合为十二家也,故曰“爰延十二”也。(参见《大正藏》第45册163页上栏-中栏)

在元康疏中所提到的僧镜(即焦镜)六家说,其具体内容已不可考了,至于昙济的“六家七宗说”,则在吉藏的《中论疏》等文献中略有记载,且《肇论》所破斥的三家亦在其中。今就七宗之说,略作分疏如下。

一、本无宗。僧肇在《不真空论》中认为:“本无者,情尚于无多,触言以宾无。故非有,有即无;非无,无即无。寻夫立文之本旨,直以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真无耳。何必非有无此有,非无无彼无?此直好无之谈,岂谓顺通事实,即物之情哉!”僧肇在这里指出,本无宗对于宇宙本体的认识,实质上是“情尚于无多,触言以宾无”,它虽然对于有、无的假名作了彻底的否定,但毕竟未能达到般若实相中道观的境界,因而僧肇认为:“真谛独静于名教之外,岂谓文言之能辨哉!”

道安早年研习般若,颇主本无之说,因而陈代的慧达曾举他为例,并援引了他门人慧远所作的《本无论》。事实上,在早期的中国佛教弘传中,“本无”几乎成了“般若”的代名词,在支谶所翻译的《道行经》第十四品及竺叔兰所翻译的《放光般若经》第一品中,均以“本无”来对译“般若”。加之魏晋以来盛行的“贵无”玄谈,遂使“本无”之义在那种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下得以广为传播,因而在道安在研习般若时,主本无之义,盖亦由来尚矣。道安的一生致力于般若类经典的研习,多有注、序传世,他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可谓灼热光照后世了。僧睿在《喻疑》中谓“附文求旨,义不远宗,言不乖实,起之于亡师”。他在《大品经序》中还说:“亡师安和上凿荒涂以开辙,摽(标)玄指于性空,落乖踪而直达,殆不谬为阂也。亹亹之功,思过其半,迈之远矣。”(参见《出三藏记集》卷八)由此足以见出道安研习般若学成就的显著。到了隋代,嘉祥吉藏大师作《中论疏》,他在《因缘品疏》中说:

什师来至长安,本有三家义。一者释道安明本无义,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未有,若诧(当作“托”)心本无,则异想便息。……安公明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此与方等经论,什、肇山门义无异也。(参见《大正藏》第四十二册29页上)

对于宇宙的本体,中国古代的哲学家早就有过探索,在《老子》第四十章中说:“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此说发展至宋儒那里,则敷衍出了“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太极本无极也。”(参见周敦颐《濂溪集》卷一《太极图说》)后世则盛行“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定吉凶”之说,它体现了中国传统哲学中对于“道”的本体属性“无”这一特质的认识。而这个理念的形成由来尚矣,完全可以追溯到先秦,在其间魏晋玄学对这种理念的形成影响尤钜。在吉藏的论述中所指涉的“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这一认识,颇与中国传统的老庄思想相混,他自然会与般若的实相义之间相差一大段距离。其实,吉藏“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的提法并不见得就是道安所说,而是出于竺法潜等人那里,昙济的《六家七宗论》将之混淆为道安之说,盖讹也。僧睿屡次称道其其亡师道安“言不乖实”、“ 摽(标)玄指于性空,落乖踪而直达”,这个“性空”应当与早期般若类经典翻译的“本无”相通,因而吉藏也认为道安所弘扬的是般若正义,并非如同偏而不即的其他六家之说。事实上,道安与罗什之间应当是志同道合的,罗什生前以未能与道安会晤为终生憾事,他尊称道安为“东方圣人”,并非是溢美之辞;而他的遥向东方礼拜道安,更应当是出自于真心。因此,僧肇之所弹诃,自然也不会是道安了,因为,道安的“本无”义实质上是“性空”之义,与罗什一系所弘扬的般若中道实相义是殊途同归的。故元康在《肇论疏》中说:“安法师作《性空论》,什法师作《实相论》,皆究尽玄宗,何由可胜”( 参见《大正藏》第四十二册29页上)。

二、本无异宗。本无异宗应当就是被僧肇所弹诃的对象。据吉藏《中论疏》卷五所载,“琛法师云:本无者,未有色法,先有于无,故从无出有,即无在有先,有在无后,故称本无。此释为肇公《不真空论》所破,亦经论之所未明也。若无在有前,则非有本性是无,即前无后有,从有还无。经云:若法前有后无,即诸佛菩萨便有过罪;若前无后有,亦有过罪。故不同此义也。”在吉藏大师这里所说的“琛法师”,就是指竺法潜,《高僧传》卷四之本传曰:“竺(法)潜(西元286年 ̄西元374年)字法深”,“早有才解之誉”,尝讲《法华》、《大品》,“既蕴深解,复能善说”。 竺法潜一生活跃于东晋时期的江南地区,他出入朱门,为王侯所重,我们在上文中对他的这些行状也略有介绍。对于竺法潜(一作“竺道潜”)的“本无义”,僧肇曾破斥它为“情尚于无多,触言以宾无”。事实上,本无异宗认为在万化未始之前,便有一个“无”的境界(或曰“体”)存在,这便与我们在上文中所提到的中国传统哲学相近,且对于后世宋儒“无极生太极”的思想影响尤深。若站在般若实相的中道观上面来看待宇宙的万物,则并没有一个恒常的主宰(即“无”)存在,因而也没有造物主的存在,而本无异宗在“有”之前设定有一个“无”存在,这便从根本上违反了佛教缘起的法则,从而派生了一个“无”,让它来主宰一切“有”。这种观念,自然会引起僧肇的破斥、吉藏的弹诃。

持“先无后有”观念的还有竺法汰(西元320年 ̄西元387年),《高僧传》卷五收有其传记。竺法汰本来是道安的同学,他虽然才辩不及道安,但“姿貌过之”,道安后来在新野分众时,竺法汰去了荆州,在那里与主心无义的道恒展开了论争。《高僧传》卷五曰:

时沙门道恒,颇有才力,常执心无之义,大行荆土。汰曰:“此是邪说,应须破之。”乃集大名僧,令弟子昙一难之。据经引理,驳驳纷纭。恒仗其口辩,不肯受屈,日色既暮,明旦更集。慧远就席,设难数番,关责锋起。恒自觉义途差异,神色微动,麈尾扣案,未即有答。远曰:“不疾而速,杼轴何为?”座者皆笑矣。心无之义,于此而息。

当时的慧远法师站在法汰一起,对心无义作了有力的驳斥,可见,法汰与安公、远公之间非但师友情笃,而且所持般若见地也应当有相近之处。《高僧传》谓“汰所著义疏,并与郗超书《论本无义》,皆行于世”,法汰持本无异义,这应当是历史的事实,但郗超虽与法汰之间交谊甚厚,但他应当是与支遁同持即色义的一 派,我们在后文中将会介绍。

三、即色宗。即色宗的代表人物是东晋尚时期风流倜傥的名僧支遁(支道林,西元314年 ̄西元366年),《高僧传》卷四收有其传记,《世说新语》也多录其言行。支遁大师世代事佛,他本人“神情俊彻”,具有极高的悟性与才华,在东晋那个崇尚玄谈的社会里,支遁“深思《道行》之品,委曲《慧印》之经,卓焉独拔,自得天心”(《高僧传》卷四本传)。由于他对般若学的研习具有极高的修养,因而深得当时的名相谢安所重,遂与王洽、刘恢、殷浩、许珣、郗超、孙绰、桓彦表、王敬仁、何况道、王文度、谢长遐等一大批东晋名士交往,成为了东晋贵族文士群中的一个方外高人。

支遁对于老庄颇有研究,这也是他易于且乐于与当时的名士玄谈的重要原因之一。《世说新语·文学》载支遁在白马寺与洪太常讨论《庄子·逍遥游》,“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又谓支遁为《逍遥游》作论达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刘孝标注引支遁《逍遥游论》曰:“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鷃。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鷃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而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刘孝标认为:支遁的此论,是“向(秀)、郭(象)注之所未尽”,可见,支遁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修养颇为高深、尤其是在老庄哲学领域里的造诣,则更加丰厚了。他的这一修养,非但使他易于与当时的名士交往,而且也使得他对般若学的研习,染上了浓厚的玄学色彩。

支遁的晚年移居石城山栖光寺,他宴坐山门,游心禅苑,“乃注《安般》、‘四禅’诸经,及造《即色游玄论》、《圣不辩知论》、《道行指归》、《道学诫》等”。由于他在般若学研习方面用功精勤,因而他在当时讲习般若的社会思潮之中,蔚然自成大家。关于支遁对般若的诠释,现存的文献中是不易于找到他的《即色游玄论》等作品的,在安澄的《中论疏记》卷三之末,对此略有数语记载:“第八支道林着《即色游玄论》云:‘夫色之性,色不自色。不自,虽色而空;知不自知,虽知而寂。’”此外,在《世说新语·文学注》中,也引用了支遁的《妙观章》,似乎有助于我们去把握支遁对宇宙的认识。《妙观章》中有“夫色之性,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云即色为空,色复异空。”但对于支遁的这一看法,僧肇颇持有异议,他说:“即色者,明色不自色,故虽色而非色也。夫言色者,但当色即色,岂待色色而后为色哉?此直语色不自色,未领色之非色也。”吉藏在《中论疏》卷二中认为:即色之义有两家,其一是关内即色义,关内即色义在于说明“即色是空”,他们认为“色”是由“极微”构成,故虽色而空。在《高僧传·觉贤传》中所载的觉贤与罗什讨论“色空义”,似乎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时秦太子泓欲闻贤说法,乃要命群僧,集论东宫。罗什与贤数番往复,什问曰:“法云何空?”答曰:“众微成色,色无自性,故虽色常空。”又问:“既以极微破色空,复云何破微?”答曰:“群师或破析一微,我意谓不尔。”又问:“微是常耶?”答曰:“以一微故众微空,以众微故一微空。”时宝云译出此语,不解其意,道俗咸谓贤之所计微尘是常。余日长安学僧复请更释,贤曰:“夫法不自生,缘会故生。缘一微故有众微,微无自性,则为空矣。宁可言不破一微,常而不空乎?”此是问答之大意也。(参见《高僧传》卷二)

觉贤认为“色法”是由众微聚合而成,在这段对话中应当可以见出他的这一大意的。而支遁大师的即色义则属于江南一派的,其主旨乃在于说明“色法”是因缘和合而成,因而色性是空(“色不自色”),但作为因缘及与因缘的相对物来说,则又不空(“色复异空”)。显然,支遁大师在诠释般若的性空义上面,仍然存在着不究竟之处,他未能将色法当体即空的特性体证,相对于般若的实相义来说,自然还欠向上一路之功。

由于支遁大师深通老庄及当时盛行的玄学,因而他在阐释般若时所主的即色义,就不自觉地带有浓厚的玄学色彩。他在《大小品对比要钞序》中说:“夫至人也,览通群妙,凝神玄冥,灵虚回应,感通无方。建德同以接化,设玄教以悟神,述往迹以搜滞,演成规以启源。或因变以求通,事济而化息,适任以全分,分足以教废。故理非乎变,变非乎理;教非乎体,体非乎教。故千变万化,莫非理外,神何动哉?以之不动,故应变无穷。”(《出三藏记集序》卷第八)支遁还认为《大品》虽然“辞茂事广,喻引宏奥”,但“虽穷理有外,终于玄同”。他用这样一种浓富玄学思辩特色的方式来认识般若,虽然比格义佛学进了一大步,但终究没有彻底摆脱中国传统文化的束缚,故与般若的本体义之间终究隔了一层。

与支遁同时代的东晋名士郗超(西元331年 ̄西元373年)似乎也是持支遁的这一观点,他在《奉法要》中这样说:“夫空者,忘怀之称,非府宅之谓也。无诚无矣,存无则滞封;有诚有矣,两忘则玄解。然则有无由乎方寸,而无系于外物。”(参见《弘明集》卷十三郗超《奉法要》)由于郗超所持见地与支遁基本相同,故学界将之归入即色宗一派。

四、心无义(宗)。心无义的倡导者主要是支愍度与竺法蕴,隋吉藏《中论疏》卷二说:“第三温(蕴)法师用心无义,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此释意云:经中说诸法空者,欲令心体虚妄不执,故言无耳。不空外物,即万物之境不空。肇法师详云:此得在于神静,而失在于物虚。破意云:乃知心空而犹存物有,此计有得有失也……”(参见《大正藏》第四十二册29页中)显然,心无义虽然否认主观意识的虚妄性,但它却又肯定宇宙万物的实有性,这自然易于导致主观与客观之间的冲突与分裂,且以世间哲学来看待,也仍然存在者不完美之处,若以佛智来准衡,自然是大相径庭的了。

事实上,支愍度过江的弘扬心无义,也只是一种临时的举措,纯系权宜之计。对此,《世说新语·假谲》是这样记载的:

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即中州道人,东晋时期南北方人互相不尊重,南人以“伧”来表达他们对北人的轻蔑)为侣,谋曰:“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经积年。后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尔,无为遂负如来也。”

刘孝标对支愍度的“无心义”是这样注释的:“旧义者曰:种智是有,而能圆照。然则万累斯尽,谓之空无;常住不变,谓之妙有。而无义者曰:种智之体,豁如太虚,虚而能知,无而能应,居宗致极,其唯无乎?”显然,支愍度的立心无义并不是很慎重的,他尽管可以在南方讨论般若义学的热潮中凑个热闹,以标新立异来博得一些猎奇的人们的注目,但他终究不可以在东晋的般若论坛上长久地站住脚。

与支愍度同持心无义者还有温法师,温法师盖即竺法蕴,在《高僧传·竺法潜》的传末,有“竺法蕴悟解入玄,尤善《放光般若》”云云。其次,我们在上文中曾列举了竺法汰难道恒一事,其中的道恒也是持心无义的,《高僧传》对此已经有明文记载了。此外,据说刘遗民与桓玄两人,也分别对心无义作过阐释,可见此说在当时还曾盛行过一段时间。

五、含识宗。含识宗的代表人物是于法开。吉藏在《中论疏》卷二中说:“第五于法开立含识义,三界为长夜之宅,心识为大梦之主。今之所见群有,皆于梦中所见。其于大梦既觉,长夜获晓,即倒惑识灭,三界都空。是时无所从生,而靡所不生。难曰:若尔大觉之时便不见万物,即失世谛,如来五眼何所见焉?”(参见《大正藏》第四十二册29页中)含识宗在否定三界色法的同时,也否定了心识的真实性,与此同时它对世谛也全然昧失了,自然易于落入顽空。《高僧传》卷四载于法开善《放光》及《法华》,他还精通医术,在般若义学的研习上,他曾与支遁展开过论争。《世说新语·文学》载“于法开与支公争名,后精渐归支”,足见含识与即色两派的观念基本上是对立的。于法开的含识宗对于物质世界与众生的倒惑持否定的态度,因而注重对众生神识的剖析,从而得出众生的颠倒惑见乃其神识所化生的结论。《中论疏记》卷三在称引《山门玄义》时说:“于法开着《惑识二谛论》云:三界为长夜之宅,心识为大梦之主。若三界本空,惑识斯尽,位登十地。今谓其以惑所睹为俗,觉时都为空。”而支遁的《即色论》主张“色不自有,虽色而空”,自然也不必等到觉后才空了。可见,即色、含识二宗,同属于偏而不即的派别,只是因为含识的影响不及即色,故僧肇大师没有具体地对它加以破斥而已。

六、幻化宗。幻化宗的代表人物是竺道壹,《高僧传》卷五收有其传记。关于竺道壹研习般若的主张,吉藏在《中论疏》卷二中说:“第六壹法师云:世谛之法,皆为幻化。是故经云:从本以来未始有也。难曰:经称幻化所作,无有罪福,若一切法全同幻化者,实人化人竟何异耶?又,经借虚以破实,实去而封虚,未得经义也。”(参见《大正藏》第四十二册29页中)幻化宗对于世法作了全盘的否定,但佛法是圆融的,如果稍有偏颇,即会堕入空、有之中,偏离般若的中道实相义。因此看来,幻化宗仍不免落入了顽空之中。

七、缘会宗。缘会宗的代表人物是英年早逝的大德于道邃,《高僧传》卷四收有其传记。吉藏《中论疏》卷二说:“第七于道邃明缘会故有,名为世谛;缘散即无,称第一义谛。难云:经不坏假名而说实相,岂待推散方是真无?推散方无,盖是俗中之事无耳。”(参见《大正藏》第四十二册29页中)事实上,由因缘聚散所生之生灭法,本是刹那不息的,又何须死死执着缘会之有为世谛、缘散之空为真谛呢?且因缘聚散,往往如同水波之起伏而无间断,前波落而后波又起,其间似乎没有一刻停留的时间。而因缘的聚散也是如此,前缘散而后缘又聚,后缘散而新后缘又聚,实在没有一个定相可以称为聚散。若果以不生不灭的般若实相中道观来看待世间事物,则所谓聚散,即非聚散,是名聚散。

综上所述,我们完全可以将东晋时期研习般若学的“六家七宗”作一个小结。首先,我们不妨将“六家七宗”的代表人物列表如次。

 

六家七宗   代表人物

本无本无宗道安(性空之义)

本无异宗竺法深、竺法汰、(竺僧敷)

即色即色宗支遁、(郗超)

心无心无义支愍度、竺法蕴、道恒、(刘遗民、桓玄)

含识含识宗于法开、(于法威、何默)

幻化幻化宗道壹

缘会缘会宗于道邃

 

通过以上的介绍,我们不难窥见东晋时期南方般若义学讨论的空前盛况。显然,我们以上所讨论的“六家七宗”,在原则上并未构成具有实质性意义的宗派,而仅仅只是在那个历史年代里所流行的几种研习般若的学术思想派别而已。而且在以上的七种思想派别中,在当时的思想界具有相当影响的恐怕也只有本无、即色与心无几种而已,故见诸《肇论》的破斥之中。在以上所介绍的七家思想中,除了道安的“性空之义”比较契合于般若的实相义以外,其余六家大都各执一端,与不触不背的般若中道义实在相差一段距离。直到僧肇作论,才对这一历史时期的般若学讨论作出了一个划时代的总结,结束了东晋时期对般若义理的论争,从而使佛学研讨的重心转向了对“涅槃”佛性思想的探讨。但也无可否认,透过盛行于东晋时期的般若义学的探讨来看,它实质上体现了东晋时期学术思想是非常活跃的,其学术空气在当时也基本上应当是民主的,这样的学术研究环境,对于学术研究的进步,尤其是对于真正从本质意义上去理解佛教--这门来自于西域的博大精深的人生解脱之学,实在是非常有益的。这一时期以般若义学为重心的中国佛教思想,也从比附老庄玄学的格义方式转变到直接研习般若本体义的方向上来了,且“六家七宗”虽然各执一见,但通过一段时期的互相论争与交流之后,毕竟沟通了各家之间的隔阂,最终统一于般若的实相义上面来了。这样,中国的佛教义学从此也就脱离了比附中国传统文化的旧模式,从实质上建立了具有独立意义的中国佛学,中国的僧人与学者从此也完全摆脱了老庄玄学思想的羁缚,可以单刀直入地到佛典里去汲取人生无上的智慧了。可见,东晋时期对般若义学的论争,不但强化了中国人对佛典意义的独立理解,而且也使佛教的义学得以深深地植根于华夏的这块沃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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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生法师的佛性思想

道生法师的佛性思想

 

蔡日新

 

大凡衡量一位思想家的历史地位,往往不能只看他在世时的名闻是如何地显赫,而重要的是要看他的思想究竟能给后世造成多大的影响,要看他的思想在后世能否显现出不朽的价值来。如果以这样一种标准来衡量一代思想家,则道生法师不只是一代德高望重的宗教实践家,他而且还是一位划时代的思想家。想当年生公被江左沙门摈弃之后,辗转虎丘与庐山之间,其人生境遇自然是十分不如意的。但他不改初衷,坚持“佛性当有论”,直到北凉昙无谶的《大般涅槃经》传译至南京,经中果称一阐提有佛性,由是生公之说遂大行天下,乃至成为一种时代精神。

竺道生(?-公元434年)法师本姓魏,晋宋之际的钜鹿(今河北平县)人,后寓居彭城(今江苏徐州)。在两晋南北朝时期,实行等级森严的仕庶制度,据《宋书·恩幸传》所载:“魏晋

以来,以贵役贱,仕、庶之科,较然有别。”又《南史·王球传》曰:“仕庶之别,国之章也。”当时的等级制度,由此可以想见一斑。生公家本仕族,父亲为广城县令,他在当地具有美好的名声。生公幼年便随竺法汰大师出家,伏膺受业。他“俊思奇拔,研味句义,即自开解”,因而他年轻时即登讲席,“吐纳问辩,辞清珠玉”,“虽宿望学僧,当世名士,皆虑挫辞穷,莫敢酬抗”(参见《高僧传》卷七本传)。生公受具之后,曾到庐山幽栖七年,此后便与僧睿、慧严等同学赴长安,从罗什法师受业。道生法师在长安译场参与了罗什法师主持的佛经翻译事业,帮助罗什法师译出了大、小品《般若经》。在罗什法师那里学成之后,生公回到了江南建业(南京),住持在青园寺。青园寺本是晋恭思王褚氏所立,因原地本是种青之处,故称之为青园。

道生法师非但慧颖超迈,而且其为人也率真,敢做敢为。有一次,宋文帝刘义隆设斋于青园寺,文帝亲自参加斋会用餐。当时食物已经摆设好久了,就只等待日中时刻用斋,生公见大众都不敢用斋,便脱口说:“白日丽天,天言始中,何得非中?”说完取钵便吃,于是大众从之,“莫不叹其枢机得衷”(参见《高僧传》卷七本传)。像他这样敢于在人主面前率先从事,显然可以见出他是一位不惧权贵、敢于坚持真理的大德,盖他后来的坚持“佛性当有论”,全是出自率性天然。

在道生法师所处的那个刘宋王朝,同此便有慧观与觉贤弘传禅法于斯,而且《华严》、《胜鬘》、《涅槃》诸经也相继译出,这种佛学氛围对于道生法师佛性思想的形成,自然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道生法师也可以说是毗昙、般若、涅槃、三学的集大成者,而他之所深造者尤在《涅槃》,故后世称他为涅槃圣。面对当时的佛学氛围,道生法师何尝不曾作过理性的思考,《高僧传》卷六曰:

生既潜思日久,彻悟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于是校阅真俗,研思因果,乃立善不受报、顿悟成佛。又着《二谛论》、《佛性当有论》、《法身无色论》、《佛无净土论》、《应有缘论》等。笼罩旧说,妙有渊旨。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与夺之声,纷然竞起。又六卷《泥洹》先至京师,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阿阐提人皆得成佛。于时大本未传,孤明先发,独见忤众。于是旧说以为邪说,讥愤滋甚,遂显大众,摈而去之。生于大众中正容誓曰:“我若所说反于经义者,请于现身即表厉疾;若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寿之时据师子座。”言竟拂衣而游。(参见《高僧传》卷七本传)

显然,道生法师对佛经的理解是站在一种形而上的高度来体证的,这与那些不作思辩、滞守文字的庸僧自然会有很大的一段思想距离。因而,他的“孤明先发,独见忤众”,也是必然会出现的。加上他那天真率尔的气质,自然更不能被一般凡庸所接受,以故他的在青园寺被摈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生公上面的那段感喟的话语,完全是引用了《庄子·外物》中的文句。《庄子·外物》云:“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我们如果滞守文句,则大可以说生公是以老庄玄学来理解佛典的,况且这在表面上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佛教传入中国是不可能不受中国文化影响的,两晋以来的比附老庄的格义佛学也不可能不给生公以很大的影响,此其一也。在另一方面,借老庄玄学作为仲介,为中国的信众理解佛教架设一道方便的桥梁,也未尝不是一种善巧之法,此其二也。在生公所引的《庄子》语句中,我们至少可以品悟得出,它与佛典中所说的“指月”譬喻,十分相似。“指月譬喻”在佛典中是常见的。例如:《圆觉经》曰:“修多罗教如标指月。”《楞伽经》卷四曰:“如愚者见指月,观指不观月。”《大智度论》卷四十三曰:“如人以指指月,愚者但见指不看月。智者笑言:‘汝何不得示者意?指为知月因缘,而更看指不看月。’”像这样的例子,在佛典中实在太多了,在此就不再赘述。但我们至少可以知道“指月譬喻”,在说明佛经文字与义理之间的关系上,是再恰当不过了的。我们虽然不主张放弃佛典上的文字,乃至于瞒顸佛性;但我们更不主张滞守文字,而昧失佛典的殊胜妙义。从这个角度出发来看,道生法师对于佛典所取的态度,无疑是十分正确的。至于生公引《庄子》语,而不直接采用佛典中的“指月譬喻”的原因,大抵是因为江左玄学兴盛,人们明老庄者多,而识内典者盖寡,以故生公以此为方便施设。

如上所载,生公的著述甚丰,据有关文献所载,生公的著作除了上述几种以外,还有《涅槃三十六问》、《释八住初心欲取泥洹义》、《辩佛性义》等。可惜这些著作多已散失,生公为我们留下的文字,主要见诸《妙法莲华经疏》、《维摩诘经注》、《大般涅槃经集解》等注释文字。今从道生法师的注疏文字中,拣其要点,以见生公的禅学思想。

在生公的传记中,说他著有《法身无色论》,今查其经疏,果然有这方面的论述。他在《维摩诘经·方便品》的注疏文字中说:

夫佛身者,丈六体也。丈六体者,从法身出也。以从出名之,故曰即法身也。法身者,无非法义也,无非法义者,即无相实也。……佛,无为也,至于形之巨细、寿之修短,皆是接众生之影迹,非佛实也。众生若无感则不现矣。非佛不欲接,众生不致,故自绝耳,若不致而为现者未之有也。譬日之丽天,而影在众器,万影万形皆是器之所取,岂日为乎?器若无水则不现矣,非不欲现,器不致故自绝耳。然则丈六与八尺,皆是众生心水中佛也。佛常无形,岂有二哉?以前众患皆由有身,故令乐佛身也。然佛道迹交在有,虽复精粗之殊,至于无常不应有异,而令乐之,宜明其意。既云即是法身,非徒使知无有身患,乃所以用断一切众生病矣。

可见,生公所谓的法身无色,乃是因为五阴色身为众患之祸源,而佛陀则是断尽一切结习的大觉者,以其色身五阴之患已永断,故曰“法身无色”。道生认为:“人佛者,五阴合成耳。”因为,人是具有佛性的,但又因为他们还没有断结使,所以,“从四大起而有者,是生死人也,佛不然矣,于应为有佛常无也。”(见道生《维摩诘经·菩萨行品》之注释)也正因为佛无色身,因而他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他是一种超越时空的永恒存在。站在这个角度上讲,佛也是一种“法”,道生因而认为“以体法为佛,不可离法有佛也;若不离法有佛是法也,然则佛亦法也。”(见道生《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之注释)从这个角度上讲,佛身亦即法身,法身是一种脱离了五阴色法制约而又超越时空的永恒存在,因而无任何质碍的制约。从这一命题出发,道生提出了佛无三世之说,他在《维摩诘经·菩萨行品》的注释中说:“见佛者见此人为佛,从未来至现在,从现在入过去,故推不见三世有佛也。若过去有,便应更来,然其不来,明知佛不在过去矣。未来若有,便应即去,然其不去,明知佛不在未来矣。现在若有,便应有住,然其不住,明知佛不在现在矣。”道生法师的这一提法,使人们由向外的求佛返回到向内的自性中求佛,这无疑为后世禅宗的提出“明心见性”的主张,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从“法身无色”的这一命题出发,则净土也是无定相可言的,因此,道生法师又作《佛无净土论》。在《维摩经》中,有“随其心净而佛土净”的名句,道生法师的这一命题正好与经义接契。今查道生《妙法莲华经·寿量品》的注疏,有这样一段论述:

无秽之净,乃是无土之义。寄土言无,故言净土。无土之净,岂非法身之所托哉?至于秽恶被烧,自是众生罪报,亦何伤无不在,无不净乎?是以众生见烧,而净土不毁,且今人情欣美尚好,若闻净土不毁,则生企慕深意,借事通玄,所益多矣。

在这里,道生法师认为:佛法中无有定相的净土可言,所言净土者,莫过是“止啼黄叶”,仅仅是为了使众生生欢喜心而已。因此,他认为“净土行者,行致净土,非造之也。造于土者,众生类矣。”(见道生《维摩诘经·佛国品》之注释)如果,“依佛慧而观,故无往而不净也”(同上)。道生法师的这一见地,对后世禅宗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在《坛经》中,载有韦使君援《弥陀经》请教六祖一事,六祖对他的开示却是让他反躬自照,从而使他明白“三毒若除,地狱一时消灭,内外明彻,不异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之理。显然,六祖的开示韦使君如何观照自家心地的清净佛土一事,不免受了道生法师“佛无净土义”的一些影响。而且,这种观点对后世“唯心净土”之说的影响,无疑也是十分深远的。

从“法身无色”、“佛无净土”的见地出发,道生法师提出了“身非是我义”。他在《维摩经·文殊师利问疾品》的注释中说:“夫计我者,或谓身中有我也。今推身为理,唯以四大合成无复别法。”也由于色身“四大无主”,故身亦非我,而那个永恒的“我”,便是“涅槃四德”中那个“我”了。在破斥色法的同时,道生法师不坏缘生之理,他认为“因果即非我也,众法合成之时,相缘而起。”(同上)但道生的这一论述则是统摄在他的“佛性当有论”这个核心论题上的。他认为:“智解十二因缘,是因佛性也。今分为二,以理由得解,从理故成佛果,理为佛因也;解既得理,解为理因,是谓因之因也。”(见道生《大般涅槃经·师子吼品》中的集解文字)事实上,生公的诸论之核心,乃至于阐发他的“佛性当有论”,这是他一生对佛教,尤其是对禅学最大的贡献,也是他之所以招致一批粥饭僧摈斥的根本原因。

在生公所处的那个年代,始自魏晋以来的仕庶制度由来尚矣,封建门阀的观念可以说是根深蒂固的了。生公的家世虽仕族,但就未见得他也承认那种社会制度存在的合法性。自然,站在佛法平等一如的观念上讲,根本是没有任何等级可言的。因此,他在讲解涅槃之时,提出了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得成佛的理论,就连那被人们认为是断尽善根的一阐提也不例外。这一理论的提出,不但使僧侣阶层为之震惊,而且就连仕族社会阶层也将担心这一理论的提出,会使他们失去那种永久的作威作福的社会地位的合法性,这大概也是生公必然遭到摈弃的原因所在。但无论是站在世法还是站在出世间法的角度来说,生公的这一惊世骇俗的

理论的提出,都是具有不朽的历史意义的。因为,他第一次向人们提出了“一切众生莫不是佛,亦皆泥洹”( 见道生《妙法莲华经·见宝塔品》的注疏文字)的佛学主张,将平等一如的佛教教理在教内作了宣扬。这一提法比他在注疏《妙法莲华经》的另一处所提出的“闻一切众生皆当作佛”,更为直接、更为坚确。生公认为,众生的佛性是一种永恒存在的属性,他在注释《维摩经·弟子品》时说:“理既不从我为空,岂能有我制之哉?则无我矣。无我本无生死中我,非不有佛性我也。”这也就是说,众生作为色身而存在的假我是随四大因缘而迁流不息的,而那一个作为佛性的真实存在的本我却是不生不灭的。也因为佛性具有永恒存在的属性,因而使“一切众生(包含了一阐提)皆有佛性,皆是泥洹”的立论更为坚确。因此,生公在《大般槃涅经·如来性品》的集解文字中更为明确地说:“本有佛性,即是慈念众生也”,“虽复受身万端,而佛性常存,若能计此得者,实为善也。”由于佛性是众生永恒存在的一种属性,因而无论众生如何呈千差万别之相,而这一属性却是永恒不变的。也因为这一属性是永恒不变的,所以一切众生皆有觉悟成佛的可能(即皆是泥洹)。从这一命题出发,道生法师认为:“体法为佛,法即佛矣”,因为,“夫体法者,冥合自然一切诸佛,莫不皆然,所以法为佛性也”(见道生《大般涅槃经·师子吼品》集解文字)。这就是说:法性便是佛,也就是佛性,它是蕴藏在一切诸法之中而永恒不灭的一种属性。这一命题的提出,对于佛性的肯定达到了绝对的程度,同时也为后世的“无情有性”的教理论争播下了种子。在唐代,佛门曾为“无情有性”这一命题展开过论争,其中最为突出的是百丈与大珠对天台湛然所展开的论争。而在禅门中也有 一些大德认为无情应当有性,如南阳慧忠、洞山良价等皆持此见。

生公在明确了佛性的永恒性以后,遂确立了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论点,因而他便进一步提出了众生的成佛与否,乃在于他们的迷与悟了,乃在于他们是否见性这一关键点了。他认为:“良由众生本有见佛之分,但为垢障不现耳。佛为开除,则得成之。”(见道生《妙法莲华经·方便品》的注疏文字)这一观点对后世禅宗的影响无疑更为直接,也更为深远。因为,生公在这里不只是提出了“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命题,而且分析了他们为什么都有佛性的原因(因佛性是一种永恒存在的属性),并且指出了诸多众生不能见性的根本症结所在,乃是因为他们的心性被六尘所“垢障”。由于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且佛性是永恒的,这便为后世禅宗提出人人都可以成佛的观点打下了理论基础。而诸多众生未能成佛的原因乃在于他们心性未明,一旦他们清除了心灵的“垢障”,也便顿见了自身佛性,这一观点的提出,不只是为他们的见性提供了修行的方法,而且也为后世禅宗提出顿悟成佛的理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对后世禅宗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在《坛经》中,六祖就明确地提出过:“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世人性本自净,万法在自性”。“自性常清净,日月常明,只为云覆盖,上明下暗,不能了见日月星辰,忽遇慧风吹散卷尽云雾,万象森罗,一时皆现。”从某种角度上讲,我们甚至可以认为:一部《坛经》的整体命题,皆与生公的这一佛性思想直接相关。

要而言之,生公的立“法身无色义”,乃在于阐明法身已远离四大五阴窟宅,成为了永恒存在的属性,因而所谓净土者,也唯是一心清净而已。生公由此展开论述,则五阴色身也非恒常的“我”(佛性),这一命题的提出,便对一切色法的存在形成了彻底的破斥。生公在揭示一切诸法虚妄不实的同时,对清净佛性的永恒存在也作出了绝对的肯定,从而大力提倡“一切众生莫不是佛,亦皆泥洹”的观点。也因为生公提出了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得成佛的理论,而且指出了他们未能立即成佛的原因,乃在于其佛性为六尘垢障而不能显现,一旦他们除去了垢障,即会当下彻见自家清净佛性。这一理论为后世禅宗顿教的确立,打下了理

论基础,对后世禅宗思想的影响也是十分深远的。由于生公所提出的教理发前贤所未发,所以颇为当时的粥饭僧所不容。当年,生公拂衣离开建业时,曾发誓说:“若与实相不相违者,愿舍寿之时,登师子座。”后来生公栖身庐山,消形岩岫,而不久北凉的《大般涅槃经》译本传到了南方,经中“果称阐提悉有佛性”。生公在获得此经后,便深入研究,开讲此经于庐山。刘宋元嘉十一年(公元343年)冬十一月庚子日,生公在庐山精舍升座说法,其“神色

开朗,德音俊发,议论数番,穷理尽妙,观听之众,莫不悟悦。法席将毕,忽见麈尾纷然而坠,端坐正容,隐几而卒。”(参见《高僧传》卷七本传)生公圆寂的善终,印证了他当年的誓言。

生公的在世为粥饭僧所不容,当年建业的被摈,对于其人生的打击固然是十分大的。但他并未因此而改变初衷,《大般涅槃经》的传到南方,自然是在生公被摈以后,而他却留给了后人以“集解”文字,这充分说明了生公不只是善于发现真理,而且更具有百折不挠的坚持真理的精神。这种精神,在我国的沙门之中,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乃至在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中,也是弥足为贵的。生公生前的处境虽然不佳,但他圆寂后不只是名声大显,而且,其“顿悟不受报等,时亦为宪章”。宋太祖在引述生公顿悟义时,沙门僧弼对他设以诘难,太祖对此深有感喟地说:“若是逝者可兴,岂为诸君所屈?”(参见《高僧传》卷七至本传)后人对前事的追悔,因此则可见其一斑。

生公圆寂后,其门人宝林等继续阐扬其教,宝林又传法宝,代有传人。关于生公圆寂后,其思想对后世的影响,《高僧传》颇有记载,兹择二例如下。

(释法猷)随师之庐山,师亡后隐临川郡山,乃见新出《胜鬘经》,披卷而叹曰:“先师昔义闇与经同。但岁久不待人,经集义后,良可悲哉!”因注《胜鬘》,以翌宣遗训,凡有五卷,文频不行。宋文问慧观:“顿悟之义,谁复习之?”答云:“生公弟子道猷。”即敕临川郡发遣出京。既至,延入宫内,大集义僧,令猷申述顿悟。时竞辩之徒,关责互起,猷既积思参玄,又宗源有本,乘机挫锐,往必锋摧,帝乃抚机称快。(参见《高僧传》卷七《法猷传》)

(释法瑗)后入庐山,守静味禅,澄思五门,游心三观,顷之,刺史庾登之请出山讲说。后文帝访觅述生公义者,乃敕下都,使顿悟之旨重申宋代。何尚之闻而叹曰:“常谓生公殁后,微言永绝。今日复闻象外之谈,可谓天未丧斯文也。”(参见《高僧传》卷八之《法瑗传》)

到了南齐时期,在荆州还有一位名叫刘虬的居士,他“罢官归家,静处断谷,饵木及胡麻”(事具《南齐书》卷五十四)躬行佛教徒的修持。他穿粗布衣,虔诚礼佛,注释《法华经》,倡导善不受报、顿悟成佛之义,他在绍隆生公法统,使生公顿悟义得以流传后世。

生公生前时运多舛,而寂后其学大显,这是有史所载的。因而,我们在看待人生价值时,尤其是在看待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的人生价值时,不能只看他在当世的名闻与利养如何,而要看他身后的思想给社会有多大的影响,给后人有多大的启发与教益。若以这样一个标准来衡量,道生法师不只是一位不朽的佛门大德,而且也是一代伟大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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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高珮琦

 

禅学悟道与生命实存

禅学悟道与生命实存

——蔡日新先生访谈录

 

  香港中文大学赵汝明先生提问 蔡日新先生笔答

 

问:先生这些年来有缘在台湾的《慧炬月刊》及香港的《内明月刊》这两份声誉甚高的杂志发表论文,港台教内的同仁对先生的见解料会有一定的反应,这是很好的事。先生在此可否谈一下个人的学思经历?

答:承《慧炬》与《内明》两份刊物不弃,能够采用拙作,自当万分感激。惜乎个人的修学甚浅,所谈恐不能嘉惠后学。然为应贤者之约,聊作个人自学简介。

我是学中文的,首先专注于小学(文字、训诂)。又因为个人十分喜爱中国传统文学,在这方面曾作过不少探索,发表过数十篇论文。然因多少时事风雨,际遇乖殊,遂感人生但有“豪华落尽见真淳”,乃于1987年以后弃文学佛,迄今十有余稔矣,且将矢志不渝。

刚刚学佛,遇到的问题实在还不少:一是善知识难遇,二是因为文革浩劫,佛典难求(即使港台善信大德捐赠大陆寺院经书,也无法方便借阅,至今尚且如此)。最初(1981年),友人衡山张仲阳(已故)亲手钞经赠余,方才使我能凭借辞书将《弥陀》、《心经》、《金刚》、《法华》、《维摩》与《智论》等经典仔细阅读,并写下札记。后来,大陆的中华书局与上海古籍出版社等处均偶尔印行经论,书源由是日广,阅读面也逐渐增多。由于本人对于传统文化有一定的基础,因而逐渐地发现了渗透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并随之而嬗变的人文思想,在先秦莫过于老庄、于魏晋莫过于玄学、至隋唐莫过于禅学,迄乎赵宋则被理学取而代之。而禅学在中国传统的高邈的人生完美理念中臻于极致,其影响也十分深远。佛教自从东传中土以来,至禅宗的产生,方与中国文化打成一片,至此方才有中国本土的佛教。基于这样一种心得,我便着手整理资料,花了近两年时间,写成了我的第一部禅学著作《禅之艺术》。该书从中国历史纵横的发展角度与禅文化对各种艺术门类的渗透这两个角度,对于禅化的艺术作了一些粗浅的探究。自然,今天检视原书中的每一个章节,似乎都可以当作一部专著来写,而拙著中的欠深入欠全面之种种弊端,也就在所难免了。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本人在禅学方面的第一部著作,也是个人学佛的一些心得体会之结晶。

1994年底,我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访问了台湾,此次,我在香港拜会了妙法寺的修智法师,后来在台北有幸拜见松山寺的灵根长老。特别是灵根长老,他那种慈父般的关爱,使我至今难忘,这无疑也成了我学佛的增上缘。回到大陆,我分别写了一些文字在佛刊发表,颇觉得台港佛教在实行大乘的菩萨道方面作得很不错,在弘扬佛教文化事业上所作的贡献尤为显著。从此以后,我对佛教倍生信仰(在此之前也曾几度持斋坐禅),亲身体念也更加深刻了,加之每年往往到安居的佛学院去上课,并且参与他们的共修,由是与道更亲。打这以后,案头之书皆黄卷,与友人之交谈多为禅观心见,书法作品也只限于禅门诗偈,殆而今而后,绝不复再作世俗文字了。

 

问:先生的学术专业志趣,目前是偏向于禅宗,据知今年内将有三本专著问世,它们分别是《禅门悟道公案选析》(台湾圆明出版社)、《希迁与曹洞禅述评》、《洪州禅述评》(台北慧炬出版社)。先生对禅宗学术贯注如此多的心力,当然认为这门宗派的义理精神在中国佛教文化思想史上是很重要的,请您就这个方面表述一下。

答:以上三部著作均与宝岛之出版社商定印行,唯圆明出版社可能略为快一点。自然,我在完成日常的工作(每天有两堂中文课以及琐屑的毫无疑义的政治学习)之后,并在夏日丛林的讲学之余,要作这些事业,固然是不容易的,如果没有“驴子”似的那种吃苦精神,这些事业恐怕是不能作成功的。尤其是我们身处的这个环境,求官求爵者互相倾轧,求财求禄者下海挣扎,其余无所事事者不是打牌就是跳舞……像我这种人几乎成了这个社会里的“博物馆中的古董”。在我们所处的这个人欲横流的社会里,假使守不住这种清贫,耐不住那份寂寞,是断不会在书斋里“习静”的。

诚然,我之所以“衣带渐宽终不悔”地研究禅学,乃至为了它而“消得人憔悴”,也就是因为我体会到了禅学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巨大价值。禅宗在中国佛教中不但能坚持佛教中最根本的教义,使这个宗派永远不脱离佛教的轨道,但它又能随缘善巧,采用各种不同的修持方式以期达到了生脱死的目的。尤为可贵者,乃是禅宗中诸多大德不依谀权贵,注重自我的心性修持与解脱,在东晋远公的《沙门不敬王者论》之后,真能坚持这一原则,使佛教不至于成为统治者奴役人民的“精神鸦片”者,盖也只有隋唐之禅宗最富有代表性。惟其如此,在禅宗的应机堪辨、棒喝怒呵之中,却无不是一片慈悲心的体现;也无不闪烁着智慧的火光,因而,读者若沉浸其中,含英咀华,则自有一番至味在心头。如果将修定与参禅相结合起来,则自然易于忘身忘世,不耻恶衣恶食,不为名利与强权所左右,时时把握住自家心地的清净道场。这是从修身的角度来讲的,若果从思辩的角度来说,禅宗不只是强调自力,而且还十分主张妙悟,它所悟的内容自然是“无生妙谛”了。但这种参悟的思辩方式,对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对于一些形而上的理念之建立与体证,则影响尤钜。诗家因妙悟而风格空灵,画家因妙悟而得丹青三昧,音乐家因妙悟而妙契天籁,园林建筑、书法工艺,无不因妙悟而臻上乘。尤其是中国的哲学,诸如宋儒之理学以及王阳明之心学,它们无不从禅学中所吸收的营养,其禅学思想的印记则更为明显。站在某种角度上讲,我们甚至可以说:不懂得禅学便不懂得隋唐以后的中国传统文化。更何况禅家一生所期的是开悟,也就是为了证得一种超越时空的“妙谛”(亦或称之为“道”),而作为这一不生不灭、不去不来、不一不异、不断不常、不垢不净的永恒本体,它不为尧存,也不为桀亡,实在是矢志不虚此生者所应当亲自体证的。基于以上数者,本人才如此孜孜矻矻地研究禅文化,以期为来者提供一隙之明,亦期使自身修养更臻完善。

 

问:日本当代禅学大家铃木大拙,其名声地位已受到欧美学界重视,他承继临济禅衣钵而自成一家,建立了所谓的“铃木禅”。作为门派创始人,铃木氏固然有自己的论据与探讨方式,他曾在其著名的作品《禅学论文集》(Essays in Zen Budhism)第二册中阐述“禅始终超越时空关系,当然更要超越历史的事实”。这里所谓“更要超越历史的事实”之涵义,吾人当如何了解?近人胡适也曾批评铃木的这种观点,他认为铃木所谓的“超越”的涵义乃是反逻辑、反历史的禅学见解。对这种讲法,先生以为然否?请予评说一二。

答:对于铃木大拙,本人缺少研究,加之内地很少有译著推介,我在这方面的心得不多,不敢妄谈。在这里,仅就我个人所涉猎的铃木译著,略微作些粗浅的回答。

铃木是二十世纪上半叶杰出的宗教活动家与学者,他不只是将禅学推介到了欧美,而且也创立了他独具风格的“铃木禅”,这其间必然存在着许多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不可不借鉴。作为佛教的弘传,本身就有一个契机与契理的原则,临济禅在传到日本时,未见得就不要为了适合当地众生的根机而作一些局部的、甚至是根本的调整,因而铃木在二十世纪初叶面对现代文明,面对因为人类的占有欲泛滥而造成的种种社会生活不安宁的困扰,他也未免不对已经日本化了的临济禅再作一些应机施教的善巧宣说,这些是不言而喻的,也是未可厚非的。这在铃木的《通向禅学之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之《绪论》中,便有非常明显的阐述:“我想直率地指出,在禅家之中有着东方民族文化,尤其是日本民族的哲学、宗教乃至人生的全部成果--或者可以更直率地说--结晶。”

至于铃木所提到的“超越”,他很明确地认为禅是超越时空的,其间确实也还有一些教理的依据。铃木认为“禅是一种人类精神,禅宗相信‘本来契机’、‘本性向善’,假使在此附加上什么或舍弃了什么,都会损害种种精神的健全性。”深信含灵皆具平等待清净觉性,这种思想早在东晋的道生法师时,便已经成了佛门中的共识。既然众生皆具此觉性,那就自然没有任何畛域(空间)的的界限,因而,《起信论》说:“所言觉义者,谓心体离念,离念相者,等虚空界,无所不遍。”当禅者一旦发现自己的清净觉性(即接近“漏尽”的境界),也将会证契不生不灭的涅槃境界,而这一境界在时间上也应当是可以超越的。铃木的“超越时空”之说,显然是本乎“真如缘起论”,并非无经教可依。

但另一方面,铃木认为:“禅宗只不过是通过锻炼身心来洞察心灵的本来面目,使自己成为心灵的主人。这种洞察自我心灵的本来面目,才是禅宗的根本目的,因此,禅宗远远地超过了‘冥想’与‘禅定’的涵义;禅宗的训练是打开心灵的眼睛,以审视自身存在的缘由。”铃木所谓的打开心灵的眼睛的目的,乃在于“使每个人各自的心灵有无限的自由”,从而使人们达到“生活在现实世界如同在伊甸园中散步”(均见《通向禅学之路》)的目的。从铃木的修持方式(“心灵训练方法”)与修持目的(“心灵无限自由”)来看,也多少有些背离禅宗的轨道,也似乎十分违背佛家的根本教义。首先,禅宗的修持不应当只是简单的“心灵训练”,它应当是摄定慧于一体,而不是简单地偏重于心慧之训练与提升,若果只 单纯地注重于慧学,那么,其所得之慧也只可能是“狂慧”、或者“空慧”,况且为了获得开悟,古德亦曾以六度万行来“统摄”,从而殊途同归。其次,禅修的目的为的是断无始劫来的“无明惑业”,从而出生死之流,并非只是单纯的心灵法喜受用,而要在于对“无生妙谛”的实在契证。对于铃木的以上这两点,应当是一个正信的佛弟子所不敢苟同的。

至于胡适先生批评铃木“反逻辑、反历史”之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但也无可否认他的有失偏颇之处。禅法是不允许采用二元对立的世俗观念来观照世间的任何事物的,它所要求的是“不触不背、物我偕忘”,从而达到物我打成一片的境界。基于这一点,采用逻辑学与历史学的思维模式来审视禅法,自然是违背禅法的基本原则的,这大抵也是铃木“反逻辑、反历史”的缘由所在。胡适先生站在历史学家的角度来研究禅学,虽然在某些方面否认了禅法的合理内涵,但禅法毕竟是圆融无碍的,它应当是不舍世间法而修出世间法的,因而禅者虽然不采用逻辑的、历史的思维模式来观照万物,但毕竟也不会舍弃对禅宗历史的审视,乃至于彻底排斥它,甚至落入“顽空”。古德所谓的“道有道无,尽同谤法”,《坛经》所谓的“出语尽离两边”,就是说的平等不碍差别,差别不碍平等之理。此等极则事,出语即爽,但有心契,方契禅旨。

但对于胡适先生的禅学研究,我们还有一点是无可否认的,那就是他毕竟是采用敦煌文献来考证禅宗历史的第一人。胡适先生采用敦煌文献厘清了许多曾被历史颠倒或错淆的史实,尤其是对唐代禅宗历史的研究,对于神会和尚语录的考订与整理等,无宁是有着不可磨灭的学术贡献的。因此,我们也不可以以一眚掩大德,更不能否认胡适先生在中国禅宗历史研究上的重要地位。若果将教内的禅修与学术的研究结合起来,则自然可以获得比较公允的结论。

由于本人对于这两个禅宗研究的大学者均未能作深入的研究,所谈自然甚为肤浅,甚至还难免有错误之处,以上仅供参考。

 

问:“中国禅”这个名称,其出现诚然是有其历史脉络的。胡适曾花了不少心思和时间去考证神会和尚与禅宗史的关系,并断定神会在中国禅宗思想发展史上的重要历史地位。关于胡适先生的论断,以及“中国禅”的发展方向,请先生具体阐述一下。

答:胡适先生对于中国南宗禅历史的考证之贡献,是海内外学者所共仰的,笔者对胡适先生也敬仰不已。但胡适先生毕竟是站在历史学家的角度与层面来看待禅学的,因而也不可能透彻地体察到蕴含在禅法中的“般若”之慧。胡适先生在题为《中国禅学的发展》的演讲中,认为六祖以后的“禅学运动是革命的,是反印度禅、打倒佛教的一种革命”,他还认为这种革命并不彻底,因为禅者们弄来弄去,还离不了一个“了生死”的老问题。胡适先生的这些看法显然只是站在历史学家的视域上来阐述的。要知道:若果离开了“了生脱死”这个根本问题,也就无从谈禅法,更无从谈佛教之基本教义,这样做也势必会使佛教偏离了其自身的轨道,跑到外道那里去了。

中国禅的产生与发展,完全是印度佛教东传之后,逐渐地与中国本土文化相适应、相结合的产物。早在达摩未来东土之前,中国的格义佛学便是印度佛学与中国玄学相结合的产物。其间既有僧肇的造论,也有道生的说法,他们这些东土大德对佛法的弘扬,就为中国禅宗的产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到了齐梁之间,宝志禅师的《大乘赞》,就颇近后世禅门的顿教思想,善会的禅修则已开启了“中国禅”之先河(详香港《内明》298期之拙文)。只缘东土有此大乘气象,以故达摩祖师的东渡,方才找到了其禅法顺利弘传的缘(条件)。也由于中国早期就具备了禅法弘传的基础,故六祖以后的禅法必然朝着单刀直入、当下即得的道路发展。这一发展方向虽然曾一度发展到了“呵佛骂祖”的境地,但毕竟只是在破斥学人的情识上的我执与法执上作功夫,而作为真正永恒的佛法是骂也骂不掉的,而真正的觉者也是骂不到的。所谓“丹霞烧木佛,院主落须眉”,其缘由就在这里。假如像胡适先生所说的那样,禅家不做禅定修持,不对人生的终极目标作追求,那自然也就找不到自身的归宿(即云门和尚所说的“腊月三十日”)。而作为心性解脱的禅宗也将会从佛教的轨道上颠覆,从而转化到纯学术的方向上去了。

佛教最具中国特色者是禅宗,也就是由于禅法在不违背佛教的根本教义的前提下,又能充分注意与东土的中国文化相融合,使之彻底地“中国化”,而又不脱离佛教的基本轨则。倘若离开了这样一个基本原则,也就无从谈“中国禅”了,更无从谈中国的佛教了。

 

问:禅宗中慧能开展的“中国禅”,成为了中国佛教人生观与人生思维的重要依向,历史学者将慧能与天台宗的智顗、华严宗的法藏并列为中国佛教史上不朽的宗师。这个称颂,当然是有所根据的,那就是认为慧能所开拓的禅修理念是“定慧不二”之教法。关于这套理论功夫,先生可否就其思想义理的脉络解说一下?

答:“中国禅”是胡适先生的提法,一般传统的说法都是将六祖以后的禅宗称之为“南方禅”(或者说“南宗禅”)。六祖在《坛经》中说:“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又说:“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由此可见,“定慧一体”之说,确实是南宗禅法对传统修学方式的一大突破。对于“定慧一体”之说,《坛经》中说:“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第一勿迷定慧别,定慧体一不二。即定是慧体,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在六祖以前的五代祖师,其修行均偏重于定学,从达摩的“凝心壁观”到五祖的“昼夜常坐不卧”,都很明显地说明了这个问题。迄乎六祖提出“定慧不二”的禅修之道以后,则将传统的禅学偏重于定学的修持方式作了大胆的改造,使禅者由偏重于定学的修持转向为注重心慧的开发;同时也使禅学由单纯的深山习定,转化为追求心性的解脱。本此原则,六祖对于坐禅还提出了他一整套独特的理论,他认为:“此法门中,坐禅元不着心,亦不着净,亦不言不动。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无所看也;若言看净,人性本净,为妄念故,盖覆真如,离妄念,本性净……”坐禅之修学功夫,到了六祖时,被简化为“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这就可以清晰地窥见传统的禅宗是偏重于“禅那波罗蜜”的,经过六祖的改造之后,则已经偏重于“般若波罗蜜”了。因此,也使得禅宗与天台宗的“止观之学”各有侧重,从而显现其独具特色的修学方法来。

六祖以后的门徒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抉发了此学,石头希迁的“无论禅定精进,唯达佛之知见”之说,便是缘此而建立的。迄乎怀让的开示马祖坐禅,则曰:“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后世祖师的这一些禅学思想,都可以说是从六祖的“定慧不二”的理论基础上拓展开去的。

 

问:中国儒、释、道三家,对于“生死智慧”与“解脱之道”,均各有其精神义蕴。佛教禅宗以顿悟为根本义谛来展现其对生命存在的了解,近人曾认为在慧能以后的禅宗,“中国禅”的精神义蕴已经明显地接契于庄子的理论。这个见解,未知妥当否?佛心佛性的当下现成之理论,在慧能以后的禅宗发展怎样?

答:您所说的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但也未免不带有片面性。说中国的佛学中渗透了老庄的思想,恐怕也并非是在六祖之后的事情,而主要是在六祖以前的魏晋时期。我们且不去说支遁大师曾撰写《逍遥游论》,即使是在僧肇大师的《四论》中,也不免濡染了许多玄风。到了萧梁时期的善会大士的禅偈,则有这样的句子:“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这完全是从老子的《道德经》中脱化出来的,带有玄学的深深的印记。那么,六祖以后的禅宗对于老庄玄风的濡染,也就自不待言了。但这一现象毕竟只能说是佛教在逐渐地走向“中国化”,而并不见得就是佛教已经完全与中国的老庄思想接契(契合)了。举例而言,禅宗的破对待、除人我执,主要是为了“达到佛之知见”,从而证得不生不灭的至高境界。而在《庄子》,它也主张齐物我、齐是非、齐大小、等生死与贵贱,从而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的精神境界。乍看起来,两者似乎殊途同归,审视之则二者颇异。因为:庄子之说,主要侧重于解决主观与客观(物与我、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而在禅家之破对待以达佛之知见,旨在于解决生死大事,这应当是两者之间最根本的区别点。

又如禅家认为一切含生皆具清净如来觉性(即清净如来藏识),因而他们都具备了成佛的条件;而庄子则认为“道”是先天地而生的,且无界限与差别(“道未始有封”)的,而在六祖以后的禅家也往往不称“禅”而称“道”。乍看起来,两者之说似乎很相契合,然审视之,则佛家认为缘生之法周遍一切法界,无时空的阈限,而作为含生之清净如来觉性(如来藏识)则仅及于有情而不及于无情(在牛头法融,曾主张无情亦有觉性,但遭到了百丈怀海、大珠慧海等禅师的反对,因而导致了禅门中无情是否有性之争。但不管无情是否有性,但这个“性”,决不无情等同于庄子所说的那个“道”。)特别是六祖以后的禅宗主张“顿悟”,从而证得离心缘相、离文字言说相的“妙谛”,许多禅师皆取庄子的“得意忘言”以开示学人,则更具老庄之义味;但这两者在实质上是很有差别的,两家所得之“意”,也毕竟迥然不同(如前所说)。非但如此,后期的曹洞禅甚至还摄取《周易》中的“重离”卦象以演说“君臣五位”,临济禅的汾阳善昭择取《周易》中的“重阳”(乾卦)来阐述“三玄三要”,这些都是大宗师在弘教中的善巧与方便,而并非就意味着禅宗已经改造为“老庄”或者“玄学”了。但也无可讳言,至道往往相通,如果站在最高境界上来俯瞰儒、释、道三家的思想,则但有峰巅高下之别,而这三座山峰却又联系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它们之间不可截然分割,而是互相融会,成为了一个庞大的哲学思想文化体系,从而一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这座巨大的山脉。

 

问:谈及禅学的佛学理论,据悉在二十余年前美国一些著名的学府,有学者曾以禅学理论作“心理分析”(Psychoanalysis)课题,于东亚的日本、南韩及台湾亦先后建立了这门学科。确实,佛教心理学,这个名称已在国外流行多年,教内学界同仁认为佛教理论的心理分析是很融通的,深切的,先生对此有何看法?又目前在大陆佛教界有没有类似西方此种的“禅学分析”研究?

答:佛教中的“五蕴”学说,本身就是一部完整的心理学,这是不言而喻的。海外学人援此理论用作“心理分析”,这应当是很正常的现象(因为禅学并不违背佛学的基本教理,六祖在《坛经》中也曾揭示了三科:即蕴、处、界,与三十六对之理)。可惜大陆在佛学研究上起步很晚,很多学科由于文革之浩劫而百废待兴,因而在这方面仅仅偶尔有论文提及,但目前至少还没有看到有十分专门的力作来探讨这个问题,也未闻有此专业的开设。

在这里,我想就五蕴学说来谈一下佛教与心理分析的关系。五蕴中的色蕴,指的是具有质碍作用的物质现象,它可以分为“四大”(地、水、火、风)、“五大”(地、水、火、风、空)、“六大”(地、水、火、风、空、识)等物质,其中以“六大说”最为全面地诠释了物质世界的各种状态,亦包含了具有感受性能的“识大”(神经系统)。受蕴主领纳,它约略相当于心理学中“感受”的范畴;想蕴主“取像”、“名言施设”,它是指摄取表象,从而形成语言、概念等的精神活动(即包含了心理学中所谓的“想象”舆“思维”等精神活动);行蕴指造作,它是指思想中决定和支配人的行为的一些因素;识蕴具有了别作用,乃指一切认识活动所赖以发生的精神主体。在整个“五蕴”中,“色蕴”指的是物质世界,受、想、行、识四者所指是精神世界:若将二者合而言之,即形成了一部严密的“心理分析”的学术理论体系。自然,若本此体系而贯彻于禅修之中,对于调整人们的心态,使主体与客体之间展现一种和谐运动的关系,从而有益于人们的身心健康,有益于维系社会伦常的正常秩序,其作用自然是无法估量的。

 

问:生命实存的价值观,是我们一般凡夫众生时刻探索的课题,先生研习佛教禅学思想多年,体会当然很深切。对于人生内在问题的本质探讨,以及人类内在精神的实质了解,请先生表述一下您个人的看法。

答:人生外在的价值观,纯粹是一种以实物为度量标准的计量观念,它的极限数值是一种无穷尽数目。早年,我曾经与一位数学教员谈论过自然数中的“一”和“零”,我问他:在自然数“一”后面加“零”,从他现在开始加起,一直加到他的后世无数辈子孙,是否能有个终极?他说:“没有。”诚然,只要将人们心里的那种原始欲壑的大门一打开,那将是什么坏事都会做得出来的,它对于人类与社会的破坏也是无法估量的,这在大陆的文革以来的种种事实,就十分有力地说明了这个问题。无论是说“彼可取而代之”(见《史记·项羽本纪》)的“盗”也好,还是说“大丈夫当如是也”(见《史记·高祖本纪》)的“君”也好,他们一生的两大功德莫过于兴造地面宫殿与地下宫殿(墓陵)。尽管齐云、落星、阿房、长东,可谓富丽极矣!昭陵、乾陵、茂陵、秦陵,可谓峻固极矣!但当年的这些殿主(统治者)在一命九泉之时,他们的欲壑是否填满了呢?!显然,在他们溘然长逝之时,他们除了有对于财富不能占有殚尽的遗憾以外,想必也不可能再有别的痛苦了。但在另一方面,他们不只是对于外在的世界没有认识清楚,而且对于他们的自身也殊无一丝的认识,像这样的人生,活着是“虚生”,死了也只留下一个昭著的“臭名”。与此相反,禅者对待物质世界与生活财富则截然不同,唐代的南岳岳西园昙藏禅师,他对待入室劫取其财富的盗贼说:“室中有可意物尽可持去”,又如萧梁时期的善会大士,他种植于浙江的松山,当有人盗窃其园中的瓜蔬时,善会反而用篮子盛着瓜蔬送给那些窃者……这些前代的大德,他们对待财富的态度是何等地坦然!是何等地洒脱!是何等地任运自如!

身外的财富增多了,则有如尘垢覆盖吾人本自清净的内心,因而禅者对于物质财富所持的态度是:衣服足以御寒,食物足以果腹,余者则任财富在社会中任运来去。非但如此,禅者往往认为:“见名见利,如眼中着屑;遇声遇色,如石上栽花。”(宋代芙蓉道楷禅师语)他们极力将外在的客尘赶走,以保护自性本心的清净,这便是黄檗祖师开示学人要做“出粪的人”的义蕴所在。因为禅者对人生是至为珍惜的,他们认为人生中只有“在此衣线之下失却人身”是最痛苦的(唐代云岩昙晟禅师语录)。也因为人生内在价值的取向与对人生真谛的追求替代了对物质财富的索取,这样做自然是可以出生死流、证第一义谛的。事实上,这一人生的价值取向已经成为了禅者矢志不渝的目标,因而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粗衣素食”、“ 岩居穴处”之苦了。

 

问:邻近的日本佛学研究与成就,无疑有其一定的缘由。中国佛教界(包含大陆、台湾、香港)应当怎样向它吸取经验?谈及基本的研究工夫方面,多年以来,中国学者的确与日本、欧美学界有一段距离,今后吾人在文献研究和整理、以及方法论层面上,应当如何取决?

答:对于先生所提的这个问题,由于本人受所处的环境所局限,对于境外佛学研究的状况所知实在甚少,加之敝地尚是十分保守封闭的蛮荒地区,文革的阴影与余悸尚深深地存在于这里,本人大有“子不语”之忌讳,庶不能做答。

 

问:中国的经籍文献,涵盖着无穷无尽的人生智慧。以佛典为例,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要作具体的了解诚属不易。对于研读佛典文献,方法和态度的取向是要紧的,这里请先生发表一下您个人的一些经验,好让学佛的青年学子参考。再者,对于目前国内外研究佛教禅学的课题,先生可否有具体的省思与体会?请略说一二。

答:中国的经籍文献,卷帙浩繁,而佛藏之典籍则更是浩如烟海,即使是髫龄受业,皓首亦难穷经。先生提到要我谈谈个人研读佛典的方法与经验,由于本人在这方面造诣甚浅,加之每个人的治学之道也未见得完全相同,故只能略谈一些个人粗浅的体会,以供教内的学界同仁参考。

研读佛典文献,首先要求读者具有相当高的传统文化修养。在这里面一是要求学人必须具有深厚的文字训诂根柢,否则,对于佛典中的史传类文字、祖师们的别集文字(含书札赠答等作)、以及诗偈等文字等,则会艰于阅读。二是对于佛典常用的名相(即专业词语),要基本上能掌握,否则在阅读时便会囫囵吞枣、或者阅读速度甚慢(因要忙于检索辞书)。以上两者是阅读佛典的基本功,前者要求首先就具备,后者则可以通过不断地阅读佛典以逐步提高,但阅读佛典是不可以缺少这两种基础的。

其次,阅读佛典要能一门深入,然后旁及其他。三藏十二部典籍,无疑是浩如烟海的,而各种典籍演说的法义,在教理上虽然不尽相同,但毕竟不会违背释尊的法印,这大概也是后世祖师判教立宗的原因。所以,吾人初读经教,切不可贪多务得,最好从十二部经典中择其契合自己根机之一部研读,而在一部经典的群经中,最好是先选取其具有代表性的佛经来深入研读。在这里面,又往往存在这样一个问题:一般具有代表性的佛经,则不可避免地会有许多前代大德的注疏文字,而这些注疏文字往往又非常显著地带有祖师大德们自己的亲身体会与他们个人的佛学思想。诸如:学天台者则往往将经典援之以入止观,修贤首者则又往往将经典援之以归法界,这些都是很寻常的事情。因此,我们初读经教时,最好是先把这些注疏文字统统放下,反复地去诵读经典的原文,涵泳于其间,待到对经典义理渐渐纯熟时,再去参考那些注疏文字也不迟。事实上,也只有如此阅读经典,才不会失却自家的主人公。我们在精读了一经或一论之后,然后再阅读其他经典(首先是与精读的经典相关的,然后才可以旁及其他),才会有的放矢,左右逢源。但值得注意的是:首先修学的那一部经典,可能要花费很多的时间,此时,读者切忌浮躁,否则欲速反不达;同理,也只有将一部经典阅读得十分纯熟之后,再去旁通其他经典,才会如汤沃雪,释然冰解而深得其义趣。

再次,阅读佛典要善于培养自己的思辩能力,要具有一定的宗教实践体验,切不可架空,只将佛典当作一般的文化典籍来看待。佛典中的义蕴,尤其是般若学的深旨,实在是洞彻人生与宇宙的深邃的大学问,若果没有一定的思辩能力,则恐怕难以体会其中的一二义蕴。若果具有一定的老庄文化思想基础的人来阅读此类佛典,那自然要比搞世俗学问(尤其是从事逻辑推理与搞实证的人)的人阅读般若类经典,将会有受用得多;但这类人阅读般若类经典,又比身处丛林(尤其是深山、或者岩穴)中,有过习定体会的人要逊色得多。因为,深邃的思辩能力与深切的宗教体验,是体会佛典(尤其是般若类与中观类经论)内蕴的必不可少的条件,也可以说是阅读禅门著作的津梁。

此外,佛典的阅读方法还可以灵活一点,诸如采用“比较方式”阅读(将各种版本或各种注疏文字放到一块比较)、采用“札记方式”阅读,或者采用“持颂方式”阅读、采用“观想方式”阅读都可以,总之,只要适合自己的根器,与自己契机就行了。因而,吾人完全可以根据各自的特点,选择相应的佛典来阅读,并可以选择与自己相应的阅读方法,这一切都是无碍的。

至于先生所提到的国内外禅学研究的课题,由于本人囿于这个蛮荒的地域,所涉猎面实在太狭窄了,只可能在工余之暇,偷偷地浏览一些大家名师的著述,谈不上能有什么见解,只能谨陈愚陋以供贤达参考。目前,佛教禅宗通史类的研究成果比较丰盛,继日本忽滑骨快天的《中国禅学思想史》之后,台湾、香港与大陆均陆续有这类著作问世,其讨论的层面也日趋深广、日趋完整。但在对具体的宗门史方面所作的探索,相对地说就不及通史类研究成果之显著。另一方面,在对禅学史的研究方面,对于中唐时期及其此前(也许是因为胡适先生的始作俑者吧)的研究成果颇多,而对于中唐以后乃至明清期间的禅宗研究,相应地说,其成果就显得甚少了一点。再者,对于禅门祖师大德、尤其是影响到一代时教的佛门龙象的禅学思想与禅机作略之研究,也仅对六祖、神会等大师的探讨者居多,而对此后的禅门宗师之研究成果就似乎略少了一点。此外,对于丛林中一些宗门的机关施设及其内在涵义,至今仍然缺少比较透彻的诠释与阐述,其中普及泛谈者居多,作深入具体研究者甚少。

以上拉杂谈了这么些,未见得很正确。这些我个人的心得体会,只能略供同仁参考,也祈教内贤达不吝教正。

 

(原载台北《慧炬月刊》1998年403-404期之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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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士学者·蔡日新居士文集(目录)

蔡日新居士文集目录

蔡日新居士简介

访谈

01.禅学悟道与生命实存

02.学理思考与人生境界

学术论文

01.中国佛教的初传与早期佛典的翻译

02.道生法师的佛性思想

03.东晋时期般若学研习的六家七宗

04.东晋时期的北方佛教

05.对中唐湘赣丛林成功经验的思考

06.一代高僧释道安大师的行业

07.禅家悟道因缘分类释例

08.禅偈品旨五首

09.由诗佛想起的

10.从四祖到五祖看中国禅宗的奠基

11.从宝志与善会来看中国早期禅宗的传播

12.达摩东渡及其禅法的弘传

13.重述药山惟俨禅师

14.对牛头禅衰落的思考

15.韶阳一路,云门家风

16.试析洞山禅法

17.天皇道悟禅师述略

18.沩仰禅法述略

19.对丧葬礼仪的思考

散文随笔

01.九华山巡礼

02.忆戒圆

03.酌爽斋禅话四则

04.禅话二则

05.车前草

06.细数落叶

07.对折梅的感喟

08.阳雀花的芬芳

09.若要心能宁,且将闲事了

10.请“放心”

11.怀念“老黄牛”

12.对岳麓山鸟语林的沉思

13.占有并不是爱美的表现

14.湘江河滩的沉思

15.小屋琐忆

16.贫居闹市好读书

17.斗室之乐

18.漫话“吃茶去”

19.书的源泉何在?

20.演戏·看戏

21.西子湖畔忆秋水

修学实践

01.略谈从禅修中体验禅法

02.努力实现无悔的人生

03.学佛贵在致用

讲座

01.坛经导读22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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